移民和全球化给两党带来的新局面

在资本主义体系中,美国凭借稳定的制度实现了其作为世界霸权的地位,这一制度当然也包括其接纳来自世界各地移民的制度。二战后美国持续不断吸纳了世界各地的人才和劳动力,这些移民为美国创造了无数的技术和财富,使得美国一方面成为全球知识经济的领导者,另一方面也成为航空航天、生物医药、电子科技等先进制造业的领军者。可以说,移民和全球化是推动美国二战后经济社会发展的一条主线,使得美国的综合国力和竞争力日益增强,也使得世界各国的经济发展更加紧密。然而,当美国国内人口结构的急剧变化和社会利益的严重分化达到一定程度时,美国政治制度的运行甚至社会对制度信仰的基础都发生了动摇,即所谓的政治正当性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挑战。虽然共和党在经历了2020年大选的动**之后承受了分裂的压力,但是暂时美国还看不到两党制会受到根本改变的前景。所以民主党和共和党只能在原有的政治体制下进行各自的政策重组,来达到继续巩固各自选民基础的目的。

美国的建国先贤们设计的政治制度,在230多年里基本没有经历过大的修改,因此美国的民主体制甚至被舆论吹嘘为世界的“灯塔”。但是美国之所以享有如此美誉,并非全靠一种良好的制度,而是一种制度始终在一个政治体里面得到持续稳定的发展,伴随着这种制度的社会发展基本是稳定的,劳动生产能力和科学技术水平不断增强,人民的物质生活水平不断提高,各种基本权利不断得到完善,在这一段长期的发展进程中,民众对国家的制度抱持着基本认同的态度,同时社会各个阶层在利益分配方面都有持续的获得感。然而,在美国这些制度建立之初,先贤们并没有考虑到200多年后美国会出现人口结构的巨变,以至于白人占全国人口的比重未来有跌破一半的趋势,这对于少数服从多数的选举体制意味着什么,相信民主、共和两党的体会比谁都深。据美国政府2019年公布的数据来看,在2018年美国15岁以下的总人口中,非西班牙裔的白人占比49.9%,已经跌到一半以下。(2)在2012年美国全国的新生婴儿中,非西班牙裔的白人占比49.6%,更是非常直观地首次展现了白人在美国变成少数种族的未来场景。(3)这表明美国人口的多元化趋势已经不可避免,美国国家统计局预计非西班牙裔的白人人口高峰将在2024年实现,定格在2亿左右。(4)而且随着合法和非法移民的数量大增,这种趋势的发展可能会比预测的更快。

稍稍回顾一下过去的两次美国总统大选过程,我们就可以发现,随着奥巴马总统的登台,21世纪的美国政治节奏很快就被激进和保守这两个光谱的极端所主导。2016年和2020年两次大选的主角其实都是桑德斯和特朗普。民主党阵营相对比较团结,政客们懂得审时度势,所以桑德斯在扶持一大批年轻后起之秀的激进派政客的基础上,两次让位给当权派的代表希拉里和拜登,得以巩固民主党的整体实力;而保守派阵营就没有那么团结,特朗普非但不愿意向当权派妥协,反而顽强地将特朗普主义打造成保守主义阵地的新意识形态。美国的选民之所以向两极分化,而抛弃中间的当权派,根本原因是利益的分化使中产阶级和中下层阶级群体看清了财富越来越流入当权派背后的阶层手中,而自身的经济地位和收入前景相对反而下降了。少数族裔更加明显的弱势经济地位决定了他们和当权派既得利益阶层更没有多少政治感情,而且他们的人口比例在不断增加,白人的人口占比在不断下降,这使得少数族裔选民越来越有信心通过支持政治光谱的两端来发泄对既得利益阶层的不满,从而将自身的利益摆上两党的政治议程,甚至伺机不断推出少数族裔的政治人物参与竞选,从根本上影响美国政治的主导权。

如果说按照美国社会传统的利益分配机制来看,中产阶级能够掌握大部分财富,那么越来越多的处在中产阶层的少数族裔也会有这样的期待,然而正当少数族裔人口越来越接近半数的时候,他们正好赶上美国中产阶级大萎缩的年代,2015年美国中产阶级人口比重首次跌至50%以下;(5)可是富人阶层却通过全球化越赚越多,这种强烈的反差让少数族裔和中下阶层白人感到了空前的愤怒,这种愤怒与一人一票的选举体制碰撞在一起,后果可想而知。特朗普看到了这种不可逆的趋势,于是他打着反全球化、反精英的旗帜高调走进了白宫,试图用猛烈的政策解决美国社会新的主要矛盾。特朗普注重经济上的政策效果,这一点让他即使在失败的2020年大选中也获得了多于过去的少数族裔选票,这是了不起的战绩,因为争取少数族裔的选票本来就是共和党的短板,更何况特朗普还是一个政治不正确的共和党候选人。

在新的人口和阶层形势下,现阶段共和党内能够对美国选民具有强大吸引力的代表人物的确不多。像众议员切尼这样的传统军工资本集团代表显然已经遭遇了选民困境,在本州获得的支持率一直在下降,在党内也遭遇了极其耻辱的罢免下场,切尼和布什家族在共和党内的迅速凋零可以算是21世纪美国国内政治的重大变故。为人精明的金融资本代言人罗姆尼参议员也处在非常矛盾的境地,曾经在2012年还刚刚代表共和党竞选总统,现在却要走民主党的路线才能获得一线生机,不得不说特朗普主义已经把他的政治理念逼到了墙角。他在当年竞选总统期间大肆渲染的滴漏理论代表了传统的共和党理念,(6)但是在现在的形势下,这种充满着自上而下的优绩主义思想的利益分配机制已经被广大的中下阶层和少数族裔所唾弃,因为人们看到的是这种理念让富者越富、贫者越贫。这种理念与美国未来的人口结构变化和利益分配机制不相适应,没有市场,所以金融资本家出身的罗姆尼要叛逃到民主党的一边去。只要犹他州没有出现强有力的民主党参议员竞争者,罗姆尼还可以披着共和党的外衣、揣着民主党的理念继续做他的参议员,保住自己在美国政坛的影响力。但是一旦民主党和共和党都推出很有竞争力的参议员候选人在犹他州参加选举,罗姆尼的政治前景就会非常暗淡。

虽然少数族裔是民主党的大票仓,但是特朗普在2016年的成功说明少数族裔对于两党的支持是复杂的,是需要分类和分地区进行区别的。即使舆论普遍认为特朗普的施政理念带有明显的种族主义倾向,但是他2020年大选获得了12%的非洲裔选民的选票,相比而言在2016年这个数字只有8%,拉丁裔的选票从2016年的28%上升到了2020年的32%,亚裔的选票从2016年的27%上升到了2020年的34%。佛罗里达和得克萨斯两州的拉丁裔选民在逐渐靠近共和党。根据有关的调查数据显示,佛罗里达南部和得克萨斯格兰德山谷地区存在大量的原先支持民主党的拉丁裔大举转投共和党的现象。(7)佛罗里达州曾经是南部最大的摇摆州,但是经过特朗普两次大选的搅动,该州转向拥抱特朗普主义的可能性很大,而拉丁裔是该州人口增加的强劲动力,这对于共和党是一个有利的信号,让他们有信心去扭转身份政治的颓势。民主党一直有要将得克萨斯州变蓝的志向,然而得克萨斯州的拉丁裔在过去两次大选中明显增加了对特朗普的支持,大大减缓了得克萨斯州变蓝的趋势,这样的结果与特朗普一直在推行的控制移民政策导向是相矛盾的。

当然,美国南部甚至中南部整体上受拉丁裔人口大量增加的影响,民主党开始取得了在这些传统上偏向共和党的地区的选举优势。其中一个比较明显的州就是亚利桑那州。该州传统上偏向于共和党,但是随着拉丁裔人口的强劲增长,以及大量从加利福尼亚州迁移到该州的人口,使该州在2020年大选中倒向了民主党,这是自1996年以来的第一次。虽然2020年大选受到了特朗普的同党已故政敌麦凯恩的影响,很难说下一次大选该州会不会继续支持民主党,但是亚利桑那州已经变成摇摆州这样的事实是由于人口结构因素导致的,而且其发展趋势对于共和党不利,因为在该州,支持共和党而与民主党选民抗衡的都是年龄较大的从外州迁移到此的老年选民,这一代人无法主导这个南部曾经的红州的未来人口发展趋势。

与亚利桑那州的人口结构效应相似的还有科罗拉多州、新墨西哥州和内华达州,这三个州的拉丁裔人口急剧增长,在过去两次大选中偏向民主党的情况比较明显,但同样拥有众多拉丁裔人口的佛罗里达州是一个例外。佛罗里达州是人口大州,同时也是自20世纪50年代以来著名的大选摇摆州。在2000年的世纪大决战中,小布什就是依靠在佛罗里达州的判决胜利而入主白宫的。在21世纪的美国大选中,赢得大选的总统都赢得了佛罗里达州,但是这次2020年大选佛罗里达州依然选择了特朗普,然而特朗普却败选了。佛罗里达州的选择有两点是非常值得深究的。其一是具有数量众多拉丁裔人口的南部大州却坚定支持败选的特朗普,其二是选举人票数众多的大摇摆州在激烈的2020年大选中选错了方向。

佛罗里达州的人口结构变化与亚利桑那州有些相似,同样都是接受了大量老年退休移民的南部阳光地带,同样有大量的拉丁裔人口迁入,但是两个州在大选中的表现并不一致,亚利桑那州从传统的共和党支持州逐渐转变为摇摆州,甚至更偏向民主党多一些。这其中一个很大的原因可能是亚利桑那州更靠近加利福尼亚州,有大量的加利福尼亚州居民逐步移居邻近的州份,其中亚利桑那州因为对枪支的管制较为松懈而受到青睐;另外一个明显的州是内华达州,加利福尼亚州的移民使得内华达州越来越变成支持民主党的州。相比较而言,佛罗里达州的老年人口比例更多一些,一直是全美65岁以上老年人口最多的州,而老年人的观念相对偏向保守,对共和党的选情有利。另外,与亚利桑那州、科罗拉多州、新墨西哥州、内华达州等不同的一点是,佛罗里达州的拉丁裔移民有大量来自古巴和哥伦比亚的部分,他们由于意识形态的原因更加支持共和党。(8)在佛罗里达州迈阿密和戴德县等地,拉丁裔选民对选举拥有主导权,然而他们坚定地支持了前总统特朗普所在的共和党。这让希望一举收获年轻拉丁裔选民的民主党感到非常无奈。(9)

传统的摇摆州不再摇摆,新的摇摆州诞生了一批,这其中的俄亥俄州是一个非常独特的案例。俄亥俄州可谓美国最大的摇摆州,而且该州选择总统人选几乎从来都没有选错过,以至于美国媒体在观察大选结果的时候甚至只要看俄亥俄州的结果就可以确定谁将当选总统。但是,2020年大选发生了意外,俄亥俄州选择了特朗普,然而共和党却第一次出现拿下俄亥俄州而没有获得选举胜利的结局。俄亥俄州地处美国中部工业地带,是制造业大州,与佛罗里达等州的人口结构不同的是,该州受阶层和产业政策影响更大。在奥巴马赢得总统的两次选举中,该州都选择了奥巴马,但是2016年大选,该州原本强烈支持民主党的东北部地区突然转向支持特朗普的政策,最终让共和党在这个最大的摇摆州以8.13%的优势击败民主党。但是在2020年,该州依然以绝对优势支持特朗普,这个最大的摇摆州已然不再摇摆,然而该州的选择结果却没能保住全胜的纪录。(10)

佛罗里达州和俄亥俄州的情况说明,美国政治板块在发生急剧的变化,前者因为人口结构因素而坚定支持共和党,后者因为产业政策和阶层分化因素而坚定支持共和党,但共和党即使获得如此重要的两个摇摆州的坚定支持依然输掉了大选,说明影响美国政治板块转变的因素并不单一。但是人口结构和全球化带来的利益和阶层分化肯定严重影响了传统的两党选举地图。拜登取得了更多州的白人选票优势,说明人口结构和利益分化问题是交互作用的。这一错综复杂的交互作用在美国传统的“铁锈地带”(Rust Belt)的影响更为明显。特朗普的能源政策、反全球化政策、减税政策、强化制造业政策等对“铁锈地带”的选民影响并不十分明显,而且2020年他也丢掉了2016年曾经赢下的密歇根州、宾夕法尼亚州、威斯康星州的选举人票。但是特朗普在四年任期内努力兑现竞选期间的大部分承诺,从结果上来看只能说这些政策并没有在“铁锈地带”落到实处,给当地选民带来多少好处,而且一场前所未有的新冠肺炎疫情可能使得这些政策的效果大打折扣,民众对他防控疫情的效果十分不满。

相对于以上的情况,同属南方的人口大州佐治亚州的政治情势也发生了很大的改变。这个传统上偏向共和党的红州,2020年大选民主党在该州赢得了总统、两位参议员,并且在众议员选举中也有名额增加,可谓大获全胜。这是南方最鼓舞民主党的消息。虽然不宜通过一次选举确定佐治亚州已经转变为蓝州,但是获得如此重大胜利已经基本把佐治亚州推上了关键摇摆州的位置了,这对于民主党的南方战略来说,已经是非常重要的成绩了。由此,民主党可能在南方拉开一张新的政治版图,从长远来看,这是美国政治发展的重中之重。(11)当然,佐治亚州的因素主要还是在于人口结构,越来越多的非洲裔选民对民主党的支持是非常基础性的。相比拜登的胜利,两位民主党参议员在2021年初双双取代之前的两位共和党参议员,这个胜利对于民主党更有意义。而且拜登在佐治亚获胜与他的副手哈里斯是一位非洲裔不无关系。拉斐尔·沃诺克(Raphael Warnock)是该州第一位非洲裔民主党参议员,他甚至还是南方州的第一位民主党参议员。这与这个南部州的人口结构变化是有直接关系的。他常年在该州深耕平价医保法案,在越来越多的基层非洲裔选民中拥有政治影响力。另一位白人民主党参议员托马斯·奥索夫(Thomas Ossoff)是1987年才出生的年轻政客,是美国40年来最年轻的参议员。他的从政之路受到了非洲裔民主党资深众议员刘易斯的提携,成为同是非洲裔的民主党众议员约翰逊的得力助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