01 初识志摩

伦敦的雾,仿佛最先是从泰晤士河水的涟漪中**漾出来的。它似乎也是那河水的一部分。

那雾,闪动着水色与橙黄的灯影,烟一般从身后升腾起来。它裹挟着淡淡的康乃馨的气味,让人感到一个季节的温馨。

因了这雾,周围的景色也生动起来。

海德公园的湖水也越发安详与平静。水波不兴,番红花的落英,星星点点地漂浮在上面。被一个梦境切掉了半轮的月亮,静静地游弋在上面。菩提树的树冠撑起一面面硕大的伞,夕光从伞盖中透露出来,斑斑点点地抛洒在湖面上,湖水如同一张唱片,那些无声无字的歌便飞扬出来。

对于那些漂洋过海,从大陆另一端来到这里的莘莘学子,这月光灯影下的湖畔,使海德公园更具有一种别样的风情。那湖水的美,不只是油画般的异国情调,它的高贵和宁静又带有几分忧郁,犹如那故国淡远的箫声。

少女林徽因总是踩着泼洒下来的月光和雾,和徐志摩静静地在湖畔的石板路上漫步。这个时候,远处哥特式教堂里晚祷的钟声,在他们身后悠远而苍凉地响起。那金属的声音是一种感召,总是让他们怀想起一样的隔山灯火。

在以后的岁月里,他们一如既往地怀念着,1920年那一个个酒一样浓烈的月光之夜。

十年之后,林徽因写下了注定要载入中国现代文学史册的名作《那一晚》:

那一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

澄蓝的天上托着密密的星。

那一晚你的手牵着我的手,

迷惘的黑夜封锁起重愁。

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

两人各认取个生活的模样。

到如今我的船仍然在海面飘,

细弱的桅杆常在风涛里摇。

到如今太阳只在我背后徘徊,

层层的阴影留守在我的周围。

到如今我还记着那一晚的天,

星光,眼泪,白茫茫的江边!

到如今我还想念你岸上的耕种,

红花儿黄花儿朵朵的生动。

那一天我希望要走到了顶层,

蜜一般酿出那记忆的滋润。

那一天我要挎上带羽翼的箭,

望着你花园里射一个满弦。

那一天你要听到鸟般的歌唱,

那便是我静候着你的赞赏。

那一天你要看到零乱的花影,

那便是我私闯入当年的边境!

这首诗记录了1921年10月林徽因告别伦敦时,与徐志摩的缱绻之情。林徽因那年17岁,已是风姿绰约的纯情少女。她的美丽,已为许多青年男子所倾倒。然而,却没有谁能像他那样,以一个诗人独到的慧眼,从她谜一样的眼睛中,读出她与生俱来的忧郁。

他,便是24岁的徐志摩。

海德公园是伦敦最大的一个公园,在伦敦市的中心地带,占地360多平方公里(约合1.46平方千米)。18世纪前是英王的狩猎场,18世纪末,这里与市区连成一片,不久被辟为公园。它距林徽因的住处和上学的圣玛丽学院都不远。公园的南北都是闹市,然而公园中心却异常安静,灌木丛里不时传出各种啼啭的鸟声。当他们踏上湖堤畔的时候,林徽因耳边响起了波浪一样的话语:“徽因,在这样的时候,你最想做的一件事是什么?”

她微笑不语,伸手摘下一枚菩提树的叶片,轻轻地衔在嘴上。

那时候,他们正走上海德公园长湖和九曲湖之间的一座小桥上,这桥,是海德公园最精美的一座,在月光下迷离着一种心灵的深蕴。那些白衣白裙的金发少女,三三两两,用长篙撑着小木船从桥洞下穿过,把一串串青春烂漫的笑声远远带开去,雾和月光的帷幕被掀开,又迅即合拢,只看见叶子一样飘过水面的白色影子,让人心驰神往。

“我很想像英国姑娘一样,用篙撑起木船,穿过桥洞,在水中箭一样划行,可惜我试过几次,那些篙在我手里不听摆布,不是原地打转,就是没头没脑地往桥墩上撞。”志摩说。

徽因默默地走着。

“你知道海德公园的湖水最美的是什么?它是那伦敦的雾和月光,像母亲一样梳理你的发丝,擦你眼角的泪滴。有了这雾,这月光,你才不会感到无家可归,它成了你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志摩继续说,“你知道吗,不是谁都有这种感受的。这美总是给你一种战栗,这才是美的真正品质。没有战栗,美也就没有了。”

他们缓缓地走着,不知不觉来到海德公园的东北端。徽因指着那个有绅士风度的演讲人问:“你知道‘演说角’吗?”

志摩说:“海德公园的出名并不在于它的花木扶疏,湖水清幽,而在于它有着一个世界出名的‘演说角’。英格兰人有公道、宽容和尊重个人自由的性格特征,‘演说角’就具有它的代表性。这个民族最自豪的是200多年没有打过内战,有许多冲突,都通过政治渠道去解决。中国如果也能这样尊重个人自由,那么国人的命运早就改变了。”

那个时候,她总是默默地听他说话,看着他玳瑁眼镜后面那双深不可测的眼睛。她觉得,他笑的时候很沉郁,那笑容常常在中途就被那长长的柔柔的下巴很吝啬地兜了回去,一个24岁的青年,无论如何也不应该有这种笑容。

“我想,我以后要做诗人了。徽因,你知道吗,我查过我们家的家谱,从永乐以来,我们家里,没有谁写过一行可供传诵的诗句。我父亲送我出洋留学,是要我将来进入金融界的。徽因,我的最高理想,是做一个中国的Hamilton(汉密尔顿,美国历史上资产阶级著名政治家、联邦党领袖,曾任美财政部部长)。可是现在做不成了,和你在一起的时候,我总是想写诗。”

他娓娓地说着,眼睛定定地看着湖水,仿佛他的满腹心事已交付给**漾在水波里的影子。

初相识的时候,这目光就让她的心莫可名状地颤动了一下。

那天,在英国伦敦大学政治经济学院留学的江苏籍学生陈通伯,带了一个高高瘦瘦、飘然长衫的青年,到他们父女下榻的公寓,陈通伯介绍说:“这位叫徐志摩,浙江海宁人,在经济学院从赖世基读博士学位,敬重先生的道德文章和书法艺术,慕名前来拜访。”

官场失意之后的林长民,被派到欧洲“国际联盟协会中国分会”任理事,对各国政治动向进行考察。他刚刚摆脱了政坛的困扰,很喜欢和青年交朋友,他的周围经常围拢着一些青年学生。看得出,父亲很快就喜欢上了这个玳瑁式眼镜后面闪动着迷离目光的青年。他们谈得很开心,更多的时候,林长民谈起徽因,甚至当着这个陌生青年的面儿喊她的乳名“徽儿”。

徽因莫名其妙地发现,志摩的目光里有一种异样的神情,她不时地注意到他那长长的柔柔的下巴,当那下巴总是恰如其分地收回他的微笑时,她觉得这个人很有趣。

林长民问志摩:“徐先生府上在海宁什么地方?”

“硖石。”志摩回答。

“硖石?”林长民的眼睛放出光来,“家严曾任海宁知州,硖石我是去过的,玻璃一样的平原上,镇两侧兀自矗起两座秀丽的山峰,你们那里叫双山。东山很美,那时我还小,常爬到山坡上去,那山坡上有种浮石,放在水里沉不下去,西山有一种芦苇,丢到水里却一下就沉下去了,你说怪不怪?”

志摩笑了:“浮石、沉芦,是硖石两件罕事,难得你还记得那么清楚。”

林长民接下去说:“我还爬过东山顶上的六角宝塔,也和几个小孩子把三不朽祠的香炉搬出来,我们轮流扮菩萨,享受香火。”他仿佛又回到那个搬香炉的年代,突地神采飞扬起来。

“如今那庙破得可不像样子啦!香炉没有了,菩萨也没有了,没有变的,只有后山的白水泉,水还是那么清,清得能看见水底的石子。”志摩也忘情了。

“那时正贪耍,乌青青从屋头往出跑,也勿晓得脚深脚浅。”

“格老人家是伊拉格大官官哦!”

两人欣然忘机,竟不由自主地用硖石土话聊了起来。徽因如堕五里雾中,那双杏子般的眼睛转动着:“爸,你们说什么呀?”

“伊勿晓得也那介,志摩哩格位乡党!”林长民依然收不住兴头。

徽因和志摩笑得直不起腰来。

乡音如水,迅疾把初识的陌生消解了。

那一晚,一老一少谈了很久。

从此,志摩便成了林家常客。每天下午4点,饮茶是林长民的功课,这也是英国式的生活方式,他很快入乡随俗,这也是他祖上的习俗。英国人嗜茶,也有300年历史,英文里茶叶的发音,在19世纪中叶即按其故乡福建语发音叫作“tea”。

林家的下午茶,是完全英国式的,茶壶却是传统的中国帽筒式茶壶,壶上加一棉套,用来保温,棉套做成穿长裙少女的样式。客人喝茶时,徽因便端上几碟热腾腾的小点心。

志摩常携二三好友来陪林长民聊天。聊到兴酣,林长民照例铺开宣纸,呼徽因磨墨,笔走龙蛇,几幅大字,爆出一片喝彩之声。林长民的即兴之作总是上乘的,常常是墨迹未干,就被来客拿走了。兴致高时,他挥毫悬肘,可从黄昏直写到夜半。志摩等人,铺纸奉茶,也一样兴致勃勃。那些出神入化的书法作品,有许多被英国的朋友视为珍宝,必欲努力求之。

1920年,林徽因在伦敦

林长民写字陶然忘机,有时徽因便同志摩在里屋聊天。有一天,林长民放下笔时,恰巧徽因、志摩双双从里屋出来,他竟脱口对房中的陈通伯等客人叫道:“你们看,我家徽儿和志摩是不是天生的一对?”

徽因和志摩顿时红了脸颊。

便是陈通伯也感到突兀,张大了嘴巴。

此时,林家住在伦敦西区的阿尔比恩门27号,是租住的一套公寓。那里离牛津街、摄政街不远,是热闹的华人聚居处,走在街上,耳朵里随时会挤进几句南腔北调的国语。三年前志摩只身出国,先到美国麻省克拉克大学读历史,第二年,又到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学经济,为追随罗素学习政治,1920年9月,他与刘叔和从大洋彼岸赴英国伦敦。因罗素辞职去了中国访问,他只好先在伦敦大学政治经济学院就读,这个学院亦在伦敦西区,距这里有一段路程。有时他们聊得晚了,林长民也让女儿代自己送徐志摩一段路。

他们沿着石板路缓缓地走着,浓重的雾气悄悄地从四周弥漫上来。头上不时有几片枯黄的叶子飘落下来,那个季节已退到了时光的边缘。

“又是一叶便知天下秋了。”志摩感叹着。

“徽因,你知道我最怕秋天。”他捡起一片叶子放在鼻子下嗅着,仿佛要把那生命的余烬吸进肺里,“这是离人心上秋啊!三年了,我感觉自己就像这片叶子,在不定的风里飘来飘去,不知道哪儿是我的归宿。”

徽因看着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她哪里知道,长期以来,这种莫名的忧伤何曾离开过志摩一时。

徐志摩在美国读经济学期间,接触到罗素的哲学,毅然决定到英国投师罗素门下,然而罗素却因与校方意见相左被解聘,此时去中国讲学,徐志摩与心中的师哲失之交臂。被希望折磨得几近绝望的他,只得先考取伦敦大学的经济学院读书。

徽因默默地听着。

志摩娓娓地讲着这些,他神情平静,仿佛是在讲别人的故事。然而,徽因已经懂得了苦难对于亲历者才是具有实际意义的苦难。而她,仅仅是个听故事的人吗?她多想把纤细的手搭上他微微抖动的肩头。

“徽因,我真的写了一首诗,可以读给你听吗?”志摩问。徽因点点头,她仿佛加快了心跳。

草上的露珠儿

颗颗是透明的水晶球,

新归来的燕儿

在旧巢里呢喃个不休;

志摩那夹杂着硖石官话的男中音,在夜雾里缭绕着:

嗤嗤!吐不尽南山北山的瑶瑜,

洒不完东海西海的琼珠,

融和琴瑟箫笙的音韵,

饮餐星辰日月的光明!

徽因不由自主地接下去:

诗人哟!可不是春在人间,

还不开放你

创造的喷泉!

志摩的眸子倏然亮了:

这一声霹雳

震破了漫天的云雾,

显焕的旭日

又升临在黄金的宝座;

柔软的南风

吹皱了大海慷慨的面容,

洁白的海鸥

上穿云下破浪自在优游;

徽因又接下去:

诗人哟!可不是起航的时候,

还不准备你

歌吟的渔舟!

志摩亢奋地说:“徽因,你的句子真是妙极了!”他朗诵的语调更加昂扬了:

你是高高在上的云雀天鹨,

纵横四海不问今古春秋,

散布着稀世的音乐锦绣……

徽因用双手捂住脸庞,她不敢让志摩看见,泪水已涌出了她的眼睛。晚祷的钟声苍老地在远处咳了两声,志摩停住脚步。半分钟之后,他把手伸给徽因,徽因却把那只手电筒塞到他的手里。

她有几分怅然地望着那缕光束,如一片橙黄的叶子,朦朦胧胧地飘进了远处的雾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