羞耻的经历

羞耻是男性成长发展过程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影响着每个男孩自我形象的树立。赵美心博士发现,在4~6岁的孩子中,一种无法企及的男子气概已经在他们的生活中弥漫开来。这一标准在“男孩是什么样的人”和“他如何相信自己符合文化期望”这两件事之间,引发出了一种即将持续一生的紧张关系。心理学家史蒂文·克鲁格曼写道:“这种男子气概可以从被奚落是‘女孩才玩的游戏’或是被嘲笑为‘胆小鬼’开始,发展到在面对战争时害怕自己觉得恐惧,害怕自己缺乏男子气概的这份恐惧可能会让自己表现得像个懦夫,而相伴每个战士。”让缺乏男子气概的男孩感到羞耻简直是世代相传的传统。他补充道:“标准化男性的社会属性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对羞耻感的厌恶,来打造出能够为人们所接受的男性行为和态度,这让很多男孩对羞耻极度敏感。”

男孩很容易因为羞耻而深感脆弱无力。男子气概的典范虽然难以实现,但也并非纯粹抽象的,日常生活中的每一天都有它的身影。父母会因为儿子以什么样的姿态抛出一个球而焦虑;当他的行为不恰当时,他的老师也会感到沮丧,认为他烂泥扶不上墙;教练总是以侮辱和羞辱的方式激励男孩积极进取;同学们很快就把他叫作“同志”。最终的效果就是让每个男孩对于该如何思考自己拎不清。男孩很早就学到了这点,大概在5岁之前吧。赵心美博士说,他们懂得必须以某种方式着装、谈话和交往,否则就会面临成为众矢之的的境地。

因为羞耻感往往来自他们身边最亲近的人,所以男孩无法回避这分秒不停又冷酷无情的批评。每个男孩的自我形象中都掺杂着消极的一面,因此男孩渐渐学会了把这份自我怀疑通过内部消化掉。正如克鲁格曼所解释的那样,“当一个男孩屈服并隐藏了自己的主观自我时,羞耻感就会升腾而起”。因此存在这样一种可能:男孩会将感情转入地下,甚至对跟他们最亲近的人都隐藏起来。除了自我怀疑,他们还会学习隐藏情感,这种情况变得如此自然,以至于这已成为一种下意识的行为。

但回避不能无休无止。羞耻感有时是无法逃避的。乔希就是一个例子。他是一个非常聪明、非常敏感的13岁男孩。乔希有注意力缺陷,包括学校表现和社会生活在内,很多事情对他而言都困难重重。他逐渐习惯了成绩在班上垫底,还经常因为不安分的行为而受到老师们的警告。对他来说,就算是和同学们日常相处也是问题不断。这种脆弱又不安的情感,使他很容易成为其他无聊或爱炫耀的男孩的靶子。他压抑的沮丧情绪最终爆发,而且,当然,这样做只会让他的同学关系和师生关系都变得更糟。他父母的担忧与日俱增,终于,他们安排乔希和我见面。

从一开始我就发现,在他们原生家庭的定位中,乔希的父亲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家,他扮演着和事佬的角色,而他的母亲则充当着管教者的角色。在我的办公室里,父亲可以安慰他们的儿子,而母亲则有点失控,她表现出更多的恼怒和失望。这对父母不仅头疼乔希的学业问题,还因为他总对妈妈发脾气而备受困扰。但不论情况变得多么糟糕,这个年轻人和父母之间依然可以深入地沟通,他也依然非常在意他们的想法。最重要的是,他有取悦母亲的愿望,并且希望父母都能够以他为荣。

我和乔希曾就他的行为失当与精神崩溃展开探讨。当他发觉无论做什么都无法让他的母亲高兴时,那份绝望,很明显,是导致他品行不端和精神垮塌的主要原因。对于和母亲之间的紧张关系,他要么大发雷霆,要么就干脆无动于衷。他学会让自己一头扎进漫画小说中打发时光,或者沉浸在电子游戏里无法自拔,对外界任何试图令他振作的努力都表示坚决拒绝。他的父母把他这种无声处理理解为故意找茬,作为惩罚,关闭了他的电子设备。他本来就没有什么朋友,这样做更是让他无法通过社交媒体与朋友交流。父母和乔希之间的关系迅速降到冰点。

但当他告诉我,他多么爱他的家人,多么在意他们的期盼,我就立刻敦促他把这个秘密说给他的父母听。在我的反复劝告下,他设法告诉父母:他之所以让自己保持沉默,是因为他感到羞愧难当。在我的帮助下,他的父母也渐渐明白,乔希需要的不是责备,而是一份来自父母的肯定。无论他犯了什么错、遇到了什么挫折,他优秀的品德在父母心中始终屹立不倒。他们明确地向儿子表示,就算他把事情搞砸,父母也会一直陪在他的左右。

归根结底,羞耻感必须被克服,否则它就会摇身一变,成为一个男孩人际关系的主导。只不过,处理羞耻感的方法分为有益策略和有害策略两种。即使躲避看上去是唯一可行的选择,隐藏恐惧和不安也只会赋予羞耻感更加巨大的能量。但当他得到了理解与接纳,一个男孩便拥有了自我接受的能力,能够拥抱不完整的、不完美的自己。他有能力学会以一种独立于阳刚男性以外的视角进行自我审视,甚至有能力发展出一种对规范本身的自由批判。无论他离成功还有多远,也无论他犯了什么样的过错,他都能与自己的脆弱和解,感受到那些珍视他的人带来的安慰。

来自内城的德里克是个害羞的、聪明的男孩,正在郊区的一所私立学校念书。他彬彬有礼又乐于助人,待人热情又才华横溢,但他总是有点畏首畏尾,对身边发生的事思虑过重,反而牺牲了自己的率性。每个人都喜欢德里克,他也有很多朋友,但他的人际关系总是停留在表面。他很有趣,常常被邀请参加各种派对,可到了派对现场,又总是被人无视。

最后,还是一位田径教练注意到了德里克的犹豫不决,认为他有能力做得更好,便把他拉到一边,关心他近况如何。德里克向教练表达了自己真正的兴趣所在,他也明白自己现在的状态是畏葸不前。他回忆自己第一次试着“独立搞定一切”的那个时刻,发现症结在他的父亲。因为没有接受过高等教育,还总是失业,所以他的父亲变得越来越暴躁易怒。德里克目睹了父母彼此之间的暴力相向。有一次,父亲出门后,他和弟弟也去睡觉了。突然间,他被一阵巨响和巨大的吵嚷惊醒,最后,他听到父亲跺着重重的脚步上了楼,咆哮着要把孩子们带走,要离开这个家。父亲冲进他们的房间,而母亲追赶上来试图阻止却被父亲推出门外,母亲滚下了楼梯。这一摔,终于令德里克的父亲恢复了理智,他冲出家门,再也没有回来。

这件事后,德里克和他的母亲继续过他们的日子。但这种矛盾的情绪让他始终无法从震惊和困惑中走出来。就如同经历过类似事情的其他孩子们一样,德里克感到很难过,因为当时的他没有能力制止父亲,也无法保护母亲不受伤害。他责备自己因为震惊和恐惧而动弹不得,以至于什么都没做。他决定不告诉任何人他所经历的一切,而一旦养成保守秘密的习惯,这种习惯就会慢慢生根发芽。他向教练解释说,他并不想要“任何人的怜悯”。因为在他转学进入的新学校里,他的那些受到庇护长大的朋友和队友们,他们的原生家庭都具有一个城市家庭该有的样子,大多都与他不同。

说出这段过往后,德里克放松了下来,他已经准备好谈一谈羞耻感曾经如何掌控了他。他不是一个人在战斗,教练陪他一起制定出了一个计划。教练要求他完全坦诚地面对自己:即使撞到南墙也不畏缩。在训练中,教练对他大声嘶吼,试图激发他更深入、更努力地触碰自己的内心。终于,在一个已经精疲力竭的日子里,德里克崩溃在了终点线上,他暴跳如雷,泪如泉涌。所有曾禁锢过他的不安和沮丧通通倾泻而出。在跑道上,教练和他并排坐下,倾听他的感受,然后告诉他其实这一切没什么。

教练的直觉和德里克的诚实共同发力,使他取得了突破性进展。他们都切实地感受到,感情上的坚忍克己阻碍了他发挥自己作为一名跑步健将的天分。总是审视他的内心,总是让他不断地反省,只会逐渐侵蚀一个男孩的活力。

羞耻感会使一个男孩自我孤立,以便保持焦虑性的自我批评。男性自我孤立的模式很早就形成了。例如,当一个男孩接收到他应当坚强、独立、自给自足的信息时,他想和母亲亲近这种正常情感就会遭到质疑。根据心理学家威廉·波拉克的说法,“许多非常小的男孩羞于回到他们母亲的怀抱,这种痛苦的分离过程远非自然之举,只会对一个男孩的情感生活造成毁灭性的打击,在此之后,他们便只能得到父亲碎片化养育”。年龄一到,男孩们都会因为太难为情而不愿在公开场合拥抱妈妈,这令世界各地男孩的母亲们为之伤心。因为男孩担心,自己会因此被视为“妈宝男”或者“长不大”的孩子。

根据这些(坚强、独立、自立等)信息的严格程度,一个男孩可能会用自我防备来掩盖情感依赖和情感渴望带来的羞耻感,一种常见的办法是完全否认这些欲望,比如“我不需要任何人”,或者转向男性亲密关系和超男性化行为以获得亲密关系和情感沟通。对一些男孩来说,断绝关系会令他们激动并愤怒,对他们而言,越是自我封闭、难以被他人接受,就越有可能把唯一的情感宣泄渠道当作救命稻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