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天换地的民主社会主义
21世纪的美国变化很大,小布什时代的战争开支已经让美国社会有些难以承受,因为美国政府在对海外战争投入难以计数的财力和前所未有的人力的同时,美国社会已经开始感受到阶层固化和贫富悬殊的痛点,财富已经无可避免地向百分之一甚至千分之一、万分之一的极少数人群集聚,(19)再加上战争导致的国内老兵、失业、社会保障等问题,美国民众对国家的方向已经感到迷茫。(20)面对无数看得见和看不见的战争成本和心灵创伤,再加上21世纪之初人口结构的快速变迁和社会阶层的迅速分化,极化的美国社会已经不如20世纪下半叶那么有凝聚力。人们对美国的发展道路并没有十足的信心,喊出了希望改变的口号。这可以解释为何在新保守主义总统小布什执政8年之后,即使带着“9·11”事件的痛苦记忆,美国人却以前所未有的政治勇气迎接了历史上首位黑人总统奥巴马。奥巴马随身带着“我们可以改变”(We can change)的三字锦囊,一路高歌走进白宫,主政8年。平心而论,奥巴马作为总统的能力和他获得的票数是不相称的,因此在他结束任期的时候,美国政坛杀出了一匹比他还要陌生的黑马—特朗普。
特朗普是一位政治素人,他的当选意味着美国民众不认可奥巴马8年执政带来的所谓“改变”,而且这种不认可是系统性的,民众急不可待地在寻求更好的人选来改变美国的体制。特朗普经历了4年的暴风骤雨,离任前爆发了让他饱受诟病的冲击国会山事件,史无前例地遭遇了两次弹劾,在寻求连任的大选中惜败于民主党的老政客拜登。但是他获得了连任总统最高的票数,在如此大的争议声中获得这样的高票,说明有很多人对他的政策是肯定的,只是由于他并不遵守华盛顿的政治规则,即使共和党内也有很多人并不真正支持他,而且任内遭逢了百年不遇的新冠肺炎疫情,按照一般的规律来看,遇到这样天灾人祸的时任总统只能接受败绩,特朗普也无力回天。但是从另一方面来看,他临走时给共和党留下了难缠的特朗普主义,即使败选仍然获得共和党选民的绝对支持,甚至超过2/3的本党选民表态愿意追随特朗普创建新的政党以摧毁共和党,逼得党内政客纷纷向特朗普主义靠拢,以求自保。这种局面一方面表明美国民众对于美国体制的不接受程度相当高,另一方面也表明美国社会很难再像以前一样妥协。在接下来的20年里,随着白人变成少数种族,人们或将见证老美国的消亡以及新美国的诞生。
2021年6月最新公布的《美国大学生自由、进步和繁荣调查》报告显示,1000多所大学的40万大学生参与了调查,结果在对是否为自己作为一名美国人而感到自豪的选项中,57%的自由派学生选择了否,中间派的学生中也有35%的学生选否,保守派的学生中仅有12%选否。(21)前文已述,这一代美国大学生群体中,白人已经不占多数。这一代年轻人生活在一个更加多种族化、文化多元主义时代中,他们的家长很多已经告别了美国最辉煌时代的中产阶级状况,很多家庭根本无力负担他们的大学学费,很多家长处于失业状态,并没有多余的资金支付整个家庭的住房和医疗等开支。他们从出生开始看到的美国并非绝对强大的国家,但是他们处在一个资讯相对自由的年代,民主党宣扬的激进思想与他们实际的生活状态并不相符,与世界上的很多新兴发展国家相比也没有优势可言。纽约市的贫富差距程度甚至超过墨西哥,美国代际依赖程度也已经超过了欧洲的发达国家水平。特别是2008年的金融危机和随后2011年的“占领华尔街”运动,对当代美国年轻人的影响是非常深远的。
在“占领华尔街”运动爆发后,按照2013年的数据,华尔街16.52万名员工的年终分红资金池达267亿美元,超过全美国18.5万名拿最低工资标准全职工作的劳动力的总收入的2倍;(22)据2014年的数据,华尔街16.78万名员工的年终分红资金池达285亿美元,也同样超过了全美国以最低工资标准从事全职工作的总收入的2倍;(23)到了刚刚过去的2020年,统计数据的结果完全一样。(24)多年的跟踪数据表明,美国的贫富差距问题并非偶然。于是民主党政治家们向这一代年轻人灌输的是如何解决种族歧视、贫富差距等政治议题,比如非常实际的平价医保法案、提高最低工资标准、免除大学生助学贷款计划等。特别是2016年大选以来,民主社会主义思潮在美国异军突起,成为民主党激进派的政治理念,深得相当多美国选民的青睐。由于缺乏制度性实践保障,对于美国式的民主社会主义道路抑或理念,舆论界并没有成熟的称谓。因为民主社会主义思潮最大的代表人物是偏向民主党的佛蒙特州独立参议员桑德斯,因此可以用他标榜的民主社会主义作为美式社会主义的大致方向。
美国并没有建立过社会主义制度,一方面是因为二战以后美国长期经济基础稳固,人民生活富裕,整体社会呈现向上走的流动趋势;另一方面是两党在政治吸纳方面做得较好,各阶层的人物尚有机会通过两党进入上升通道。与此同时,好几位美国总统都已经对社会进行过借鉴社会主义式的改良。著名的罗斯福新政在美国危难时刻挽救了美国的经济,其政策被认为具有相当明显的社会主义倾向,即通过高税收、加大公共投入、设立福利制度等手段稳定社会。肯尼迪总统任期内也在社会保障、最低收入、民权法案等方面进行了改革,使得政府在政治、经济生活中发挥越来越大的作用。罗斯福和肯尼迪两位总统都是在任期内死亡,但是他们的继任者杜鲁门和约翰逊都非常坚定地执行了他们的社会改良政策。到了奥巴马时期,平价医保法案让他一举成名,终身都难以摆脱社会主义者的头衔。2016年奥巴马下台的时候桑德斯似乎已经无缝衔接地接过他的所谓社会主义旗帜,随后的两届大选他虽然出于无奈都在最后时刻让位于党内当权派大老希拉里和拜登,但他却是民主党内真正得到“民心”支持的候选人,他的离开让无数支持者落泪。
走民主社会主义道路必须要有合适的人口结构和阶层利益固化为基础。在桑德斯的民主社会主义大旗下,激进民主党在新一届国会中已经开始领导一些关键的委员会,而且新生代民主社会主义接棒人科尔特斯是拉丁裔。可以预计,随着非洲裔、拉丁裔和亚裔人口的急剧增长,他们在社会政策方面标榜社会主义模式,对传统的美国政治基础具有相当大的挑战。其中的非洲裔和拉丁裔在宗教上与传统的基督教社会精神比较吻合,而且拉丁裔当中也有部分是有相当经济实力的中产阶级,他们甚至成为美国南部房地产市场的支撑力量。(25)亚裔美国人的经济地位相对前面两个少数族裔要更好,人口增长的速度更快,亚裔美国人的政治倾向近些年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并不像之前对民主党一边倒了。(26)但不管如何,少数族裔整体上还是偏向于民主党的。2021年3月17日,一名75岁的华裔老妇人在旧金山市中心遭到一名白人男子的殴打,后续有记者到老妇人家中进行跟踪报道,通过镜头可以看到老妇人家中居住环境的逼仄程度,已经接近“蜗居”水平,与想象中的美国相去甚远,而且不幸事件发生后她的子女立即通过网络众筹她需要的医药费。(27)看到这样活生生的案例,可以想象,即使美国不一定会分裂,但政治发展很可能会往支持各个政治派别的候选人朝着大政府的方向前进。
民主社会主义在美国具有无限潜力,其拥护者中的年轻人比例和忠诚度相当高。桑德斯为美国社会全面引入了实实在在的民主社会主义政策概念。(28)他在美国联邦和地方政府都培养了一大批年轻的政治人物作为接棒人,并且在少数族裔和年轻群体中获得了越来越扎实的群众基础。在两次竞选过程中,他的全民医保、全民免费高等教育、全民住房计划已经形成了“桑德斯主义”(Sandersism),与特朗普主义一样对美国政治形成了持久的影响。(29)桑德斯主义和特朗普主义一样都对本党的既有路线造成了严重冲击,但是无奈两者同样拥有强大的群众基础,都与各自党内的当权派形成了有力的竞争,使得美国政治光谱整体往左右两个极端靠拢。桑德斯主义紧紧抓住美国社会的不平等现实,特别是中下阶层的不平等现状,捕获住了人心,在人权外交和应对气候变化政策等方面与民主党也存在着广泛的合作基础。但是桑德斯也清楚,他的理念容易让激进派人士普遍接受,可他的社会主义政策与民主党主流的中产阶级之间还是有很大的距离,特别是他在医保、教育和住房方面的全民负费计划,将耗费巨额的国家财政,这些资金只能依靠不断增加对富人征税来实现平衡,不仅是富人阶层,中产阶级也相当担忧这种政策对现有社会经济基础的巨大改变。在民主党当权派看来,他的贸易保护主义政策主张也在保护底层工人阶级利益的方向上走得太远。现有的民主党主流派别还是期待各项政策能够重拾美国中产阶级的往昔,桑德斯对此也十分清楚,所以他在竞选期间多次明确强调他会在社会主义政策上进行妥协,他本人是民主社会主义的拥护者。(30)
左右民粹主义政治势力都会就贫富差距和不平等议题对当权派开展攻势,因为美国在过去很长的历史时期都不曾如此尖锐地面对这个问题,因为现实的贫富差距呈现出明显的U形曲线,从21世纪之初就明显严重,所以激进派和保守派都对当权派提出了很多批评,认为应该用自己的政策来治疗“美国病”。这就可以理解为何特朗普上台之后大量的政策都是全新的和反传统的,很多行为匪夷所思,如果激进派上台,同样也会有这样的政策急转弯行为,但是恐怕谁都不能轻松化解不平等这一根本性难题。(31)而且随着全球化和自由贸易的新体系的实行,自21世纪以来的贫富差距问题可能也无法与100年前的情况相提并论,解决问题的方案也不可同日而语。右翼的特朗普主义已经证明不但无法解决问题,反而遭遇了很多民主治理机制失灵的新问题。假如民主社会主义派能执政,也许同样无法回避这个问题。这就是为什么民主党当权派宁可大张旗鼓地搞身份政治,也不愿意去触碰根本的社会问题的原因。很明显,在2016年的大选中,在阶层利益这个领域,民主党甚至输给了政治素人特朗普,说明共和党已经不再仅仅是富人阶层的代言人了,民主党当权派与底层民众的疏离比共和党还要严重,共和党反而有了极强的能力动员底层的美国民众,这一点和民主党激进派一样,但是在身份政治领域,共和党一时半会儿还找不到什么有效的办法对付民主党的狂轰滥炸。
桑德斯对此心里很明白,他过不了的不是美国选民的关,而是民主党奇特的初选机制,所以他只能在关键时刻与希拉里和拜登进行妥协。(32)但是如果他真的不愿意将他的支持者的票送给希拉里或者拜登,那么民主党当权派将很难战胜特朗普。因此桑德斯以此要挟当权派越来越接受民主社会主义的政策主张,而且培育了激进派的年轻政治人才进入了国会,并且在新一届众议院领袖选举前就让当权派首领佩洛西签订城下之盟,宣布一届之后就退位,为长远的民主党内部路线斗争打下了良好的组织基础。在这一届大选中,拜登对桑德斯的态度要优于上一届的希拉里,虽然拜登与希拉里的区别不是很大,但是由于桑德斯阵营的助力,让拜登拥有了比希拉里大得多的选民优势,当然,也使得民主社会主义阵营在民主党内获得了更大的政治空间。(33)
桑德斯在大选前几个月通过媒体采访非常细致地向选民表露了他与拜登的合作关系更好、更实在,拜登更愿意倾听、吸纳他的政策主张。他所领导的激进派与以拜登为首的当权派非常实质性地组建了政策小组,在环境政策、医疗保险、公平发展、高等教育费用等非常核心的6个方面共同商议了选举纲领。用桑德斯自己的话来说,他以及他的进步派同盟让美国人民认为最低工资至少应该在每小时15美元以上、获得医疗保障是全民的权利、必须摆脱对化石能源的依赖、无论收入多少都有接受高等教育的权利,而这些观点在以前的美国社会甚至是一种禁忌。他认为这是美国社会民意的巨大进步,比他本人是否获胜更为重要。(34)的确,无论从选民的年龄还是族裔角度来看,美国传统的小政府、保守主义和宽松的市场经济都越来越缺乏民意的基础。随着民主党的占优,不排除美国今后会加强中央集权,扩大政府职能,并加强行政权力。美国政治的走向将日趋欧洲化,甚至可能会彻底脱离美国先贤设计的政治框架,但越来越接近先贤们制定的那部激进宪法的理念。因此,桑德斯主义的影响将长期存在,未来20年,美国有可能会对资本主义制度进行重大的改革,即使资本家没有任何动力,人口结构变动也会逼着这场改革进行下去,美国选民很有可能会给激进派一次机会尝试。但是激进派依然是民主党的一分子,民主党治国成也政治正确,败也政治正确,身份政治的危害性可能会给制造业回归等大量解决就业的政策造成实质阻碍,从长远看反而会让越来越多的美国民众滑入社会底层,又会使得国家财政陷入不断的债务危机,不断加税,从而无法真正化解危机,真正对福利政策造成致命的打击,进一步加深政治意识形态的对立态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