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山上回来后,欢颜一直闷闷不乐寡语少言甚至有些呆呆怔怔。以前她也有过这么几回,看完戏回来一直情绪低落,问她出啥事了,她都说没有,就是高兴不起来。后来,家人渐渐明白,她是入戏太深,还沉浸在戏中人物的命运里出不来。不过用不了几天,她就又有说有笑没事人一样了。可这次不同,五六天已经过去,欢颜仍是闷闷不乐、茶饭不思,常常一个人坐着发呆,脸上的表情有时还让人捉摸不透。

姬孙氏对男人姬崇德说:“我看颜儿这女子有些不对劲哩——”见男人似听非听,她就提高了嗓门,“你没见她那样子——一个人坐着坐着就突然两个嘴角往上一翘,想笑不笑的,一会儿又眼睛、鼻尖红红的,像是在哭……怪吓人的……”

“有啥吓人的!”姬崇德拖着他那浑厚的男声很不以为然地说,“娃大了,许是有啥心事了……你刁空问问。”

其实就是姬孙氏不说,姬崇德自己也发现了欢颜的异样,但作为父亲,对这个已经半大不小的女儿,有些话他已经不能随便问了。

“清明快到了,会不会是撞上啥不干净的东西了?”姬孙氏瞟了姬崇德一眼,放低声音试探性地问。姬崇德不吭气,只顾蹲在地上低着头叠那堆粮食布袋。见男人没说啥,姬孙氏认为他是接受了这个猜测,也就继续说道:“要不……咱给娃培治培治(1)?”

姬崇德一听这话,停下手中的活,猛地抬头训斥女人道:“胡说啥哩?!”

姬孙氏被这么一训,立马不言语了。

姬崇德觉察出自己的话太冲,马上放软了语气说:“我总觉得咱颜儿是有心事了,但这心事是啥、因啥而起,又搞不清白……你说,那天上山时还好好的,也就看了个戏,那戏也不是啥怪戏,咋就弄成这样了……”

“从小惯哩,这下好,惯出事了!”姬孙氏低声嘟囔了一句。

姬崇德是娇惯着欢颜,但他不是平白无故地惯她,他有他的道理。前面连生两个男娃,到了欢颜是个女娃,本就让姬崇德喜出望外,偏偏欢颜还长得好看心疼人,出生时天上还出现了异象,这就让姬崇德深信这个孩子绝非一般孩子,一定会给他和这个家带来好运。

事情是这样的,这片黄土旱塬上一直都是旱时多于涝时,可不知怎么,那年的雨水却格外的多。进入农历七月,一直连阴雨不断,几家村人的院墙都被雨水浸倒了。姬崇德闷在家里,不能出去做生意,也不能到地里干活,感觉整个人都像发了霉一样。就在这时,欢颜出生了。当姬崇德从接生婆的嘴里得知刚刚降落到他家炕上的新生命是个女娃时,他发现下了快一个月的连阴雨竟突然停了,阴沉沉的天顿然放晴。姬崇德的心里顿时变得无比敞亮,他站在院子里,大声对窑里炕上的女人说:“你有功哩——给咱生了个宝贝疙瘩!”他的脑子里顿时闪过秦腔《全家福》里的一句戏词“传下去众人马安营扎寨,不由得豪杰我喜笑颜开……”他当即对窑里的女人说:“这女子就叫欢颜吧!”

躺在炕上的女人说:“行么,你乐意叫啥就叫啥!”

乡里的男娃出生时,家人为了孩子好养活,都会给孩子先起个狗啊、猪啊的贱名做小名,等长大了要上私塾了才会给起个官名。而女娃不同,只有一个小名,没有官名,比如黑女、罢女、秀女等,等长大嫁人了,便是这个小名也不会被人叫了,而是随着丈夫和孩子被叫成了“谁谁屋里的”和“谁谁他妈”,文雅一点的称谓,便是在丈夫的姓后面加上她们自己的姓,被叫成某某氏。欢颜出生那天,姬崇德一高兴,便给她起了这样一个文雅的名字,小名就叫了“颜”。来年二女子出生时,姬崇德为了让两个女子的名字连着,就给二女子取名“欢蓉”,小名叫“蓉”。

欢颜出生后,一向不苟言笑、家教十分严厉的姬崇德,一反常态,把这个宝贝女儿宠爱得不能再宠爱,不管啥时候外出回家,总是顾不上别的先找女儿欢颜,把她抱着、背着、架在脖子上半天不撒手。欢颜爱笑,一笑就露出两个小酒窝,为看她的小酒窝,姬崇德常常当着女儿的面学狗叫学猫叫。欢颜说话走路比一般孩子都早,不到三岁就能说来回话,生了气还会噘个小嘴训斥人。姬崇德喜欢看欢颜生气时训斥他的样子,出门回来给欢颜买来各种女孩子的稀罕物却不急着给她,故意惹她生气,等着她的训斥。

尽管姬崇德很宠欢颜,但他还是认为女子是给别人家养的,只有儿子才是他姬家的后。所以,他只让尚文、尚礼两个儿子读了书、识了字。但欢颜聪慧,记性也好,在哥哥们的诵读中,《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也装进了她的脑子。

那年春天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离姬家洼五里地的丰镇上有集,姬崇德套了驾马车带着姬孙氏和尚文、欢蓉去镇上赶集,留下欢颜和尚礼在家看门。尚礼拿了本《千字文》坐在桌前念。他摇头晃脑“玛呐玛呐”了半天,然后合上书开始背,可他没背几句就感觉到有些内急。他把书夹在脖子下面一边解裤带一边往茅厕跑,嘴里还不停地“玛呐玛呐”背着。

过了很长时间尚礼才从茅厕回来,嘴里还是去茅厕时背的那几句。坐在炕上纳鞋垫子的欢颜忍不住笑话二哥道:“这都半天了,咋还是这几句?是不是……哈哈哈……是不是后面的都让你拉到茅厕去了……”

尚礼不服气,瞪着眼睛说:“好像你有多能行似的,你背背试试。”

没想到,一篇《千字文》竟被六岁的欢颜滚瓜烂熟地背了下来。

第二日,姬崇德检查尚文和尚礼的功课,让他俩给自己背书。姬崇德坐在堂屋八仙桌旁的太师椅上,手里拿把银色的水烟锅,一边呼噜噜吸烟,一边眯缝着眼听儿子背。

轮到了尚礼,“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嗯……日月盈昃——”尚礼抬头偷偷看了看父亲。父亲面无表情,正将一撮黄亮绵软的烟丝按到水烟壶嘴上,然后“噗”地一声吹燃了媒头,再将媒头上的火对准烟丝呼噜噜吸起来。

看父亲这边没有异样,尚礼便把求救的目光投向炕上的妹子欢颜。欢颜心领神会,停下手中的活,伸长脖子悄声递过来一句“辰宿列张”。

尚礼立即大声背“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闰余成岁……闰余成岁——”眼光再一次投向炕上,炕上就递来一句“律吕调阳”,炕下的立即接“律吕调阳,云腾致雨……”

“露结为霜”还未出口,姬崇德已抓起八仙桌上的戒尺,打在尚礼的身上……

当下,姬孙氏见男人没发火,就又抱怨了一句:“惯得疯迷看戏不说,还一看戏就犯魔怔……”

要说欢颜喜欢看戏,还得从她在厦子(2)里的听书说起。每年秋季,都会遇上长达数日的连阴雨,这是庄稼汉们难得的休息时间,村里的男人们大多都躲在屋里睡大觉。而姬崇德却将两个儿子和几个自家屋的男娃集合到厦子里听尚文和尚礼轮流念书、读戏文。少不更事的欢颜便坐在男娃堆里,听他们念书、谈天论地。她听得非常认真,书里的人和事就悄悄地进了她的脑子,进了她的心。听着听着,她便忘了身在何处,眼光停在念书人的脸上,心却飞出了厦子,成了书中的人,活在了书中的日子里。

那年秋天的一个阴雨绵绵的下午,尚文在厦子里念《薛仁贵征东》,念了整整一下午,晚上喝汤前已经念完了第四回《大王庄仁贵落魄,怜勇士金花赠衣》。

……穷困潦倒的薛仁贵寄居在柳员外家,帮忙看管木料,做些杂活。柳员外的千金柳金花见薛仁贵在大风雪天还只穿一件破破烂烂的单衣冻得瑟瑟发抖,就起了怜悯之心。那天入夜,风雪更大了,柳金花欲送件衣服给薛仁贵御寒。因为风大吹灭了柳金花手中的灯,她只好在黑暗中摸索着,从衣柜里摸出一件衣服,从楼上扔到楼下已经在敞棚里睡着的薛仁贵身上。谁料她摸出的那件衣服竟是父亲柳员外买给她的用大红绸缎做的衣服……柳员外发现薛仁贵衣服下面套的竟是女儿的那件红缎衣服后,误以为女儿柳金花私送定情物给薛仁贵,一气之下便要将女儿柳金花处死。无奈之下,柳金花只好在母亲、哥哥及乳母的帮助下设计出逃……

欢颜正听得来劲,父亲却突然叫了停,说:“今日就念到这儿吧!”说罢便起身,从门口墙上的木楔上拿下自己的草帽往外走。

尚礼和堂兄尚仁以及几个远房的叔伯兄弟不敢迟疑,也站起来拿着各自的雨具跟在姬崇德身后往出走。

尚文合上书准备往外走时,却见妹子欢颜仍傻傻地瞪着一双圆眼睛瓷在那里不动弹。他走过去捅了捅欢颜的肩膀,说:“还不赶紧走,让咱大看见,你可就嫑想再进厦子听书了。”

欢颜悻悻地回到堂屋,帮着母亲盛汤、端菜、拾馍。饭毕,她又帮着母亲收拾碗筷刷锅洗碗喂猪喂鸡。她手里在不停地干活,脑子却分明不在活上,整个傍晚都不曾说过一句话。母亲姬孙氏有些纳闷,问欢颜:“哪里不禅活 (3)了?”欢颜赶紧摇头说:“没有,没有。”

晚上躺在炕上,欢颜仍在想柳金花和薛仁贵:大风雪天的,弓鞋小脚的柳金花逃到哪里去了?那薛仁贵又去哪里了?她在心里不停地埋怨父亲怎么就在这个紧要处叫停了!

那天夜里,欢颜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在雪地里走,四面都是白色,她找不着路,不知往哪边走。正急得想哭,就见前面突然出现了一个身材魁梧五官端正的大汉。那大汉上身只穿一件汗夹(4)却看不出一丝冷意。仔细一看,那大汉的眉眼竟有几分像大哥尚文,他正笑吟吟地伸着双手朝自己走过来,眼看着就要走到自己跟前了,自己却慌得不知如何是好……

院子里突然传来一阵公鸡的打鸣声,将正在睡梦里的欢颜吵醒。她睁开眼,有那么一会儿竟弄不清自己是在梦里还是在现实中。当她发现自己正躺在自己和欢蓉的西窑里,周边没有雪也没有什么大汉时,就不免有些气恼。她翻过身,闭上眼,想再回到刚才的梦里,让那梦接着做下去,可她却彻底地醒了。她突然想起了什么,就飞快地穿上衣服下到脚地打开窑门往外看。

外面仍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欢颜心想,今儿又能接着听书了。她心满意足地返身上到炕上,叠被子、扫炕,来到堂屋帮母亲扫地抹桌子、拉风箱做饭。

早饭后,欢颜急急火火收拾了碗筷和灶间,端上自己的针线蒲篮,早早地就坐到厦子里,等着父亲和哥哥们进来继续念《薛仁贵征东》。

姬崇德看过《薛仁贵征东》,他知道下面这一回讲的是《富女逃难托乳母,穷汉有幸配淑女》。当着一堆晚辈的面听这一回不免会让自己尴尬,但又不能让尚文绕过这一回,他知道几个年轻人正等着听这一回呢,若是不让尚文念,他们必会胡思乱想,把一段本无邪念的文字想歪了,还不如大大方方让尚文念去,自己回避开就是了。

父亲说他有事没去厦子,尚文接着头天的念。

……薛仁贵与柳金花分别出逃后在一个破庙里相遇,走投无路的柳金花便由乳母做主将她许配给了薛仁贵,并商定在薛仁贵的寒窑里成婚……

听到这里,欢颜提着的心才算落了下来。

……从破庙到薛仁贵的寒窑还有十几里地,外面雪厚路滑,柳金花已颠着一双小脚走了二十里地,双脚已经疼痛难忍,还要再走十几里地实属困难。薛仁贵见状,便将柳金花背起来驮着走了……洞房花烛夜,二人说不尽的恩爱……

尚文念着,眼睛时不时越过书的上面偷偷瞟妹子欢颜一眼,他发现妹子又在犯迷症了——她的眼睛看着这边,脑子却分明在厦子外,粉脸上是毫无掩饰的向往的神态……

来年的壶山庙会上,上演秦腔全本戏《八件衣》,尚文想看,又担心欢颜、欢蓉两个妹妹不愿意,就对欢颜说:“《八件衣》可比《薛仁贵征东》有意思多了。”

欢颜一听还有比《薛仁贵征东》更好的戏,当即就说要看戏,不逛了!

那天,欢颜跟着大哥坐在山顶的戏楼底下第一次完整地看完了一部全本戏。虽然一些唱词还听不太懂,但舞台上人物的关系和主要故事她却都看懂了。曾经在厦子里听到的柳金花和薛仁贵突然变成了舞台上实实在在、声情并茂的杜秀英和张成愚,而且,杜秀英和张成愚的故事还更加凄婉动人,欢颜从他们的故事里,看到了另一种复杂多变、与自己的生活完全不一样的生活。从此,欢颜迷恋上了看戏。无论哪里有戏她都想去看。壶山庙会期间上演的大戏,更是不能错过。看得多了,她也能随着板胡、梆子的板眼哼唱上几句。

此刻,姬崇德被女人数落着,脑子里想着女人刚才的话,就说:“嫑数落了,那就试着培治培治。”

当天晚饭后,姬孙氏告诉欢颜和欢蓉,晚上睡觉别关门,她有事要进去。晚上,估摸着两个女儿已经睡着后,姬孙氏就舀了半碗凉水,拿了三根筷子、一把菜刀,和一些小米、白面,放到一个食盘里,端到欢颜和欢蓉睡的西窑。

欢蓉已经睡熟,欢颜虽闭着眼睛却没有睡着。她听见母亲推门进来,点了油灯,将手里的家伙什放到炕头。她虽不知道母亲这是要干啥,但却懒得睁眼看究竟。她就那么一直闭着眼,佯装睡着了。

姬孙氏走到欢颜的头顶处站住,给嘴里含了一口碗里的水,然后抬高下巴,“噗”地吹出一层水雾,喷洒到欢颜的脸上和身上。欢颜被母亲嘴里的水弄得一激灵,但却不想睁眼问母亲这是在弄啥。她继续闭着眼装睡。

喷过水后,姬孙氏拿起那三根筷子,在碗里蘸了蘸水,然后在欢颜的头上、身上绕圈圈,边绕边说:“头上来,头上去;身上来,身上去;脚上来,脚上去……”

绕完、说完,她便将三根筷子并拢竖在碗里,嘴里低声说道:“你得是她婆?是的话,就赶紧站住!”

筷子没有立住。她又重复了一遍上面的步骤,说了另一个过世了的亲人的名字。筷子依然没有立住。这样反复了好几次,每次都换一个已经过世亲人的名字,从欢颜的奶奶、爷爷,到外公、外婆再到大伯……当说到欢颜二伯的名字时,筷子立住了。

“我知道你是爱娃哩,可你是阴间的人……比不得在阳间……你这一爱,咱娃就病了,你赶紧把娃放了,我给你把米、面、水都拿上……你赶紧走,回你下边去……把咱颜儿放了……”说着,姬孙氏拿起盘子里的那把刀,拦腰砍向碗里立着的三根筷子,将那三根筷子砍倒在顺势接着的另一只手里。

姬孙氏边念叨边从盛有米、面的碗里各捏了一撮放进盛水的碗里,然后端着这只碗往外走去。

“走!跟我走!这水呀,米呀,面呀,都给你咧,赶紧带着回下边去,别再缠咱颜儿咧——你看咱颜儿已经成啥样子咧,你就嫑再惦记她咧……”姬孙氏一路念叨着走到梢门口。梢门早已被姬崇德打开,大敞着。她脚步不停地走出去,然后将碗里的水泼洒到街巷的中间。她转过身回来,关了梢门,将那只碗扣在前院厦子侧面的一个洞洞里,那三根筷子被扣在碗底下。

母亲端着碗往外走时,欢颜睁开了眼睛,她望着母亲的背影问自己:“难道自己这么难受是被鬼缠着了?那这个鬼是谁呢?是母亲嘴里说的那个二伯吗?显然不是。”

姬孙氏的这番培治似乎并未见效,欢颜依然低沉着情绪,活在别人看不见的世界里。十几天来,欢颜的脑子里一直被一些问题纠缠着,她不想想这些问题,可这些问题就是不听招呼地往她的脑子里钻。她想知道山上遇见的那个少年是谁,叫什么名字,家住哪里,今年多大了;他那天怎么就一下子抓着了自己的胳膊将自己扶住了;他为啥在自己站稳了还没撒手;他说“看戏那么专意,后面打起来了都不知道”是啥意思——难道他一直在看自己——那又是啥时候开始看的呢,自己那时有没有做不得体的事,比如擦眼雨时擤了鼻涕……她被这些问题搅和得吃不下饭,睡不着觉,干活打不起精神,脑子里塞满了那少年的样子:瘦高的个子,明亮的眼睛,排列整齐洁白的牙齿,还有——还有好听的声音。自己为啥就忘不了他哩!难道自己真的是被鬼缠着了?欢颜迫切地想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却越想越糊涂。她试图问大哥尚文,大哥与她最要好,最懂她的心思,可她又隐约觉得,这些问题不能问。于是,欢颜只能这么苦苦地想着,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