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诗情香山

3月的香山,是杏花云的香山。

一天一地粉白色的水在流动,这水,漫过所有的空间,没有堤岸,没有限制。孟春的杏花,就是以这样的热烈,宣谕着对这个季节的统治。

这其实是一种不安分的颜色,它会让人更多地想到生命最深处的**,它不能给人一种真正的满足,沿着不断上升的阶梯,在没有涯际的包罗万象的深沉之中,去接近严肃与崇高。作为一种脆弱的红,在肉体和精神的意志上却具有一种奋起的因子。

绿,此时却显得宁静而和平,它淹没在那脆弱而汹涌的薄红中,得到了像在某种单纯颜色上的休息,这是一种自我满足的安静,它不向任何方向流动,似乎没有注入欢乐、悲哀和热情的感染力,它什么也不要求。

林徽因踩着石板小径,缓缓拾级而上,花雨落了她满身。

1931年3月,林徽因为了养病,她住在香山静宜园“双清别墅”附近的一所房子里,这里叶簇荫翳,屋檐翘出,清萍圆荷,春水盈盈。而那花瓣的颜色,肯定与你碰落的第一滴雨有关,紫也有韵,白也有韵,从源头出发,谁也会把歌的门打开。林徽因将在这里度过一个漫长的花季。

原来宝宝满月之后,他们回到了沈阳,东北大学已经开学。这是他们夫妇在这里工作的第三个学期了。她鼓动梁思成从这个学期开始,完成那部早已在计划之中的《中国建筑史》,直到目前,唯一的一部中国建筑史是日本人写的,里面的插图是日军持军刀站在中国的古建筑前,林徽因看了非常生气。繁重的教学工作加上带孩子,她撑了不到一年就病倒了。一直到1930年秋天,徐志摩特意去沈阳看她,她还躺在**。徐志摩看到沈阳医疗条件太差,气候也不适宜,便劝她回北平治疗一段时间。林徽因和梁思成听从了他的劝告,回到了北平。为了照顾她的病情,徐志摩曾在她家里住了一段时间。

当时徐志摩在南京中央大学兼任外文系教授,与方玮德、陈梦家拟创办一个诗刊,这个刊物原是徐志摩主持过的《晨报》副刊的一个栏目。从北平回到上海以后,徐志摩立即向林徽因等发信征稿,与陈梦家着手筹备《诗刊》。这年冬天,在《新月》第三卷第二号上刊出了《诗刊》的广告,宣布了《诗刊》的宗旨:旧友和对诗有兴趣的新友再来一次集合,活跃一下诗界的气氛。

1930年年末,徐志摩应胡适的邀请,到北京大学任教。旧历年前,返回南方过春节。在家时,徐志摩意外地收到了林徽因从北平寄来的照片,照片上的她还辗转在病榻上,背面题了一首诗。旧历年初三,徐志摩就回到了北平。他以为林徽因、梁思成已回沈阳,抱着试试看的心情到了梁家,夫妻俩仍在家中,林徽因病得更厉害了,脸上瘦得骨头都能看出来,梁思成也满脸憔悴。

“怎么啦?”他问梁思成。

“徽因病了。”梁思成叹了口气,“前些天,她陪人到协和医院看病,让一个熟悉的大夫看见了,就拉着她进去做了X光检查,一看说是肺结核,目前只能停止一切工作,到山上去静养。”

也许因为生病,林徽因的脾气也变了。她总是没头没脑地训斥梁思成,弄得梁思成手足无措。徐志摩心里也很难过,可又不知怎么安慰他们才好,只能抱起孩子引逗着,冰冰已经1周岁多了,长得越发可爱,眼睛像林徽因,脸盘像梁思成。

送徐志摩出门的时候,梁思成说:“她要去香山休养,又舍不得孩子,我又不能陪她上山。到底留在北平家中好呢,还是去沈阳上课呢?”

看到他们现在这副凌乱不堪的样子,徐志摩心里也不是滋味。他很想为他们分担一些忧愁,但又爱莫能助,只能保持缄默。

在去香山养病以前,林徽因为徐志摩刚刚创办的《诗刊》写了3首诗:《那一晚》《谁爱这不息的变幻》《仍然》。这些诗以“尺棰”的笔名发表在1931年4月《诗刊》第二期上。林徽因拿到刊物后,心情很好,仿佛病也好了许多。

林徽因与母亲上山以后,春天的香山更引发了她的诗兴,她忘了医生的禁令,竟然如痴如醉地写起诗来,这一写,一发而不可收。她写的每一首诗,都与大自然和生命息息相关。林徽因的诗作,一如既往地受到英国唯美派诗人的影响,早期的诗作更加明显。如她写的《笑》:

笑的是她的眼睛,口唇,

和唇边浑圆的旋涡。

艳丽如同露珠,

朵朵的笑向

贝齿的闪光里躲。

那是笑——神的笑,美的笑:

水的映影,风的轻歌。

笑的是她惺忪的鬈发,

散乱的挨着她的耳朵。

轻软如同花影,

痒痒的甜蜜

涌进了你的心窝。

那是笑——诗的笑,画的笑:

云的留痕,浪的柔波。

这首诗足可以代表林徽因早期作品的艺术风格,那轻轻的笑的“云的留痕,浪的柔波”,是从眼神、口唇边泛起的酒窝,那整齐洁白如编贝、启唇而露的玉齿,在闪光之间的具象,描绘了一个灿烂无比、甜美绝伦的笑——诗的笑,画的笑,是那样甜蜜,痒痒地涌进了人的心窝,体察与表现是那样细致入微,又别开生面,真挚的感情和精微的感觉,描绘出可触摸的具象。上下两节,对称很严谨,语言也玲珑剔透,诗行中透出美的芳馨。

香山上的诗,是俯拾皆是的,但是它又特别需要诗人独到的慧眼,如她的《深夜里听到乐声》:

这一定又是你的手指,

轻弹着,

在这深夜,稠密的悲思;

我不禁颊边泛上了红,

静听着,

这深夜里弦子的生动。

一声听从我心底穿过,

忒凄凉,

我懂得,但我怎能应和?

生命早描定她的式样,

太薄弱,

是人们的美丽的想象。

除非在梦里有这么一天,

你和我,

同来攀动那根希望的弦。

这乐声是一种感召,也是一种忆念,轻柔细腻中蕴含着热烈和真挚,这是来自性灵深处的诗情。在艺术形象的建构上,这首诗也更多地体现了音律美和建筑美,那意象细微的弹跳,好像赋格曲中最轻柔的音符,那旋律,让你心头**漾,心弦颤动,又余音袅袅;在句式建构上,两长一短的三段式,抑扬适度,如一曲回廊,往还复沓,曲径通幽,构成了深邃的意境,又渲染了那种悲思和凄婉的意味;在韵律上,流畅而不单调,和谐又复自然。

5月15日,徐志摩拉上张歆海夫妇和张奚若夫妇,到香山看望林徽因。

见到他们,林徽因高兴得像个孩子。养了两个月,她的精神好了许多,脸上出现了红润。林徽因说:“你们看我是否胖一些了?这两个月我长了3磅(约1.36千克)呢。”

林徽因诗稿手迹

张歆海的夫人韩湘眉说:“看你的脸让太阳晒的,简直像个印度美人了。”

大家都笑起来。

吃了茶,他们一起去游山。

从双清别墅到半山亭,从西山晴雪到弘济寺,这一路上说说笑笑,不觉已近中午,便去弘济寺吃素斋。张歆海对寺旁的一块大石头产生了兴趣,对徐志摩说:“志摩,你看这个神鸡石是公鸡还是母鸡啊?”

林徽因笑道:“当然是母鸡了,你看它尾巴下有个石洞,人都说这是一只神鸡,每天下5个鸡蛋,乡亲们都叫它下蛋石啊!”

张奚若却坚持说那是一只公鸡:“你看它的脖子高高扬着,还有它的冠子,哪像个母鸡的样子!”

张歆海说:“母鸡就不能把头昂得高一点?人家生了蛋,也该骄傲一下嘛。你看我家的湘眉,生了孩子,一天比一天神气!”

“你别胡说八道了,”韩湘眉说,“还是让徽因读读她写的诗吧。”

林徽因说:“好久没有这样开心了,我一个人在山上,真是闷死了。诗倒是写了不少,可不好给你们拿出来,就给你们读读我那一首《桃花》吧。”

桃花,

那一树的嫣红,

像是春说的一句话;

朵朵露凝的娇艳,

是一些

玲珑的字眼,

一瓣瓣的光致,

又是些

柔的匀的吐息;

含着笑,

在有意无意间,

生姿的顾盼。

看,——

那一颤动在微风里,

她又留下,淡淡的,

在三月的薄唇边,

一瞥,

一瞥多情的痕迹!

林徽因读完诗,大家都交口称赞。

韩湘眉说:“真是太好了,看来我们是来晚了,没见上那一树桃花。”

张奚若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林小姐成了大诗人啦!你在《诗刊》上那组诗我也读了,写得蛮有味道嘛!”

林徽因说:“学长过奖了,还不是志摩催稿子,硬逼出来的,生涩得很。”

徐志摩说:“徽因的诗,佳句天成,妙手得之,是自然与心灵的契合,又总能让人读出人生的况味。这一首《桃花》与前人的‘记得绿罗裙,处处怜芳草’是同一种境界。”

这天,他们一直陪林徽因聊到很晚。这段日子里,林徽因还写了《激昂》《莲灯》《情愿》《中夜钟声》《山中一个夏夜》等诗作。应该说,这是她写诗最多的一年。这些诗表现了她对生活和生命的挚爱,感情纤细,构思巧妙,以独特的想象,创造了一个内心情感和思想的诗性世界,具有音乐、绘画和建筑美。从这个花季开始,她走上了诗歌创作的漫长旅程。

除此之外,她还创作了短篇小说《窘》,这是她的第一篇家庭生活的小说。

6月中旬,徐志摩、罗隆基、凌叔华、沈从文,再次同去香山看望林徽因。

林徽因的病情又有些加重,刚刚发了十天烧,人也显得疲乏,怕她寂寞,林徽因的母亲也把宝宝带到山上来了。大家见到林徽因,心情也很沉重。

7月7日,林徽因从东直门大街204号梁思顺住处回香山,徐志摩前来送行,又特意为林徽因带去英国唯美派作家王尔德、佩特等人的著作。回去后他写了一封信,并附了这天下午写的《你去》这首诗寄去:

徽音:

我愁望着云泞的天和泥泞的地,只担心你们上山一路平安。到山上大家都安好否?我在记念。

我回家累得直挺在**,像死——也不知那来的累。适之在午饭时说笑话,我照例照规矩把笑放在嘴边,但那笑仿佛离嘴有半尺来远,脸上的皮肉像是经过风腊,再不能活动!

下午忽然诗兴发作,不断的抽着烟,茶倒空了两壶,在两小时内,居然诌得了一首。哲学家(注:金岳霖)上来看见,端详了十多分钟,然后正色的说:It is one of your very best(注:这是你最好的诗之一),但哲学家关于美术作品只往往挑错的东西来夸,因而,我还不敢自信,现在抄了去请教女诗人,敬求指正!

雨下得凶,电话电灯全断。我讨得半根蜡,匍匐在桌上胡乱写。上次扭筋的脚有些生痛。一躺平眼睛发跳,全身的脉搏都似乎分明的觉得。再有两天如此,一定病倒——但希望天可以放晴。

思成恐怕也有些着凉,我保荐喝一大碗姜糖汤,妙药也!

宝宝老太(注:女儿、母亲)都还高兴否?我还牵记着你家矮墙上的艳阳。

此去归来时难说完,敬祝

山中人“神仙生活”,快乐康强!

脚疼人

洋郎牵(洋)牛渡(洋)河夜(注:7月7日)

你去,我也走,我们在此分手;

你上哪一条大路,你放心走,

你看那街灯一直亮到天边,

你只消跟从这光明的直线!

你先走,我站在此地望着你,

放轻些脚步,别叫灰土扬起,

我要认清你远去的身影,

直到距离使我认你不分明,

再不然我就叫响你的名字,

不断的提醒你有我在这里

为消解荒街与深晚的荒凉,

目送你归去……

不,我自有主张

你不必为我忧虑;你走大路,

我进这条小巷,你看那棵树,

高抵着天,我走到那边转弯,

再过去是一片荒野的凌乱;

有深潭,有浅洼,半亮着止水,

在夜芒中像是纷披的眼泪;

有石块,有钩刺胫踝的蔓草,

在期待过路人疏神时绊倒!

但你不必焦心,我有的是胆,

凶险的途程不能使我心寒。

等你走远了,我就大步向前,

这荒野有的是夜露的清鲜;

也不愁愁云深裹,但须风动,

云海里便波涌星斗的流汞;

更何况永远照彻我的心底;

有那颗不夜的明珠,我爱你!

那一天送行告别的时候,徐志摩没有说什么,只是轻轻地吻了吻宝宝。

林徽因和梁思成送他出门到大街拐角处,徐志摩走出好远,再看时,他俩还定定地站在那里。

他仿佛看到满山的杏树已结出了累累青果。

那是一个花期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