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部

陕北黄土高原与关中平原接壤处,有片布满沟壑的台原地。公元446年朝廷在这里建县,命名为登城。从登城县城出发西北去五十余里,途中翻过一条城西河一条安宁河,便到了一个小镇——丰镇。镇东五里有个村子叫姬家洼,姬家洼西北去五里有座山,叫壶山。

壶山远观像把茶壶,海拔只有一千多米,山势一点不险。站在山上往东、西、南三个方向看,一眼就可以看出去十几里。丰镇上的房舍、安宁河上泛起的粼粼波光,还有一条条弯曲狭长的土路、一道道斜插而下的深沟……无不尽收眼底。

不知从哪朝哪代开始,壶山上修建起了庙宇,大大小小四十多个庙宇盘山而建,里面供奉着民间传说中的各路神仙,吸引了本县以及比邻三县的无数乡民前往朝拜,于是,就有了每年的农历三月三、四月一、七月三壶山庙会,三月三庙会最为隆重。

这日,鸡刚叫头遍,欢颜就一骨碌从被窝里爬起来。她捅了捅还在酣睡中的妹妹欢蓉,叫她赶紧往起起。

欢蓉睡得正香,被人突然这么一捅,立马就醒来,心脏扑通扑通顿时跳到了嗓子眼。她眨了眨眼睛,等弄清是姐姐欢颜捅她后,便恼火地甩了下胳膊,吼道:“弄啥呀?”

“忘了今儿要干啥了?!”欢颜没好气地说,“——懒虫!”

欢蓉睡得迷迷糊糊,一时想不起今天有啥重要事要干,就闭着眼睛使劲想。她想了半天,终于想起今天是壶山庙会的正会日,父亲姬崇德要带全家去逛庙会。

欢蓉急忙睁开眼,掀开被子坐起来,看了看窗子。窗缝里没有一丝光,屋外依旧很黑。

“这么早就把人往起叫——催命呀!”欢蓉嘟囔着抓住被子往后一倒,眼睛一闭,又睡了。

这时,家里的公鸡叫了第二遍。

欢颜不再理妹妹,摸索着在炕墙上找到那盏油灯的灯柱,点亮了灯柱顶上油碗里的油捻子,将母亲头天晚上给她和妹妹拿出来放到炕头的新衣服一件件穿上,然后下到脚地,开始梳洗打扮起来。等对铜镜里的自己很满意了,欢颜才走出屋门,到堂屋里去帮母亲拾掇饭菜了。

这是公元1892年农历三月初三的早上。

这年,欢颜还不到十三岁。

欢蓉嫌灯亮,烦躁地将被子拉上来,蒙住了头。可她却再也睡不着了。姐姐穿衣、洗脸、开门、关门的声音弄得她早没了睡意。她不敢再留恋热乎乎的被窝,立马坐起来,穿上新衣服,蹬上鞋,一溜烟似的跑去了堂屋。

姬崇德赶着一驾单套马车,拉着一家老小出姬家洼村的时候,天已经亮了。虽然迎面吹来的风仍有些寒意,但空气里却已明显有了早春的气息。姬崇德不由得眯起那双大花眼,耸起略有点鹰钩状的鼻子深深地吸了口气。不料,那清冷的空气却弄得他连打了两个喷嚏。他用手抹了抹鼻子和嘴,不禁咧嘴一笑。他扭过头看了一眼车厢里端庄富态的老伴和穿戴一新的两儿两女,心里顿时满是幸福和知足。他姬家在姬家洼虽算不上数一数二的大户,却也是比较殷实的人家。在他看来,这种日子才是最好的日子,没有大富大贵人家的烦恼,也没有吃了上顿接不上下顿的苦愁。自古就有“富不过三代”一说,大富大贵的后面,必然隐藏着某种祸根……他把这种令他十分满意的小日子归因于姬家传下来的医术。从他这辈往上数,连续几辈都有行医之人,做实实在在的事,为乡邻帮实实在在的忙,因而无论外面的世事如何混乱,他姬家都不会断了糊口的粮和挡风御寒的衣……

马蹄踏在清晨的乡间土路上,发出噗噗踏踏的声响,那节奏匀称的噗踏声,让姬崇德想起了许多往事,也让他看到了眼前的现实。再过一个多月大儿子尚文可就满十八岁了,是时候让他经见一些事了。想到这里,姬崇德就转过头朝车厢里说:“今儿尚文跟着我,尚礼带着你两个妹子陪你妈烧香、看戏。日落前咱在山门口见。”

尚礼是他的二儿子,比尚文小三岁,比欢颜大两岁。每年逛庙会,姬崇德除了看热闹,就主要是沿路看看各种货物的行情,与一些熟人坐在道边的茶摊上喝喝茶,谝谝闲传,了解了解新近发生在周围的事……今天,他决定带着尚文做这些。

“我不用陪,让娃们自己去逛。”女人姬孙氏对着姬崇德的后背说。每年庙会,她都是提着一篮子提前几天就准备好的香、蜡、裱纸,从山底的山神庙、马王庙和牛王庙拜起,经过关公庙、无量神庙,一个个神像拜上去,直拜到山顶的太上老君庙,所有的神庙拜完,就基本到后晌了。起初,几个娃还都跟着她,好奇心一过,就感到了拜神的单调和乏味,闹着要离开。她怕他们在神像前说一些对神不敬的话,就不强求他们了,由着他们被尚文带着穿梭于人群中,吃各种小吃,看社火、杂耍或坐在戏楼底下看秦腔大戏。

“让娃们陪你走一段,替你携携篮子。”姬崇德不容置疑地说。

“也行!”姬孙氏温厚地应了一声。她扭头看了看坐在身边的两个女儿,不放心地对坐在对面的二儿子尚礼叮咛道:“山上啥人都有,可得把你两个妹子看好了!”

“你妈说得对哩,可嫑闹出啥乱子了!”姬崇德大声提醒尚礼。

姬崇德不爱说话,在儿女们面前话就更少,除了欢颜,其他几个儿女都很怕他,根本不敢在他面前随便搭腔,更不用说随便顶嘴了。这时,就听欢颜抢着说:“大,你放心,出不了乱子。”

“哼!看把你给能的!”比欢颜小一岁半的欢蓉显然不满了姐姐的插话,翻着白眼朝欢颜悄声嘟囔了一句。

欢蓉的低声嘟囔还是被父亲姬崇德听到了耳朵里。他在心里暗暗发笑,欢颜和欢蓉,都是自己亲生的女儿,可两个娃不论是脾性还是长相都截然不同,自己也总是掩饰不住地偏向着欢颜,不论欢颜咋与自己顶嘴,自己都不恼不烦,常常惹得欢蓉心生妒忌,总是像个斗鸡一样去掐姐姐。

马车驰入官道时,太阳已经升起来了。欢颜发现,路边的树上已经冒出了毛茸茸、淡绿色的嫩芽,田里的小麦已有一尺来高,绿油油的,看上去就像一块块绿色的毯子,偶尔还有一株、两株的杏树、桃树和梨树从远处闪过,粉红的桃花、洁白的梨花开满枝头。这一切的一切都使那片布满沟壑、看上去灰秃秃的旷野,显露出了勃勃生机。

欢颜正沉浸在四野的美景和早晨清新的空气所带来的享受中,却听见二哥尚礼闷声闷气地问:“颜,你今儿还准备啥都不干,单看戏吗?”

“那当然!”欢颜毫不犹豫地说。

“好吧……”尚礼有些无奈地说。欢颜的话意味着他又得和欢蓉陪着她在戏楼底下坐上大半天,别的啥也干不成。

欢颜捏了捏二哥尚礼的胳膊,挤了挤眼,暗示了某种意思。尚礼心领神会,一阵窃喜。

欢颜虽得父亲娇惯、宠爱,却没有养成刁蛮骄横的脾性,反而总是时时处处替两个哥哥和妹妹欢蓉着想,总是在父母面前替他们打圆场。

马车行至山根的马家坡时,太阳已经升得很高了。马家坡离山脚还有一段慢坡道,外地人一般都将车马寄放在马家坡的亲戚或熟人家,然后再步行上山。

姬崇德将马车停放在一个远房亲戚家的马号里,将给亲戚带的礼物卸下,然后就被亲戚请到家里坐下来喝茶拉家常。他在亲戚家的椅子上刚坐下,一杯热茶还没喝完,欢颜就来偷偷拽他的衣服了。做父亲的,对宝贝女儿的意图心领神会,于是,就起身向亲戚告辞,引着一家人步行上山了。

那条慢坡道上,行人已经熙熙攘攘。农历三月的天气,太阳一出来,身上立马就暖和起来,人们穿着或黑或白的家织粗布夹袄以及清一色的黑色夹裤和夹马褂,清爽干练,精神头十足地往山上走着。

姬崇德一家刚踏进山门,就听见了有一声没一声的锣声鼓声和镲声。欢颜知道,那是山脚下戏楼里的鼓乐手在准备家伙什了。“我去看看。”欢颜对父亲撂下一句话就直奔戏楼而去。姬孙氏望着女儿远去的背影,不无担心地对男人姬崇德说:“这都快十三岁了,还疯成这样!”

“能疯成啥样——她也就是对戏着迷。”姬崇德不以为然地说。

“不管咋说,往后可不能再由着她的性子胡来了!”姬孙氏一脸严肃地说。姬崇德未再言语,心里却也潮起了一种说不清的滋味。他的宝贝女儿已经大了,能让他还这么宠着、惯着的时日其实已经不多了。

尚文将胳膊上装有母亲敬神用品的篮子交到尚礼手上,又将父亲肩上写有“姬”字的褡裢取下来,搭到自己肩上,然后就随着父亲先走了。这当儿,欢颜已跑到戏楼跟前,打听到了山上、山下今儿都分别是哪个戏班子、准备唱哪出戏,她决定上到山上,看山上戏楼里的戏。

尚礼挎着母亲烧香用的篮子,领着两个妹子扶着母亲拾级而上。

与姐姐欢颜爱看戏不同,欢蓉更喜欢那些吃食摊上现做的吃食——喝一碗鸡蛋醪糟,吃几个油糕、角角馍……巴不得能一个摊位接一个摊位吃过去。每次欢颜拉着欢蓉和两个哥哥看戏,她总是在戏楼底下坐不到一袋烟工夫就坐不住了,戏楼边上那些小吃摊上的香味总能飘进她的鼻子,勾引得她一次又一次缠着大哥领她去买。而尚礼,则更喜欢看杂耍、社火,甚至看耍猴。

姬孙氏和两个女儿都是小脚,无法走得太快,到山神庙门口时,已经到了正午。他们又热又累,已经有些走不动了。姬孙氏就让大家在山神庙门口坐下来歇息。尚礼从篮子里拿出碗,在山神像前的泉眼里接了冰凉的泉水让大家喝了后,才带着两个妹妹继续上山,留下母亲姬孙氏逐庙拜神。

尚礼他们来到山顶的平台上往下望时,山道上已布满了黑压压密密麻麻的行人。山顶平台的戏楼上,幕布已经布置停当,乐人们已在台上敲敲打打、拉拉、吹吹,开始热身。戏楼底下已经站着零零星星的观众,等着大戏的开演。

尚礼从戏楼后台租来了一条长板凳,放在欢颜满意的地方,让欢颜和欢蓉坐下,自己则四处张望,看有没有自己喜欢的东西。社火队伍还没有上来,他们要到戏楼里的戏演到一半进入中场休息时才能进入平台表演。尚礼只好坐下来陪妹妹们等着大戏开演。

欢颜的眼睛一直盯着戏楼上看,她想知道戏楼上的戏班子是不是大家所说的刘家洼的戏班子,有没有她最喜欢的角儿——刘润生。刘润生的戏欢颜看过,他那举手投足、一颦一笑间透出来的妩媚样儿简直比女人还女人。

这天的大戏果然是刘家洼戏班子演的秦腔全本戏《赵五娘吃糠》,饰演青衣赵五娘的正是刘润生。

锣鼓开场后,欢颜一直死死地盯着台上看,不放过任何一句对白一句唱词。戏快演到一半时,欢蓉果然又坐不住了,她又要二哥尚礼带着她去买好吃的。尚礼看看四周,见欢颜的周围都是些上了年纪的男人,就叮咛欢颜几句,领着欢蓉挤出人群,买吃食去了。

事情就是这么凑巧。尚礼带着欢蓉刚走不久,戏楼底下便起了骚乱。不知因为啥,两个男人开始吵架,没吵几句,就动手打了起来。情急之中其中的一个提起条凳就朝对方身上抡。对方一躲闪,板凳抡到了后面人身上。后面的人正在看戏,平白无故挨了一板凳,顿时跳将起来骂声不绝地冲将过来……一时间,戏楼底下厮打成了一片。人们怕被误伤,纷纷往外躲,结果,人推人,人挤人,挤倒了一大片。

欢颜坐在前头,由于入戏太深,根本没听见后面的打闹,等她意识到不妙时已为时太晚。她被后面的人连板凳带人一下子往前掀了过去。眼看着就要摔个大马趴了,一只手突然抓住了她的胳膊扶住了她。完全没有防备的欢颜,顿时被这一系列突如其来的状况吓得魂飞魄散。她下意识地喊了一声:“哎哟……”捂着胸口大喘气,喘了几口后才想起扭过头看是谁平白无故地推了自己。

欢颜惊魂未定地转过头,却发现一个身穿灰色夹长袍,个子高挑,体型略瘦的少年正站在自己的左后方,一只手抓着她的胳膊。她吃惊地看了看少年的脸,又看了看那只抓着自己胳膊的手。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那只手就已像被烙铁烫着了一样,迅即松了开来。那少年红着脸,一双手交互握了又松开,好像那双手突然成了多余的东西,不知放到哪里好。他支支吾吾道:“哦,看你快被挤倒了,就……”欢颜连忙双手在腰间一握,弯腰低眉,学着戏里人的样子欠了欠身,表示了自己的感激。两对眼神相撞的瞬间,欢颜的心顿时一颤。

那少年稳了稳自己的情绪,然后对欢颜笑笑,说:“看戏看得那么专意,后面这么大动静都没听见。”

欢颜发现,少年笑起来竟是那么好看,那双单眼皮的眼睛亮亮的,好像里面藏着两汪水,两个嘴角往上翘起,使得两颊上显出两道浅浅的纹来。还有那个轮廓清晰、高挺的鼻子,使那张脸上的表情说不出的明亮动人。

欢颜看呆了,竟不知如何回他的话。这时,就听见二哥尚礼着急地朝这边喊:“颜——你没事吧?”

听见二哥叫,欢颜赶忙转过头去接应:“没事,二哥!”欢颜看着二哥拉着欢蓉从右前方挤到自己身边后才又转过身看那少年,却发现那少年已经不见了。她呆呆地站了许久,然后才怅然若失地坐到条凳上接着看戏。可她却再也看不进去了,总觉得有双眼睛不知从什么地方看向自己。她想寻找那双眼睛,却没有勇气。于是只能就那样直挺着身子静静地坐着,煎熬般地等着整部戏的结束。

戏终于演完了。太阳也快落山了。尚礼去戏楼后面还板凳,欢颜就趁机往四下里看,希望能在某个地方发现那个身穿灰布长袍、瘦高挺拔的少年。可她却连少年的人影儿也没看见,内心里立时就被无限的失落所填满。

下山的路上,欢颜一句话也不说,只闷着头走路。坐上了马车,欢颜仍是一言不发。尚文觉得奇怪,就问欢颜道:“戏不好看?”

“嗯!”欢颜懒懒地说。

“戏楼底下打起来了,把戏给搅和了。”欢蓉插嘴道。

“伤着没有?”母亲着急地问。

“没有!”欢颜的回答仍是懒懒的两个字。

姬崇德回过头看了眼欢颜,一句话也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