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文去镇上当学徒后,欢颜感到家里突然像少了许多人似的,实在有些冷清。她央求父亲带她去看大哥,父亲答应了,但却说大哥刚去,得让他适应一段时间再说。欢颜盼星星盼月亮,终于盼到了父亲带她去看大哥的这一日。父亲拿着要送给大哥师傅的一卷上好烟叶、一小坛烧酒和母亲为大哥烙的一袱袱白面坨坨馍、一小罐里面混着小肉丁的油泼辣子引着她刚到普仁堂门口,还没来得及整理衣服,她就尖着嗓子朝门内喊:“大哥……大哥……”她等不及父亲跟上来,一把掀开挂在普仁堂门上的布帘子,跨进了诊室。

尚文正在诊室后面的院子里帮师娘搬一个大木箱,听见欢颜的叫声,立马放下箱子往诊室跑。

尚文的师傅李东梁正在诊室里给一个病人号脉,见一个半大不小的女娃突然冒冒失失闯进来,不由得皱起了眉头。欢颜一看里面没有大哥,还有人在看病,就赶紧收住脚和嗓门,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头,冲着里面的人笑了笑,还弯了弯腰表示了歉意。

姬崇德跷进门槛时,看见李东梁正在给人看病,就瞪了欢颜一眼,责怪她的冒失。欢颜见诊室内没有大哥,也瞪圆了眼睛询问似的看父亲。

李东梁见姬崇德进来,便明白了眼前这个女子可能就是尚文的妹子。这女子虽然冒失了点,但那清秀的眉眼、素净的衣着打扮,以及后来的行为举止,却让他感到眼前一亮,犹如一缕春风拂面而来。李东梁吊起他那双三角眼冲着姬崇德和欢颜笑了笑,做了个请坐的手势,又冲着站在身旁给他打下手的尚文的师哥摆摆头,示意他去招呼客人,接着就埋下头继续专心号他的脉了。

姬崇德拉着欢颜在诊室西墙下那排条凳上刚坐下,尚文就从院子里穿过普仁堂后面的隔间,掀起挡在隔间和诊室间的布门帘,疾走进来。见师傅正在号脉,尚文立马放轻了脚步,忍住心头的狂喜,来到父亲和欢颜面前。他接过师哥端过来的两碗茶水,对师哥笑着低声说:“我来——”

尚文将两碗茶水递给父亲和妹子,眼睛亮亮的,全是喜悦。欢颜抿了口茶水后就将手中的茶碗递给父亲,她看看大哥,又看看父亲,一副着急的样子。父亲只好摆摆头,示意她和尚文到门外去。

欢颜拉着大哥来到诊室外面,急不可耐地将大哥走后家里所发生的一切仔仔细细地告诉了大哥。她说得手舞足蹈,一会儿捂着嘴笑,一会儿噘着嘴生气。尚文认认真真听她讲完才将自己也攒了一肚子的话一气儿说给欢颜:“……白天我在诊室打杂,晚上就熬油点灯看师傅给我的医书,背汤头(7)……我已经把师傅给我的那两本书全看完了,还思量着再过几天,就给师傅告个假回家一趟,一来看看咱大咱妈和你们兄妹仨,二来在厦子里二伯留下的那些医书里翻一翻,挑上几本拿到普仁堂来看……师傅见我这么快就把他交给的两本书都看完还给了他,还疑心我根本没用心,有天吃完饭后就把我叫住,考了我书上的好几个问题,结果你猜怎么着——我全能背下来,还说了些我的看法。师傅大吃一惊,不光夸了我,还说我比前面几个师哥都强……”

大哥尚文两眼放光、异常兴奋地说着他在普仁堂的这段生活。欢颜听着听着,心里就有些失落,心想,我那么想你、操心你,你却一点也不想家、不想我,一个人在这里享快活哩。

与大哥分手后,欢颜无心在镇上转悠,坐上父亲赶的马车就回了家。路上,她将大哥给他说的那些话,一五一十全学说给了父亲,父亲听完,那张“国”字形大脸上却浮出一丝担忧来。

欢颜不知道,父亲的担忧其实在他刚才与大哥的师傅李东梁谈话时就已经有了,只是那时他还不十分清楚其中的缘由,现在听欢颜这么一说,他就全明白了。

原来,欢颜和尚文出去后,姬崇德坐在那里边品茶边等。李东梁很快就给病人号完了脉。他接过徒弟递给他的毛笔,在徒弟铺开的处方纸上写下药方,就让徒弟领着病人从穿通(8)到东隔壁自己开的药铺里抓药,他则起身客客气气地将姬崇德请到诊室后面的堂屋,请他喝茶抽烟,与他聊天气、聊今年麦子的长势、聊新近的一些见闻,就是只字不提尚文。姬崇德觉得有些反常,只好主动提说:“尚文初来乍到,啥都不懂,肯定没少给您添麻烦、懂烂子(9)。他若是有啥不懂规矩的地方,还请师傅您多指教,不要顾忌!”

李东梁只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尚文好着哩……好着哩!”

见实在没啥可说了,姬崇德便起身告辞。李东梁留他吃饭,他婉言谢绝了。两人闲话着走到院子时,李东梁突然问:“刚才那女子是尚文的妹子吧?多大了?”

“是他大妹子,马上十三了。”姬崇德说。

“哦……长得怪心疼人的!”李东梁由衷地夸赞道。

姬崇德最愿意听人家夸他的宝贝女子欢颜。听了李东梁这话,刚才因李东梁不提尚文在他心里所浮起的阴影顿时一消而散。

“哎,叫我和她妈给惯得——你看,今天进门时那冒冒失失的样子——让你见笑了!”姬崇德趁机向李东梁解释,“平日里她与他大哥尚文最好,从小到大几乎没分开过,这次尚文走后,这女子想他大哥想得不得了,非要让我带着来看……”

此刻,赶着马车的姬崇德听了欢颜的话后不由得长叹一声,在心里说:这娃不懂事啊!咋能这么做学徒!

见大哥在普仁堂待得舒心,欢颜回到家后就不再那么担心大哥、想大哥了。她的生活完全步入了正轨,每天除了帮母亲做饭、喂猪、扫院子,就是坐在纺车前纺线,坐在炕上纳鞋底。屋里屋外,又时常飘着她那清脆、开心的声音。

其实,欢颜不知道,大哥对她说的只是这段生活的一部分。对家人,他决定把那些不愉快统统咽到肚子里。

李东梁医术虽好,心眼却小,为人自私小气。尚文刚到时并不知道这点,就干了些让师傅不高兴也让自己心里不舒服的事。

刚到普仁堂,尚文对一切都充满好奇,做事情总是充满**。他快活地在诊室里打杂、看师傅给人看病,勤快地帮师娘干这干那,没出几天,就很喜欢学医这档事了。他从师傅的看病过程中悟到,要想成个好郎中,首先就得弄懂并记住那些繁复的医理,记住各种现有的汤头,而这些,都只能靠自己去用功看、下势背,别人帮不了也给不了自己。他逮住一切空余时间看师傅让他看的《黄帝内经》和《金匮要略》,还把上面的一些重要内容誊抄到自己的本子上。

晚上,师哥和药房伙计都睡下了,他还点灯熬油用功。师哥曾好心劝他,晚上别点灯熬油,操心师傅生气。可他不听,他觉得师傅不至于那么小气,一碗灯油能值几个钱!

那碗灯油很快就被尚文熬完了,尚文端着灯去找师娘添油,师娘脸露难色地说:“咋这么快就没了?这让你师傅知道了,还不得训我……”

尚文顿时尴尬得脸都红到了脖子根。心想,这灯油既不能吃也不能喝,不就是多看了会儿书么。

师娘迟迟不接灯,继续有一下没一下地抹着她的桌子。尚文尴尬地站在原地,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他人生第一次遭此冷遇,第一次被人这么数落,而且是为了看书学习,内心里的羞惭和委屈简直到了极点。他真想找个地缝钻进去或转过身一走了之。但理智告诉他,不能这样做。他咬咬牙,鼓足勇气说:“往后,我晚上就不看书了。”

“其实,也不是不叫你们看书,主要是你师父觉得,你们忙了一整天,晚上得好好睡觉,睡好了,第二天才有精神给人看病不是!”师娘笑笑说。

打那以后,尚文晚上就不再看书了。但他却会抓住白天一切可利用的时间拼命看,很快,师傅给他的那两本书就全被他看完了。他将那两本书还给师傅,心想既已看完,就不要再留在自己身边,免得惹师傅不高兴。他也想,师傅见他看完了这两本,兴许会给他换另外两本来看。但他想错了,师傅并未给他别的书,而是考了他这两本书上的几个内容。

师傅的小心眼,尚文也是从这次师傅考他后体会到的。那天吃完晌午饭,师傅叫住他,考他,他背得很好,而且还说了自己的理解和看法。师傅当时表扬了他,夸他比前面的几个师哥都强。但尚文没发现,师傅那张脸上同时也浮出了一丝不悦。

尚文得到师傅的认可和夸赞后,心里自是高兴,做事就有些收不住自己。一次,师傅诊完脉,给病人说:“我给你开几副药,你回去吃了就好了。”

病人拿着师傅开的方子准备穿过穿通到隔壁药柜上去抓药,尚文却偏偏在这时多了句嘴,他边陪病人往穿通走边说:“你这得的是脾胃虚弱饮食积滞症,这神曲、山楂、麦芽用的是焦神曲、焦山楂、焦麦芽……你要注意按时吃饭,不要见饭好了,就吃得太多太快……”

病人高兴地走了,师傅的脸却沉了下来。一些老病人看完病,指着尚文对李东梁夸奖说:“你这个徒弟不错啊,将来一定不得了……”李东梁听着就觉得有些刺耳。

刚开始的时候,李东梁见姬崇德给尚文拜师时出手大方,尚文也彬彬有礼,聪明又有眼色,每次外出出诊就都带上尚文。但现在,李东梁对尚文仍客客气气,但出诊时却不再带他了,也不主动给尚文讲看病的那些事,甚至还总是让尚文待在后院帮自己的老婆干活或与雇的短工一起干地里的活。这样一来,尚文待在诊室里的时候就越来越少。

有天半夜,突然有人拍打普仁堂临街的门。这时大家都在睡梦中,躺在诊室里当班的尚文被敲门声惊醒,他立马从诊**跳下来开门。原来是有人请师傅出急诊。尚文简单问了病人的情况后,折身回来走到师傅和师娘住的堂屋门口,隔着门窗叫醒师傅,说了有人请出急诊的事,并将病人的情况向师傅做了转述。

“知道了。”师傅隔着门窗说。

按照惯例,谁当班谁就跟着师傅出急诊。尚文高兴地回到诊室,脱下无袖汗衫、短裤,换上长衫、长裤,然后,就和来人站在诊室门口等师傅。见师傅出来,尚文忙上去接师傅手中的药箱,师傅却摆摆手说:“你就甭去了,大半夜的,关了门睡吧!”尚文尴尬地缩回手,站在诊室里愣怔、难过了大半天。

尚文这个年纪,正是长身体的时候,每顿饭都吃得很多。有天,他吃完一老碗(10)面,再去锅里舀,就发现没有了。他刚想问师娘,还有没有别的吃的,师哥却给他递了个眼色,阻止了他。回到厦子,师哥对他说:“你咋能放开肚子吃哩,你没见每顿吃饭时,咱师傅的那双三角眼一直在咱仨的筷子上转悠,生怕咱多夹一筷子、多吃一口……”

一向不爱说话的药房伙计这时也忍不住插话道:“你们没发现吗,师娘的馍越蒸越小,数量也越来越少……原来每次还能吃三个,现在吃上两个就没了……”

“咋没发现,如果是吃面,连汤带面也就只一碗,想再要,没了……”师哥接话说。

尚文这才明白了师傅多次在他面前说的那句话的真实用意。从他踏进普仁堂那天开始,师傅就抓住一切机会对他说:“咱是学医的,要懂得养生哩,常言道‘要想身子安,三分饥和寒’……”晚上睡觉,尚文的肚子咕咕咕直叫,师哥就打趣道:“这下知道‘三分饥’是啥滋味了吧?等到了冬天,咱师傅还会让你知道啥是‘三分寒’!”他们住的厦子,到了冬天,西北风一吹就透。师傅既不让他们生炉子,也不允许他们烧炕,说年轻人火力旺,受点寒对身体有好处。白天他们待在厦子里还不如待在外面暖和,他们也就很少进厦子。到了晚上,那炕上的被褥更是冰凉如石头,简直无法躺进去。师哥说,他们整个冬天都是穿着棉衣棉裤睡觉。刚上炕时,脚冻得不行,就把裤子褪下去一点,让两只脚缩在热乎乎的裤管里,等脚热了,全身暖和过来,才能把紧缩的全身放松,才能慢慢睡着。

好长时间,尚文都没回家取书,欢颜又开始想大哥了。她再次恳求父亲带她去镇上看大哥,顺便给大哥送书。父亲答应去看尚文,却不答应带她,理由是怕她的冒失让尚文师傅不高兴。欢颜对父亲保证,绝不会再冒失了。但父亲还是坚决不带她,说再过十天半月麦子就熟了,收完麦,尚文肯定能回来一趟。

话说上次姬崇德和欢颜离开普仁堂后,李东梁就把尚文叫到堂屋,先是说:“你大太客气了,带来这么好的烟叶和酒。”接着又问,“今天来的你这个妹子是你屋老几?你屋里还有啥人?”

见师傅突然又变得这么热情,尚文一时竟有几分感动,心想,父亲只送给他一包烟叶、一小坛酒,他待自己就这么热情了,看来师傅并没有那么不通人情。

后来,李东梁有事没事就与尚文拉家常。主要是李东梁问,尚文答,多是问尚文家的人和事,问的人里,又多是问欢颜。有一天,李东梁终于忍不住问尚文:“你那妹子——欢颜,有主了没有?”

“没有呢,师傅!”尚文不假思索地说。说完,尚文才觉得这事有些不对劲,师傅为啥总要打听欢颜的事呢!他偷偷观察师傅脸上的表情,想发现他说这话的用意。但他却在师傅的脸上什么也没有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