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巴马时代的负面遗产

进入21世纪以后的美国政治出现了重大的变化,其中一个标志性的事件就是黑人总统奥巴马的高票当选。这位一路喊着“我们可以改变”(We can change)口号的年轻民主党政治人物,在美国赢得了跨党派选民的强烈支持,成为美国历史上第一位黑人总统,这是一个奇特的现象。因为奥巴马过于年轻,48岁就成为总统,年轻到几乎没有在基层干过什么伟大的事情,然而他的当选以相当正面的形象载入美国史册。不过令人想不到的是,他成为美国现代史上最无法统一跨党派意见的总统,(16)开启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政治极化年代。更令人想不到的是,他之后的总统特朗普在这方面走得比他更远,(17)令整个社会的政治光谱拉伸到了无法收缩的地步。当然,奥巴马和特朗普当选都不是美国政治极化的原因,相反恰恰是极化的结果,尽管他们俩经常相互就此指责对方。(18)

从意识形态的发展历史来看,20世纪60年代兴起民权运动以来,民主党的多元主义、文化自由主义和平等思想在美国逐渐占据了主流地位。奥巴马时代对这些主流价值观的张扬是毫无保留的,以至于对美国社会在21世纪之初已经非常明显的中产阶级萎缩和分配严重不均等更为重要的社会问题却无心也无力去解决。民主党与共和党双方政治力量的绝大部分精力都投放到诸如同性恋、跨性别、堕胎、女权等边缘性议题上,让社会陷入无限的纷争。其实奥巴马本人在民主党政治光谱中的位置并不是非常明显,因为他从政的时间并不长,经历也不丰富,人们没有太多的机会去发现他身上的一些根深蒂固的政治观念,也没有太多的直接证据去证明他对于极化政治的极力推动。(19)他根本不可能阻挡民主党巨大的多元主义和文化自由主义意识形态动力,像是在2020年那场浩大的BLM运动中,对于民主党激进派提出的“Defund the Police”(取消警察制度)口号,奥巴马虽然在运动过程中并没有发声反对,但是运动结束后他非常狡猾地告诫拜登,对这种政治观点的支持会让民主党流失掉很多选票。

但人们对于奥巴马时代美国不幸掉入“身份政治”陷阱的判断没有什么异议。身份政治对于美国政治结构的瓦解是根本性的,如果在未来美国社会的发展进程中,在分配和发展机会方面继续出现严重问题的话,身份政治甚至可以摧毁掉美国的统一国家认同基础,从而在美国国内爆发所谓的“文明冲突”。身份政治以族群、性别、性取向为内核,这些观念本身在价值观层面并没有问题,民主党与共和党对这些观念甚至是基本可以理解和容忍的,但是身份政治重新塑造了美国政治文化的话语主导体系,成为民主党政治路线的集大成者和最大舆论武器,让全体选民只能在这些差异性问题上表态,而淡薄了美国更为强大的国家身份认同,这就极容易让美国社会陷入“对立”和“极化”的陷阱。身份政治最终逼迫美国社会走向分裂,让人民不得不去选边站队、形成对立。其中很大部分本身只是对民主政治议题有兴趣表达观点的选民,最后也被带入了身份政治的旋涡。在这个巨大的政治旋涡中,人们发现各自的纷争变得简单,甚至符号化、标签化,自己原本感兴趣的民主政治议题反而找不到话题场域,感觉自己像是身处原始部落一样简单。(20)

所以我们很容易就能理解,为何特朗普一上台,甚至在一旦被明确为共和党总统候选人之时,他就被民主党媒体轻而易举贴上了种族主义者和性别歧视者的标签。因为种族和性别这两顶绝对政治正确的帽子,一般人别说同时戴两顶,就算戴一顶他也绝对走不进白宫的大门,身份政治武器的杀伤力是极强的。谁让特朗普是一个有钱的白人呢!然而特朗普不仅以绝对优势当选了,而且输给他的绝不是政治素人,而是实力强劲的希拉里。说明多数选民不相信他是种族主义者和性别歧视者,事实上要找到这两项政治大罪的证据是非常难的,对特朗普的这种定性是不公平而且不切实际的,然而要给一位共和党的白人政客安上这些罪名的技术路线是非常成熟的。这会激起太多选民为特朗普抱不平,投给他同情票。这种对身份政治的厌恶本身也能说明身份政治在美国社会已经被滥用了。

对于性别平权问题,奥巴马当然是积极的推动者,因为这本身就是民主党的强项。在他的任期内,美国联邦最高法院于2015年通过了历史性的同性婚姻合法裁决,奥巴马对此表示了极度赞赏。判决通过的当晚,他在白宫点亮了彩虹灯表示庆祝。虽然有人挖出他的总统竞选史,认为他在2008年参加竞选时候表示反对同性婚姻的合法化,但是后来他的竞选助手出书揭露了真相。2008年时美国民调只有40%的受访者支持同性婚姻,奥巴马为了不丢选票,违心地反对了同性婚姻这个重大议题。但是美国民众对于同性婚姻的支持率后来攀升速度惊人,当2012年奥巴马竞选连任时,他公开表示支持同性婚姻,这才是他的真实政治理念。(21)仅仅过了一年,也就是奥巴马执政的最后一年,他发布了令美国陷入巨大争议的“厕所令”,允许对心理上无法认同自己与生俱来性别的跨性别学生,按照“心理性别”使用卫生间和更衣室。(22)虽然舆论解读这一法令在执行时候会面临困境,因为各州有权拒绝执行命令,得克萨斯州等传统红州立刻对厕所令表示了强烈反对,但是也有相当多的蓝州立刻对厕所令表示赞赏,而且联邦政府对于拒绝执行的公立学校有权让他们失去资金支持。作为基督教徒的奥巴马,他推行的平权行动给美国宗教界带来了一道又一道的难题,因此,这一法令无疑成为美国社会无法承受之重。

奥巴马真正感兴趣的是对所谓的平等思想的追求。这一政治理念当然也是符合民主党的政治思想基础的,而且比身份政治更加没有争议性。所以他花大力气在2010年通过了《医疗卫生与教育卫生协调法》修正案和《患者保护与平价医疗法案》,达成了他作为总统的重要政治成就。特别是平价医疗法案,极大地刺激了共和党的反抗情绪,成为之后共和党在国会与民主党展开较量的最主要政治议题,也成为他的继任者特朗普首要反对他的政治选项。特朗普上任首日就签署法案限制平价医疗法案,并且在就任总统四个月之内,就让众议院在2017年5月以217∶213票的微弱优势废除了这个奥巴马最大的政绩,这预示着两党开启了无法自拔的内斗模式。但是奥巴马在公共服务领域推行的平等主义思想,却激起了受年轻人喜爱的民主社会主义阵营的斗志。这个以桑德斯为代表的民主党激进派阵营,手里握有的政治议题与身份政治一样具有爆炸性。果然,在奥巴马即将离任的时候,美国政治的斗争焦点已经转移到民主党激进派桑德斯与共和党保守派特朗普之间。而且,在共和党看来,社会主义模式对美国文明的瓦解力度更大,所以共和党一直在宣扬美国绝不走社会主义道路的政治理念。然而共和党保守主义阵营意识到与民主党激进派的较量终究还是无可避免,随着人口结构的进一步变化,两大阵营的斗争将会更加你死我活。

奥巴马是从以干涉主义为特征的小布什总统手中接过政权的,然而他迅速开启了一个告别新保守主义思想的时代,同时开启了美国政治的内向和极化时代,这是一个惊人的转变。奥巴马采取了与美国传统外交路线不一样的模式,忽视了与欧洲的关系,对俄罗斯和中东的兴趣不大,反而在2010年就提出了将战略重点转向亚洲(Pivot to Asia)的外交思想。这一思想招致了美国多方政治势力的不满,批评他不积极介入外交事务,将外交阵地拱手让给普京。(23)但即使是他的转向亚洲战略也没有得到很好的执行,美国的外交在奥巴马时代非常意外地进入了一个“韬光养晦”的阶段。更令人意外的是,与奥巴马意见完全相反的特朗普就任总统后,也强烈表示了与奥巴马异曲同工的外交思想,认为美国对于海外的事情投入了太多不必要的精力,应该将执政重点放回国内。特朗普的这一外交思想同样令美国在欧洲的盟友不满,但是他并不为之所动,不但与欧洲的关系冷淡,多次威胁减少对北约的军费开支,并且强令欧洲盟友提高对北约的军费投入。特朗普卸任前总结自己的政绩时,认为自己任内没有发动对外战争,这一点的确是没有争议的。

但是特朗普任内的后半段也尝到了内政的痛苦,他史无前例地两次被众议院弹劾,2020年更是遭遇了巨大的BLM运动和史无前例的冲击国会山事件,后者更让他尝到了被民主党噤声后的社交性死亡的痛苦。BLM运动是美国政治内向和极化的缩影,不仅是对种族议题的发酵,更是扩张到了几乎要全面清算美国历史的地步。特朗普使出了浑身解数与身份政治做斗争,最终美国选民还是选择了民主党上台,这说明多元主义文化在美国已经深入人心,保守主义阵营在美国已经丧失了一呼百应的号召力,这个问题将会长期影响美国的政治版图。最终,凭借大法官金斯伯格的影响,他在参议院共和党人的帮助下非常坚定地将非常年轻的保守派大法官艾米·巴雷特(Amy Barrett)送进了联邦最高法院,成为影响最高司法权力的关键性一票,勉强取得了保守派的胜利。无论特朗普是否在台上,伴随着巴雷特成为最高法院大法官,美国残酷的内部政治斗争将在宗教、生命等场域率先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