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崇德不知道尚文要哪些书,也不敢贸然前去给尚文送书,怕惹李东梁不高兴。但他想来想去,觉得还是应该去一趟,至少可以私底下提醒提醒尚文,徒弟应该咋当,不要师傅给他立个竿竿,他就不知好歹地往上爬。他也想在麦收前,给李东梁再送些礼,顺便看看李东梁家里还有啥忙要帮。

姬崇德走进普仁堂时,诊室里恰好没有病人。见姬崇德进来,李东梁立马满脸堆笑,一双三角眼吊得老高。他从桌子后面绕出来,热情地拱手抱拳,嘴上一连串的客套话。他将姬崇德请到后院堂屋,亲自给姬崇德熬茶斟水递烟,说:“尚文到街上一个病人家去送药了,一会儿就回来。”

“没事,没事!我这次来不为看他,主要是想看看你这儿还有啥忙要帮——这眼看着可就要搭镰收麦了。”姬崇德扯着他那浑厚的声音朗声说。

“哦,你老哥太客气了!咱屋没啥忙要帮——就那点地,有这几个学徒,再雇个短工,用不了两天,三下五除二就收割碾打完了。”李东梁说,他马上话题一转,道,“尚文这娃不得了!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这才多长时间,就把《黄帝内经》《金匮要略》全看完了,很多地方还背得滚瓜烂熟。”

听李东梁夸尚文,姬崇德提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看来是自己想多了,问题没那么复杂。他忙说:“他一个碎子(11),能有啥本事,还不是您这师傅教得好!”姬崇德明白,光是记性好管啥用,关键是得有看病的能耐,得从李东梁这里学到看病的真本事。因此,他尽可能地对李东梁表现出真诚和恭敬来。

“我带了那么多徒弟,像他这样很快就能上道、全身心扑在这事上的,的确还没遇见过。尚文这娃,将来一定会有大出息。”李东梁仍在发着由衷的感叹。

姬崇德还想客套客套,却被李东梁摆手制止了,说:“你坐着,我去让屋里的(12)给咱弄几个好菜,咱老哥俩好好喝上几盅——”

姬崇德以为李东梁留他吃饭只是像前几次那样客套客套,忙站起来借势告辞,准备往出走。李东梁却走过来按住他的肩膀,一定要他留下来吃顿饭再走。姬崇德只好坐下。

李东梁出去不一会儿,尚文进来了,看见父亲,高兴地问:“大,你咋来了?”

“我来看看你和你师父。”姬崇德从放在门口的随身褡裢里,拿出一个袱袱,交给尚文,“这是颜儿给你烙的坨坨馍。”他看了看尚文,“咋看着瘦得很……吃不饱?”

“没有,没有……能吃饱!”尚文赶紧笑着说。

姬崇德将尚文上上下下瞅了一遍,自言自语道:“看样子是抽条了……又瘦又高的。”他逮住这个机会赶紧低声教育尚文,“……千万记住,凡事不要逞能,一定要尊敬你师傅,这样,人家才会教你东西……”

“大,你放心,我知道该咋做。”尚文打断父亲小声说,他怕师傅会马上进来,就赶紧将这几天一直闷在心里的一件事告诉了父亲,他说,“大,自打你和颜儿上次来过以后,我师傅经常向我打听咱屋的事,还老问颜儿的事。前两天还问我,颜儿有主了没有。”

姬崇德一听这话,顿时恍然大悟,心说,难怪他今天表现得这么热情,原来在这儿等着呢!他赶紧问尚文:“你咋回的话?”

“我当时没反应过来,说了实话。”尚文说,语气里充满自责。

尚文和父亲都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姬崇德问尚文道:“我记得上次在你的拜师宴上,你师傅带了他那个独苗儿子,他多大了?人咋相?”

“那就是个傻傻——都九岁了,还数不了几个数……”尚文着急地说。

“哦,大知道了,你去忙你的吧!”姬崇德说。

尚文正要出去,师傅李东梁进来了,他对尚文说:“快去帮你师娘烧火,我让你师娘做几个好菜,我要和你大好好喝几盅,说说话。”

尚文点头答应,临出门前扭过头不放心地看了父亲一眼。父亲并不看他,跟没事人一样只顾笑着对李东梁说:“哎呀,这就太麻烦他师娘了……非要弄的话,那就随便弄几个菜行了。”

虽然饭菜并不怎么合姬崇德的口味,但看得出,尚文的师娘已用了很大心思。桌子的四角摆放了两凉两热四道菜——一碟凉调红萝卜丝,一碟凉调黄瓜丝,一碟韭菜炒鸡蛋,一碟青辣子炒绿柿子,中间还摆着一大品碗扇着许多肥肉片子的辣子豆腐粉条和一碗现蒸的面辣子。

饭间,李东梁不断给姬崇德让菜,招呼他:“多吃点……多吃点!”尚文的师娘站在窑后头,时不时过来给姬崇德斟酒、续茶水。

姬崇德的脸上堆着笑,内心却一直提着警惕,等待着李东梁开口。喝过一阵酒后,李东梁有了醉意,一张脸红得跟抹了胭脂似的,说话时舌头也有些不利索。姬崇德的酒量本来就大,经尚文那么一说,他一直都提着小心不敢轻易端酒杯,所以,此刻依然十分清醒。

李东梁果然说上了:“老哥,你看……咱把这师徒关系再往前推一推咋相?”

“好啊,你说咋个推法?”姬崇德故作糊涂地问。

“你那天领来的那个女子,叫什么来着……哦……欢颜……长得水灵,我一看就特别喜欢,把她说给我儿,咱再做个儿女亲家……亲上加亲,你看咋相?”李东梁断断续续、含混不清地说。

自打李东梁从尚文嘴里得知欢颜还未许配人后,就一直琢磨着咋个才能把欢颜娶给自己的独苗儿子。他和女人商量,看找谁去提亲合适。女人说:“姬崇德那么稀罕那女子,不一定愿意哩。”

“那可不一定,我是他儿子尚文的师傅——不看僧面看佛面,碍着这层师徒关系,恐怕他想拒绝也不好开口哩!”李东梁说。

女人想了想就出了个主意,说:“要不咱先瞅机会探探姬崇德的口风,他如不拒绝,咱就再托媒人去提亲……”

姬崇德听了李东梁这话,便毫不犹豫地将心里已经想好的托词说了出来,语气里不无遗憾:“哎哟,他师傅,你咋不早说,我求之不得哩……”李东梁一听这话,止不住兴奋得回脸看了眼站在身后的女人,与自己的女人会心地对了下眼神。可还没等他将一双醉眼从女人的眼睛上移过来,就听见姬崇德又说了后面这些话,“可真是不巧啊……我上次从你这回去后,刚把娃的亲事给定了……这门亲是我与生意上的一个朋友老早就说好了的,只是前几年觉得娃还小,没走礼数,上次回去,把礼数给走了……”

听完姬崇德后面这话,李东梁和他女人的脸顿时都阴了下来。李东梁的那双三角眼从姬崇德进门后一直往上吊着,现时立马耷拉了下来。后面的酒也就喝得十分尴尬寡味,姬崇德便知趣地起身道别离开了。

姬崇德回家后,心里一直不舒服,但又不敢把这事说给女人姬孙氏,女人家心性小,一旦知道他的宝贝儿子在普仁堂像小媳妇一样受气,还不得让他把尚文领回来!不过这李东梁也太气人了,啥人嘛!做事如此自大、冒失。仗着自己是尚文的师傅,就想让他姬崇德那如花似玉、人见人爱的宝贝女子给他那半傻儿子做媳妇。他也说得出口,还直戳戳说到他姬崇德当面,让彼此都下不来台!让他姬崇德难堪也就罢了,尚文往后的日子可咋过?!就李东梁那个小心眼,还不得把尚文揉把死。哎!尚文也真是可怜,那么乖、那么懂事个娃,从小到大没让他这个做父亲的操过一丝心,没受过他一句骂,如今这刚涉世,就摊上这么号人,摊上这么档事,真是难为死娃了。他真后悔当初没听镇上那个老朋友的劝,将尚文送去了普仁堂当学徒。当时那朋友就说:“李东梁为人小气,心眼又小,要不是因为他是个郎中,看病还行,镇上的人恐怕都不愿与他打交道。”可自己当时认为,只要看病行就成,尚文是从他学看病的本事,又不是从他学为人处世,他小气,咱大方些,他心眼小,咱心眼大些不就行了……姬崇德做生意,几十年走南闯北,啥样的人没见过,啥样的事没经过,从来就没有什么人和事是他对付不了的。可现在,为了儿子他竟想打退堂鼓了,心想,索性让尚文回来,违约赔银子认了。可他转念又想,姬家洼到镇上也就五里地,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以后撞见了,彼此的脸往哪儿搁……思来想去,姬崇德还是决定,让尚文继续在普仁堂里待着。他对自己说,权当是给尚文上活人(13)的课哩——林子大了,啥鸟都有,世界大了,啥人都会遇上,要想有出息,就得让他学会跟各种人打交道,要让他忍受得住各种人和事!

与父亲的纠结相比,尚文要简单清爽得多。他压根就没想过要退缩,也没想过能退缩。那天发生的一切,加上之前与师傅相处数月中一来二去的碰撞,尚文已经总结出了与师傅相处的合适距离和方式。他不仅不再在师傅面前逞能,还事事赔着小心。他每天从早到晚,几乎不怎么说话,只一门心思低着头干活,扫院子、担水、拉土、拉粪……只有师娘说屋里没啥活了,他才进到普仁堂,给师傅端茶倒水,接送病人。师傅不问他,他就什么话也不说。

李东梁那天提亲不成,还在姬崇德父子面前失了面子,心里很是恼火。姬崇德走后,女人关了门,就与李东梁一起数落指责起姬崇德来,嫌他不给他们面子。李东梁的女人一边收拾碗碟一边气愤地说:“早知道是这相,就不费那么大劲做这顿饭了!”她摔摔打打,将碗、盘碰撞的声音弄得很大,好像是在跟那些锅碗瓢盆置气。李东梁借着酒劲破口大骂姬崇德,一些话简直不堪入耳,女人被吓得使劲往下按,说:“快住嘴吧,数落几句就行了,咋还骂起人了,操心让尚文听见……你毕竟是他师傅,这么脏的话骂出口,以后让人家咋再叫你一声师傅!”

李东梁把手中的茶水碗往桌上一蹲,梗着脖子硬着舌头吼道:“听见了又咋?我还就不想给他当这师傅了!”

李东梁早年丧母,缺乏母爱,李东梁的女人比李东梁大四岁,处处让着李东梁,因而在女人面前,李东梁就表现得十分任性。现在,听李东梁这么任性胡说,女人便苦口婆心劝道:“又胡说了不是,咋个不给尚文当师傅法?难不成给姬崇德说‘嫌你不把你女子许配给我儿’?这话要是传出去,咱还咋活人,还咋再给咱儿色 (14)媳妇?!”

李东梁的母亲与这女人的母亲是亲姊妹,李东梁与这女人便是姨表姐弟,二人从小到大总会在外婆家相遇。李东梁是独苗,被家人娇惯得有些不合群,每次去外婆家,舅舅家的几个孩子都不太待见他,只有这个姨表姐愿意带他一起玩。姨表姐比舅舅家的几个娃都大,会玩的东西也多,性格还活泼开朗,自然就受到了舅舅家几个娃的追捧。有了姨表姐的关照,舅舅家的几个孩子也就不敢太欺负冷落李东梁。为了感激表姐的关照,李东梁总会将自己一些好吃、好玩的带给姨表姐。稍大一点后,二人之间便生出一些男女情愫。

李东梁十二岁那年,他母亲因病去世,可李东梁照旧偷偷摸摸与表姐来往。李东梁的父亲是看病先生,人称李先生。李先生得知儿子与他表姐的私情后坚决反对。他反对的理由不能给儿子李东梁说——他总不能对李东梁说:“你妈在世时,每次去你外婆家,你那狐媚姨经常借没人时给我胡骚情勾引我哩……上梁不正下梁歪,她那女子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只能对李东梁说:“你给我趁早收了这个心!”

李东梁却说:“我就要跟她好。”

李先生看说不通,只好把儿子关起来,不让他再跑出去见他那姨表姐,让他慢慢收心。可有一天,当李先生被人请去家里看病时,李东梁就趁机从里面将门扇卸下来,跑了。

李东梁与表姐双双离家出走,十来年杳无音信。他们先跑到合阳县,后又跑到韩城县,眼看着从家里偷出来的盘缠就要花光了,李东梁才在韩城县城一家中医堂里找了个事做,他们也才定居在了韩城县。

那是一家不小的中医堂,光诊室就有好几间,坐堂先生好几个,每天前来扎针、推拿、按摩、拔火罐、灸艾灸的人出出进进,从不间断。他进去找事做时,正赶上他们找打杂的伙计,李东梁给中医堂掌柜的说,他家也开着中医堂,他一直在中医堂里帮忙干活,父亲交给他许多看病的本事。掌柜的问他,咋不在自家的中医堂干,跑出来干啥?他说,家里弟兄太多,想出来自己闯闯。

中医堂掌柜的一听就留下了他,让他在中医堂里打杂。

天长日久,李东梁与中医堂里的每个人都熟了后,遇到病人多时,他就自告奋勇帮忙给病人拔火罐、灸艾灸,干一些简单的,不至于把病人治死的活。

李东梁跟着中医堂里的师傅们干了几年,学了很多东西。

李东梁的第一个孩子是个儿子,刚生下来时,他就悲哀地发现,这儿子两眼间的距离太宽,鼻梁太塌,凭着自己仅有的医学经验判断,这儿子将来有可能就是个傻傻!他劝已经做了自己媳妇的姨表姐把这娃扔了,说:“谁捡着,就给谁,没人捡,就让他自生自灭吧。”

表姐一听,坚决不同意,说:“你们李家几辈单传,万一将来不是傻傻呢?”

这娃被留了下来,长到半岁时,旁人都看出了他的傻来,李东梁夫妇却不以为然。也是,一个娃再怎么傻,在父母的眼里都是最好、最灵醒的。

这娃是在春天生的,李东梁给他取名春生。他们真正接受了春生的傻,是在春生长到四岁时。别人家这么大的娃都已经能唱歌谣了,春生却还不怎么会说来回话。

春生六岁那年,李东梁的父亲——李先生——突发脑中风,瘫在炕上,吃喝拉撒离不开人。老汉不得不让自己的徒弟四处打听,将那个独苗儿子李东梁找回来。

李东梁早年丧母,如今父亲一个人瘫在炕上,只有几个学徒和伙计打点普仁堂,自己赌气不回去也不是个事。于是李东梁回到镇上,撑起了家里和普仁堂的所有事情。

李先生瘫在炕上整整三年,表面上接受了儿子的婚事,内心里却为在这件事上妥协给了儿子、儿媳而感到憋屈和难受。他不太跟儿子说话,更不怎么搭理儿媳妇。儿媳妇自然知道他还与他们扭着那股劲,对老汉的态度自然就不好。每次喂饭,戳戳攮攮,弄得老汉经常背过头掉眼泪。倒是那个傻孙子春生,对爷爷却特别好,没事就钻进爷爷的窑里,坐在爷爷的炕上陪爷爷说话。爷爷因为脑中风,说话说不清,傻孙子因为傻呆也说话说不清,外人从窑门口走过,常以为老汉一个人在里面自言自语哩。

其实,春生长大以后也不是全傻,偶尔你还会觉得他好像啥都明白。就拿对待爷爷这件事来说,李先生甚至认为他的亲孙子是世上最灵醒、最善良、最好的孙子。

春生见母亲每顿给爷爷端去的饭都是清汤寡水,看不出一点油腥还总是些剩菜剩饭,他就藏下自己碗里的好饭菜,趁母亲不注意,偷偷端到爷爷窑里,喂给爷爷吃。爷爷的那些徒弟来看爷爷时拿的好吃食,总是被母亲没收了藏在案板上头那个罐罐里,一口都不给爷爷吃。母亲不在时,春生就会爬上案板,从架到案板上面的罐罐里掏出那些好吃食,拿给爷爷吃……

如果说李先生晚年还有一点幸福的话,那一定是这个傻孙子春生给他的。但这点幸福却结束得太早了。

那年秋天,下了快一个月的连阴雨,雨过天晴后,春生和几个比他小的娃在村边玩。他们在一堵倾斜着、快要倒塌的墙底下看屎巴牛(15)滚屎蛋。突然墙上头往下刷刷刷地落下土来,娃们都抬起头来看,有个大一点的娃就喊:“赶紧跑,墙要塌了。”

别的娃都跑了,春生却仍蹲在那里看。刚才那些娃们围得太紧,挡得春生啥也看不见,这下好了,他们都跑了,春生一个人可以好好看了……

春生被倒下来的土墙埋在了里面,他刚觉得咋突然啥都看不见了,就啥也不知道了……

几个碎娃吓坏了,站在那里一直哭。

好久,过来一个大人,问他们哭啥哩,其中一个指着倒下来的土墙说,春生在里面。

李东梁将儿子刨出来时,儿子已经死了,但那张脸上却挂着笑。

这件事对李东梁的打击远远没有对他的老父亲李先生的打击大。没过几天,李先生就走了。

在春生后头,李东梁的老婆还怀过两个娃,但都未到三个月就胎死腹中了,直到秋生的出生,家里才总算看到了点希望。

秋生也是个男娃,生在秋天,因而得了此名。秋生生下来时看着比春生正常得多——两只眼睛之间的距离没那么宽,鼻子也没那么塌,舌头也没那么大。以至于在他长到五岁前,李东梁都坚定地认为他是个正常娃,只是智力发育比别的娃慢一点罢了。

但到了五岁,李东梁就不得不接受秋生也是个不正常娃的现实了——五岁了,还不识数,怎么教也教不会。李东梁自己骗自己说,秋生只是比一般娃老实而已。正因为想着秋生比一般娃老实,李东梁才想给他找个灵醒媳妇,以便将来继承祖业,接管他们李家经营了两辈的普仁堂,也就有了向姬崇德提亲想把欢颜说给秋生这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