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欢颜苦苦冥想着这些她人生中第一次遇到的难题时,有个人也深深地陷入了这种既痛苦也甜蜜的心绪中,只是,他年龄比欢颜大三岁,读过书,没有欢颜那么多的疑问,而且清晰地知道这种煎熬人的东西叫相思,不是什么被鬼缠了身。

那天,他陪着母亲上山逛庙会。当他们上到山顶,穿过阳门进入正院的时候,就听到了不远处戏楼里的锣鼓声。母亲知道儿子的心思,就说:“儿呀,你去看戏,妈烧完香就在这儿等你。”

“不用,妈,”儿子懂事地说,“我先陪你老烧香,完事后,咱娘儿俩再一块儿去看戏。”

“妈听不太懂,挤在人堆里就是个活受罪。”当妈的说着就将儿子往外推,“你快去,妈待会儿坐在这里听听锣鼓点就行。”

少年只好告别母亲,出得阳门,穿过那条通往平台的墨林小道,来到平台的入口处。他没有急着去戏楼底下,而是站住脚扫视了平台一圈。这里地势高,比平台上要高出十来级台阶,站在这里,可以清楚地看见整个平台上的一切。

他的眼光转到了戏楼底下,只见那里已经聚集着百十来号看戏的人。前面的人或蹲或坐在地上,中间的人,坐在租来的条凳上,后面和两侧的人都站着。少年突然被人窝里冒出来的那点醒目的白色所吸引。他凝神望去,原来那是一个身穿乳白色衣服的女子,正坐在四周都是穿着灰色或黑色长衫、大襟夹袄的男人堆里,静静地看戏。少年很好奇,这个时节,女孩子们都喜欢用大红、大绿来打扮自己——此刻的戏楼前面就挤着许多穿红戴绿的女孩,这个女子却怎么穿着乳白色的衣服?这是一个啥样的女子?

少年来到戏楼底下,看了一会儿台上的戏,却发现自己根本看不进去,心里仍惦记着那个谜一样的女子。

他鬼使神差地挤进了人窝,挤到了那女子左边不远处。从那里,他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女子的身影和大半个脸——她皮肤白皙,头发整整齐齐梳到脑后,编出一个又黑又粗又亮的辫子,垂至腰际的辫梢上,系着一个粉红色的丝质手帕。宽松的乳白色衣服,光亮柔软,一看就是用上好的缎子面料做成,而且做工讲究。在那白色上衣左前胸靠近硬挺挺领子的地方,绣有一簇花朵,粉红、亮黄的花朵之间是深棕色、曲折的根茎,花的底座上是一堆簇拥着花朵的墨绿色的叶子。这簇花和发梢上系着的那个粉色帕子,以及那一头乌黑整洁的头发,成为那身乳白色衣服的极好点缀,衬得那张脸看上去无比清雅、脱俗。女子的眼睛上,是长长的睫毛,随着眼睛的一开一合,不住地上下扑闪。鼻子和嘴巴看上去也是那么的小巧精致……少年突然想起了在山下田野里看到的那树洁白的梨花——猛一看这女子,不就是一朵清雅素净的梨花吗!

少年看到的女子,就是欢颜。

姬崇德是个做药材生意的人,经常会到外地去采买、出售药材,每年都会往长安跑几趟,回来时就会买一些好东西,比如江南的丝绸面料。他买的最多的,其实还是给欢颜的衣料。这不只是为了哄欢颜开心,也是为了他自己高兴。他姬崇德在别的地方可以不与人比,在自己宝贝女儿欢颜的穿戴上却一定要与周围的人一争高低。欢蓉比姐姐只小一岁半,他买衣料也都买双份。欢颜不愿意总跟妹妹穿一样的衣服,就让父亲买成不一样的花色,让妹妹欢蓉先挑。欢蓉肤色黑,同样一件衣服穿在欢蓉身上总是没有穿在欢颜身上好看。欢蓉喜欢艳色,每次都会将那些颜色鲜艳的面料先挑走,剩下淡黄、浅绿、粉红、乳白这些素净颜色为主的面料就留给了欢颜。不料,欢颜穿上这些素净衣服后,却显出别样的美来。这美,脱离了艳俗,多了文雅与沉静,使欢颜看上去就像是从诗文里走出来的人一样,给人以清风明月般的悦目赏心。久而久之,欢颜也爱上了这种素净衣服。父亲姬崇德再出门时,也就会在这些素净面料上多花心思。

那天早上,欢颜穿好衣服,梳好头,又翻出去年她过生日时父亲送给她的新项圈和新手镯戴上,她对着铜镜左照右看,总觉得哪里有些不对劲,思量半天才明白,自己已经是大姑娘了,再戴这些东西似乎都已经不太合适。于是她将项圈和手镯卸下来,只在辫梢上系了个粉色的小丝帕。

为掩饰自己的荒唐,少年强迫自己看向戏台,但眼睛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女子的身上。他发现她已完全进入到戏台上的剧情里了,脸上的表情不断变化着,时不时,还会旁若无人地流眼泪,手里的帕子已经将两只眼睛擦得通红。

就这样,少年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梨花般的女子,而那女子却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台上的赵五娘。

不知过了多久,身后出现了骚乱,人群撞过来,使少年趔趄了一下,他这才回过神来,急忙扭过头看。他被人群夹裹着,忽而往右,忽而往前,不一会儿,竟被推挤到了那女子身后。他刚在心里暗自庆幸能更近距离地看这女子了,人群却从女子的右边拥过来,往她身上直戳戳倒过去。他来不及反应猛地抓住了女子的左胳膊,才使那女子没被撞倒。显然,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吓着了那女子。那女子转过身时,他惊讶地发现,那张脸远比他从侧面看时更加甜美、迷人,甚至还透着一丝可爱的稚气。他看呆了,一时竟忘了自己的手还抓在女子的胳膊上。

女子被她哥叫住转过身去时,他才突然想起母亲还坐在正院的石头上等自己,便不得不一步一回头地从人窝里挤出去,朝正院跑去。

从山上回来后,那梨花般的女子一直在少年的脑海里挥之不去。他一遍又一遍地回忆着那天见到女子后的一切。回忆她的衣着,她的眉眼,还有她看戏时那投入的样子……她的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让他魂牵梦绕。

在这一次次的回忆中,少年不断地添枝加叶,使她在自己的心目中有了一个完整、立体的形象。他的手心里,仿佛还残留着她那娇小胳膊上的余温——不,不只是余温,还有那绸缎衣袖光滑的质感以及光滑衣袖下那饱满、富有弹性、凝脂一样的肌肤所带给他的前所未有的体验……她成了他梦中实实在在的佳人。

每天从早到晚,他都在想她。早晨,他会想她是否听见了鸟鸣鸡啼;夜晚,他会想她是否看见了天上的星星月亮;下雨了,他会想她是否感受到了那丝丝细雨带来的凉意;花开了,他会想她是否闻到了那阵阵扑面而来的花香。

他随父亲在地里干活,远处传来一声声凄婉的歌声,那是村里的那个老光棍又在唱了。老光棍年轻时喜欢过一个不该喜欢的女子,这份注定没有结果的感情,使他凄苦了一生。以前少年听这老光棍的歌,感觉只是一些酸词滥调,现在少年却在他的歌声里听出了浓浓的相思与深深的无奈。于是,一段词,就出现在少年的脑海里,和着那老光棍嘴里的音韵,从少年的心里缓缓流淌出来:

醒着的时候,

把你藏在心尖尖,

藏呀在心尖尖。

睡着的时候,

把你挂在嘴边边,

挂呀在嘴边边。

杏花儿落了梨花开,

春天过去是夏天。

啥时能与你见面面,

见呀面面。

人说相思成疾,少年觉得,自己已经真真的病了,为那梨花般的女子病了,病得不轻。

欢颜的“病”比少年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从山上回来后的第十三天,她的“病”就突然好了。不知是父亲姬崇德为治她的“病”故意这么安排还是原本就是这样,总之,欢颜是在吃晌午饭时听了父亲的那句话,“病”才突然好的。

姬崇德一边用筷子搅着碗里滚烫的米汤,一边轻描淡写地说:“我这几天就把尚文送到镇上的普仁堂去……”

“啊?为啥?不是还要等个把月吗?”欢颜突然急急地问,这是她这些天来所说的第一句完整话。这些天她都是别人不问她,她就不说,别人问了,她也只是哼一声或摇摇头、点点头,有时甚至毫无反应。

普仁堂里坐堂的是一名在当地小有名气的老中医,叫李东梁。几年前姬崇德曾带着长子尚文专程去拜会过他,想让尚文拜他为师,但却被他拒绝了。他将尚文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后,说:“娃看着是个灵醒娃 (5),你们姬家也是医学世家,有这方面的传承,娃学成个看病先生没一点问题……只是现在还太小,过几年待娃大一点了再说。”

姬崇德本想解释一番,说尚文虽小,但打小学东西就比同龄娃快,做事也比同龄娃持重老成,现在学应当没问题。但他怕这话会引起李东梁不悦,就只好将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李东梁看出姬崇德的心思,忙补充道:“当下我这儿还有两个没有出徒的伙计,这么小个普仁堂,没那么多病人,也装不下这么多学徒。”

听了这话,知道李东梁有难处,姬崇德赶紧说:“好,好,好,听先生你的,过几年我再带娃来。”

前几天,姬崇德想起这档事,就带着尚文去见李东梁,李东梁见尚文已经长高了很多,嘴唇上也已冒出了毛茸茸的胡子,就不再推辞爽快地答应了。

第二天,姬崇德在镇上那家最好的饭馆里摆了一桌丰盛的酒席,为尚文举行了拜师仪式,当下约定,再过个把月,等其中的一个徒弟出徒离开了,就让尚文正式进入普仁堂学医。

见宝贝女儿终于开口说话了,脸上的表情也活泛了许多,姬崇德揪成一疙瘩的心才缓缓松开。他不由得和姬孙氏对视了一眼,然后装作没事一样地回答欢颜道:“李先生后来叫人稍话给我,说这几天那个学徒就走了。”他看看欢蓉,“这两天你姊妹两个得赶紧帮着你妈给你大哥再缝上一床新被褥,把你大哥要带的行李准备准备。”

姬孙氏趁机接过话茬说:“你大哥去当学徒,吃住都在李先生家,没啥大事,不能回来……往后你们再想见你大哥可就难了。”

欢颜听了这话,如梦初醒,她瞪大眼睛,看向大哥。大哥朝她点点头,说:“等哥学成回来,你可就成大姑娘了,说不清都嫁人了,和哥待在一起也就剩这几天了——还天天不理哥!”

欢颜突然鼻子一酸,眼泪夺眶而出。为躲避尴尬,她赶紧起身跑到大哥的椅子后面,一把从后面抱住大哥,将头埋在大哥的脖子里。

尚文放下筷子,扭身在欢颜的头上轻轻拍了拍,不料,却引得欢颜失声痛哭。她“呜呜呜”地哭着,越哭越伤心,越哭声音越大,最后竟放开嗓子大哭起来。

欢颜这一哭,姬崇德夫妇紧皱的眉头便渐渐舒展开来。不管自己的宝贝女儿前阵子是因啥犯了“病”,作为父亲,姬崇德都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心疼和有劲使不出来的无奈。他多想将宝贝女儿从那看不见的牢笼里解救出来,却不知锁着那牢笼的锁子钥匙在谁手里。他突然意识到,自己再也不可能像以前那样,当自己的宝贝女儿不开心时,只要自己送给她一个好玩的、好吃的,或一件好衣服就能让她转忧为喜、破涕为笑了。

现在,看见欢颜终于将自己从那个他看不见的牢笼里释放出来,姬崇德的眉眼里怎能不泛起一层细细柔柔的光来!

有了欢蓉后,姬孙氏就将欢颜交给了婆婆带。婆婆身体不好,尚文一从学堂里回来,就跑去堂屋帮祖母带欢颜。

尚文背着欢颜,边晃身子边唱从祖母那里听来的歌谣:“搭罗罗,喂面面,喂哈一斗一罐罐,白的献ya ya(6),红的惯娃娃,丢哈麸子喂猪娃……”欢颜安静地趴在大哥的背上,一双黑葡萄似的圆眼睛眨巴眨巴,好像能听懂似的。

欢颜能满地跑了,大哥就带着她蹲在院子里看蚂蚁搬家。

她再大一点了,大哥就将一根绳子绑在厦子的门框上,将她放在上面悠她,嘴里说:“颜儿打秋千喽……”欢颜“咯咯咯”地笑。

再后来,每到春天,父亲姬崇德就在门前的两棵老槐树上绑一根废弃的井绳,中间固定一块木板,做了一个很大的秋千。欢颜坐在木板中间,大哥的两只脚分站在两边,将她悠得很高很高。秋千往上**时,欢颜高兴得笑,从上面往回落时,欢颜却吓得闭着眼睛直喊叫。从最低处一过,欢颜又大叫着对大哥说:“再高点!再高点!”大哥就咬着牙使劲往上蹬木板,脸憋得赤红,满头满脸都是汗。

夏天到了,门前的老槐树上长出茂密的绿树叶,树叶里,突然冒出一串两串乳白色的槐花。槐花的香气顿时飘得整个村巷都能闻见。欢颜指着老槐树对大哥说:“哥,我想要那个。”

“行!你等着,哥给你钩去。”

大哥拿来祖母闭窗的竿竿,前面用绳子绑上一个用铁丝弯好的钩钩,站在树底下,够着一串槐花后,就将竹竿在手里一拧,槐花就掉进了树下欢颜那双早早就伸出去的小手里。欢颜高兴地将槐花塞进嘴里,清香甘甜从她的小嘴进到肚子里,进到心里。

隔壁二妈家有棵沙果树,没等沙果熟透,欢颜就急着要吃。大哥央求二妈获得准许后,就爬到树上给欢颜摘。欢颜站在树下,仰着小脸指挥大哥:“这边那个。”大哥摘下那个扔给她。她又说:“那边那个。”大哥调转身子,往上爬,抓住一个树枝拉过来,摘下她指的那一个。

夏天的树上会掉下浅绿色的挂线虫,欢颜很好奇,想看挂线虫怎么走,但又害怕将那毛茸茸、软绵绵的东西放在手上。大哥就将挂线虫放在自己的手上,让欢颜仔细看。欢颜睁着一双大圆眼睛,跺着脚、拍着小手叫:“啊呀……它走路一躬,一躬的……”

大哥用一根细线,绑在一只叫金牛的昆虫腿上,让欢颜牵着线在巷子里跑。她跑着,不时回头看看那个被自己操控着的“飞翔物”,觉得异常神奇。金牛“嗡嗡嗡”在头上飞,大哥“嘿嘿嘿”在后面追,欢颜在前面“咯咯咯”笑。

大哥晚上要读书,欢颜去搅和,非让大哥给她讲写的啥,大哥就把她抱到膝头,认认真真给她讲,不管她听得懂听不懂。

欢颜从小伶牙俐齿,亲戚邻居都喜欢逗她,每次问她:“你长大了给谁做媳妇呀?”欢颜总是瞪着眼睛说:“当然是给我大哥呀!”那口气好像是说,这还要问吗!

欢颜痛痛快快哭了一场,那些烦恼与苦闷一下子就全被眼泪冲走了。哭完了,“病”也就好了。欢颜突然觉得,自己这些天真是“被鬼缠住了”,“吃了迷魂药了”,竟会为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大费心思,竟对自己最爱的大哥那么冷淡——她的心里充满了对大哥的歉疚。

后来的几天里,欢颜除了按照母亲的吩咐精心为大哥缝被褥,就一直跟在大哥的后头嘘寒问暖,形影不离。弄得大哥的心里倒有了几分难受。

十天过去了,大哥没有走,欢颜窃喜。

二十天过去了,大哥没有走,欢颜明白了父亲的苦心。

一个月过去了,大哥却真的去了镇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