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1 心灵的低语
只有常年辗转病榻的人,才能敏锐地感受到秋天的凝重。这凝重,不同于春天的蓬勃,夏天的热烈,冬天的内敛,随着一场夜雨潜入的信风,使神奇的造物变得成熟起来,不再是昨天的阴郁,昨天的稚弱,那浮光跃金的绿色让人淡定,让人不由自主地萌生出许多新的渴望。
1947年10月,林徽因的烧退了,她住进了北京西四中央医院,准备做肾切除手术。
女儿为她在桌上插了一束含苞的金菊,她几乎是从始至终看了它开放和残落的全过程。只有在这样的时刻,她才觉得时光的短暂和冷酷。她把凋零的花瓣一片一片地收集到一只玻璃瓶里,那些日子的碎屑,残留着微弱的香气,它们从枝梢落到桌面上,就褪尽了所有的颜色。
大表姐王孟瑜来看林徽因了。
这次见面,大表姐苍老了许多,林徽因几乎认不出她。林徽因记忆中的大表姐,似乎应该永远是那个扎着两条小辫子的姑娘。
林徽因的童年是在上海爷爷家与大表姐一起度过的。大表姐长她8岁,胖胖的脸上嵌着一双明亮的眸子。后来她与大表姐随爷爷迁到北京,张勋复辟时,父亲把家搬到天津英租界红道路。那年,二娘程桂林患肋膜炎在京治病,父亲也忙于公务,顾不上照看天津的家,便请大姑母林泽民来料理家中琐事,大表姐也一同来了。表姐到后,家庭教师陈先生的讲课也开始了,当陈先生给林徽因讲唐诗的时候,大表姐有时也过来听。
后来大表姐王孟瑜、二表姐王次亮都嫁到上海兴国路72号李家。李宣龚(1876年—1953年)字拔可,亦是福建闽侯人,他与林长民一同留学日本,官至江苏候补知州,民国后供职商务印书馆,任总经理兼发行所所长,亦是诗画名家。林徽因祖父林孝恂在商务印书馆曾投有股份。
林徽因最后一次见大表姐,是在1937年南下昆明前,在北总布胡同匆匆会了一面。
大表姐也几乎认不出林徽因来了。她接到信后,得知徽因已病得很重,就焦灼不安地来到中央医院。
大表姐在病房里,更多时两人对望着,没有什么话语,又仿佛把许多年要说的话说完了。一直到大表姐离开的时候,徽因心里有许多话想说,但始终没说出来。那天下午,徽因无力走下病榻,只是隔窗望着大表姐离去的背影,大表姐没有回头,林徽因知道,那是怕她看到那双流泪的眼睛。
那天晚上,林徽因怎么也睡不着觉,她随手拿了一张纸,把给大表姐想说而没说的话、把无限的凄凉全部倾注到稿纸上:
当我去了,还有没说完的话,
好像客人去后杯里留下的茶;
说的时候,同喝的机会,都已错过,
主客黯然,可不必再去惋惜它。
如果有点感伤,你把脸掉向窗外,
落日将尽时,西天上,总还留有晚霞。
一切小小的留恋算不得罪过,
将尽未尽的衷曲也是常情。
你原谅我有一堆心绪上的闪躲,
黄昏时承认的,否认等不到天明;
有些话自己也还不曾说透,
他人的了解是来自直觉的会心。
当我去了,还有没有说完的话,
像钟敲过后,时间在悬空里暂挂,
你有理由等待更美好的继续;
对忽然的终止,你有理由惧怕。
但原谅吧,我的话语永远不能完全,
亘古到今情感的矛盾做成了嘶哑。
写完《写给我的大姊》这首诗,林徽因仿佛完成了一种诀别,了结了对人生的一份依恋,她觉得怅惘更加深重了。
在这些苦闷的日子里,写诗是她唯一的慰藉,仿佛只有用诗句才能把心中的话全部说完。这段日子她写了很多,每首诗都是当时心境的反映。如《六点钟在下午》《人生》《展缓》《小诗》等。她这样写生命的无奈:
当所有的情感
都并入一股哀怨
如小河,大河,汇向着
无边的大海——不论
怎么冲急,怎样盘旋——
那河上劲风,大小石卵,
所做成的几处逆流
小小港湾,就如同
那生命中,无意的宁静
避开了主流;情绪的
平波越出了悲愁。
——《展缓》
她这样写命运的渺茫:
感谢生命的讽刺嘲弄着我,
会唱的喉咙哑成了无言的歌。
一片轻纱似的情绪,本是空灵,
现时上面全打着拙笨补丁。
肩头上先是挑起两担云彩,
带着光辉要在从容天空里安排;
如今黑压压沉下现实的真相,
灵魂同饥饿的脊梁将一起压断!
我不敢问生命现在人该当如何
喘气!经验已如旧鞋底的穿破,
这纷歧道路上,石子和泥土模糊,
还是赤脚方便,去认取新的辛苦。
——《小诗》之一
她这样写人生的匆忙:
你是河流
我是条船,一片小白帆
我是个行旅者的时候,
你,田野,山林,峰峦。
无论怎样,
颠倒密切中牵连着
你和我,
我永从你中间经过;
我生存,
你是我生存的河道。
理由同力量。
你的存在
则是我胸前心跳里
五色的绚彩
但我们彼此交错
并未彼此留难。
……
现在我死了,
你——
我把你再交给他人负担!
——《人生》
这些日子,她生活在自己诗意建构的世界里。在这个世界里,她的灵魂才能接近那些像预谋幸福一样预谋死神的先哲。
在心灵的路上,落日的景象绝不仅仅是辉煌,林徽因觉得她走得已经很疲惫了,一双腿再也承受不住一个影子的重量。
有一些东西是她一生苦苦追寻过的,有一些东西却看着它在岁月的指缝里流逝。生命就是这样,当你想回首的时候,你来的路上已消失了它的全部风景。
不知什么原因,林徽因此时要见一见徐志摩的前妻张幼仪和他的儿子,许多年后在张邦梅撰写的《小脚与西服》一书里,记下了两位女士的会面:
做啥林徽因要见我?我带着阿欢和孙辈去。她虚弱得不能说话,只看着我们,头摆来摆去,好像打量我,我不晓得她想看什么。大概是我不好看,也绷着脸……我想,她此刻要见我一面,是因为她爱徐志摩,也想看一眼他的孩子。她即使嫁给了梁思成,也一直爱着徐志摩。
张幼仪没有理解林徽因要见她母子的真正含义,而林徽因也没有说话,这也许是她的另一种诀别吧。
在中央医院这个白色的世界里,白色的衣服、白色的帽子、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生命在这里僵滞着,没有流动,没有亢奋,只有这白色的安静煎熬着灵魂。她无法拒绝这里的一切。她现在多么需要有一只手,把她的绝望阻隔在命运之上。然而,生活却像两个走得不一致的时钟,内心的一个在没有节制地奔跑,外部的一个却早就停止不动。除了这个分裂的世界,她不知道自己还拥有什么。
尽管她对这白色的煎熬已不陌生。
这个时期,她写了《恶劣的心绪》:
我病中,这样缠住忧虑和烦忧,
好像西北冷风,从沙漠荒原吹起,
逐步吹入黄昏街头巷尾的垃圾堆;
在霉腐的琐屑里寻讨安慰,
自己在万物消耗以后的残骸中惊骇,
又一点一点给别人扬起可怕的尘埃!
吹散记忆正如陈旧的报纸飘在各处彷徨,
破碎支离的记录只颠倒提示过去的骚乱。
多余的理性还像一只饥饿的野狗
那样追着空罐同肉骨,自己寂寞的追着
咬嚼人类的感伤;生活是什么都还说不上来,
摆在眼前的已是这许多渣滓!
我希望:风停了;今晚情绪能像一场小雪,
沉默的白色轻轻降落地上;
雪花每片对自己和他人都带一星耐性的仁慈,
一层一层把恶劣残破和痛苦的一起掩藏;
在美丽明早的晨光下,焦心暂不必再有,——
绝望要来时,索性是雪后残酷的寒流!
这种恶劣的心绪,无时无刻不在缠绕着她。她隐隐觉得,生命的路似乎已经走到了尽头,这时她才感到了命运这只手的强悍。她似乎早已期待过这样的结局了,生命像一个圆,从一个点出发,最终又会回到那个点上去,谁也无法逃避这种引力。
通货膨胀的火还在无声而凶猛地蔓延,市场上的菜蔬几近绝迹,偶尔有几个土豆挑子,也会立刻被人抢购一空。为了给林徽因补补身子,梁思成开了车,跑到百里外的郊县,转了半天才能买回一只鸡。
10月4日,林徽因写信给远在大洋彼岸的朋友费慰梅说:
我还是告诉你们我为什么来住院吧。别紧张。我是来这里做一次大修。只是把各处零件补一补,用我们建筑业的行话来说,就是堵住几处屋漏或者安上几扇纱窗。昨天傍晚,一大队实习医生,年轻的住在院里,过来和我一起检查了我的病历,就像检阅两次大战的历史似的。我们起草了各种计划(就像费正清时常做的那样),并就我的眼睛、牙齿、双肺、双肾、食谱、娱乐或哲学,建立了各种小组。事无巨细,包罗无遗,所以就得出了和所有关于当今世界形势的重大会议一样多的结论。同时,检查哪些部位以及什么部位有问题的大量工作已经开始,一切现代技术手段都要用上。如果结核现在还不合作,它早晚是应该合作的。这就是事物的本来逻辑。
这年12月手术前一天,胡适之、张奚若、刘敦桢、杨振声、沈从文、陈梦家、莫宗江、陈明达等许多朋友来医院看她,说了些鼓励和宽慰的话。
为防万一,林徽因给费慰梅写了诀别信:
再见,我最亲爱的慰梅。要是你忽然间降临,送给我一束鲜花,还带来一大套废话和欢笑该有多好。
在被推上手术台之前,她淡淡地投给梁思成一个无言的微笑。她躺在无影灯下,却看到命运拖长了的影子。她似乎觉得自己走向一个很遥远的地方,沿着一条隧道进入一个洞穴,四周一片混沌。
不知过了多久,她隐隐听到了金属器皿的碰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