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婚姻生活

第6章 发展心理学的“活标本”

胡子在新疆旅行3个多月后最终来到乌鲁木齐

拍摄于1986年

家徒四壁中的“宝贝”

胡子没再发烧后,我们决定到离苏堡40多里路的平峰去看望朋友,没有交通工具,我们俩就只好步行,我从小到大没走过这么远的路,但有爱我的先生在身旁,我连想也没想就跟着他上路了。

路上风景变幻莫测,不时有像油画一样的毛头大柳树傻乎乎地立在远处的山头上,可爱得要命。路上不时还会看到一两个骑车的人,胡子就远远朝着人家“哟——哟——”地尖叫。这是山里喊人的方式,这样远处的人才能听到,若喊名字,字音太多,声音就变小了。

远处的人听到喊声,很快站住朝这边张望,等我们走近一看,发现彼此不认识,非常尴尬,人家还在那里等了半天。可到了跟前,胡子也不作解释,陌生人也不生气,大家都跨上自行车继续赶路了。

我简直不能理解这样的行为,胡子说这里就是这样。现在想想,在那样的大山沟里见到一个人不容易,远远地看到一个人影,谁能看清对方是谁,认错人是常有的事,喊错了,到跟前一看不认识,人们也朴实,不假装不做作,各走各路,被喊错的人也不会生气怪罪。

因为我知道我们不可能认识远处的陌生人,对方也不太可能是我们的同村人,或同路人。胡子也知道,但他故意就那样演给我看,因为他了解这里的人,知道他们不会怪罪,但我并不知道,所以当时我虽然觉得很好玩,但心里还是非常过意不去的。

在这样的地方长大的胡子,后来到了有许多繁文缛节的城市,又怎么能那么圆滑、那么成熟、那么到位地在人群中与人相处呢?用这个理由去解释胡子的行为似乎还能说得过去。

但我们的同学李友忠的家也在那里,而且比胡子家要偏僻落后,胡子的家算是在镇子上,而李友忠的家纯粹在一个小山沟里,为什么李友忠就完全没有胡子的问题?

不了解胡子的人,也许会怀疑他有自闭倾向,但作为他的妻子,我知道这并不是自闭,对于胡子我也有着更全面的认知。一方面,胡子动作笨拙不协调,计算不好距离和空间,在生活惯常的事情方面不能进行惯常推理,不能够注意到别人随时出现的情绪反应和需求,不能感知到他人微妙的心理变化,也无法将这一切与自己相连接并作出行为决定,对平常生活事件很容易产生误解和扭曲。另一方面,胡子又才华横溢,智商很高,在艺术方面的感受和理解力也很强。

探寻家庭的根源

在了解了很多儿童发展心理学规律和知识后,我发现胡子的行为可能不只是由他生活的这片土地造成的。说起社会性能力的发展,现如今我与对门住邻居十几年了,彼此都很少看见,更别说来往了。那个时候苏堡的村民就像是一家人一样,他们的关系比城里人要紧密得多,差不多家家户户都是敞着门的。只要来往频繁、有密切的人群接触,就不会出现胡子这样的状况,关于适应不良和发展缺陷,究其原因,可能是由于胡子家的特殊情况造成的。

胡子的爸爸妈妈结婚以后,先生下了两个女孩。那时在大西北山区,似乎只有生出男孩才是光荣的,人们指望着由男孩传宗接代为家族续香火,女儿一旦嫁人就成了别人家的人,无法依靠也不能帮助娘家,她们完全要为婆家去付出,成为婆家的依靠。

而儿子才是留在自家的人,所以如果生的全是女儿,不但自己很恐慌,也害怕邻居嘲笑,这是一个非常大的耻辱,想想婆婆头两个孩子都是女孩,心里肯定也是很恐慌的。

第三个孩子是一个大胖小子,那是胡子的哥哥,但是这个孩子在1岁多时,有一天有点儿流鼻涕,家里的保姆就用湿手指头,蘸了一下桌上的不明药面,抹到孩子的嘴里,结果孩子就夭折了。这肯定给我的公公和婆婆造成了巨大的打击,好不容易得到一个男孩却突然夭折,又是如此的意外事故。

这个男孩夭折后,胡子出生了,可以想象胡子当时被宝贝成什么样子,稍有一点儿不适,全家人肯定都草木皆兵,捧到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三个女人加一个男人对胡子的照料过于无微不至,天稍微有一点儿热,赶紧减衣服;稍微有一点儿凉,就赶紧加衣服。

最后的结果是,胡子现在极不抗冷,也不抗热,他每次出门散步都要背一个大包,他先一层一层套上好多衣服,如果是上坡,没走几步就要停下来,脱下衣服放在背后的大包里,大家会频繁地停下来等他。回来时下坡,胡子又要走一段就穿一件衣服,再把衣服一件件套回去,如果我们不耐烦,胡子就会生气或伤心。

胡子就这样被过度呵护着,他的每一个行为和需求都牵动着全家人的神经,这一点胡子自己肯定能够感觉到,并由此形成他对世界的一种认知。

这也是胡子“感冒气”的由来,在我们结婚后,胡子动不动就非常严肃地给我讲他有“感冒气”。这个“感冒气”会在很多天中慢慢地加重,终于有一天“感冒气”呈现出来,胡子就卧床不起了。

胡子要在大棉帽里套着一顶小棉帽,在大棉衣里裹着一件小棉袄,再盖上大棉被躺在**。然后指挥着我团团转,一会儿要喝水,一会儿要听收音机,一会儿要看报纸,一会儿要把收音机调到某某频道之间,包括上厕所都不能出被窝,据说稍微有一点儿凉风,感冒都会加重。

一开始,看到胡子对小小感冒的反应是如此之大,我非常生气,觉得他太娇气了,这样的男人怎么能一起过日子?尤其是在孩子小的时候,我一手抱着孩子,一手还要伺候他,我坐月子,他比我还像坐月子,这让我非常生气。

后来在做幼儿教育的过程中,我逐渐理解了行为问题是由成长环境造成的,才懂得胡子为什么会如此,才理解胡子不是故意的,他自己也不想这样,他只是被培养成这个样子,他也是个受害者,最后造成他以这样的方式看待自己和世界,看待世界与自己的关系。

在胡子的世界里,只要稍微有一点儿病,就像天塌了一样,这是胡子的真实体验,对胡子来说,除了这个体验以外,其他体验他是无法认知到的,因为人们实际上只能认知自己所理解的世界,世界本来是什么样,并没有人知道,以有限的科学所探知的世界,也并非世界的全部本质。

胡子的世界跟我的世界完全不同,在他的世界中,有病真的很可怕;天气要么太冷要么太热;手里拿着东西走路时一定会碰到旁边的物品。生活的问题太难解决了,而胡子却一直在证明自己的勇敢和自由,于是他去画画,去演奏乐器,去写小说,一直向往离开亲人到最遥远的地方,我想那是他要追求的自由,他想找到离开家人的照顾就焦虑的解决办法,所以要先离开家人。他不知道是什么使自己如此受伤,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一直在受伤,但痛楚的感觉一直都在,并且在不断增大。

“挂脱驴子”的空间感知

胡子动起来总会碰到身边的东西,胡子的妈妈说他是“挂脱的驴子”,形容驴子发疯乱撞到很多东西,身上还挂着撞到的东西一路奔跑,这使胡子特别紧张和不好意思。就像我之前看到的胡子扛着椅子去上大课,一路碰了所有的桌子,大家会为此笑很久。

列举一个生活中的情形,如果一个人要躺下,我们坐在**不用看,也不用量,就可以知道臀部到枕头的距离,躺下去刚好让头枕到枕头上,既不会因为距离太近,躺下去头碰到床头,也不会由于距离太远,够不到枕头,要挪动身体头才能枕到枕头上。如果每天睡前的这一简单行为总是出现偏差,我们心里就会很烦,感到不方便和不舒服,因为无法衡量距离这件事破坏我们躺下去感到舒服的预期。

而胡子就不能完成这种计算,他躺下去真的会碰到脑袋或者够不到枕头,于是被弄得不胜其烦,胡子的世界由此变得十分艰难,由此产生的痛苦比别人多很多,好在另一方面胡子从小又得到了很多爱护。

再如,我们进入一个带斜坡的楼梯底下时,会注意让自己越走越低,避免脑袋碰到越来越低的斜面。大部分人不用尺子和手量,甚至没用眼睛看,就能以我们的洞察力和感知力知道那个距离是多少,一般也不会让自己的头碰到楼梯底部,但胡子不行,他会在刚刚进入时就被撞得两眼冒金星,一屁股坐在地上,他无法计算自己脑袋和楼梯底部的距离,这是儿童在2岁左右应该建构的空间概念。

分析这种情形的成因,可能的一个原因是胡子从小被家人过度保护,他可能一直被抱到至少2岁,所以胡子对空间、事物因果关系和事物永久客体的认知都缺乏建构,这些认知都是人们在不用刻意思考时,通过身体与环境深入互动建构起来的,可以说是灵魂深处对世界的了解。人在长大后,通过这些体验所获得的了解支持着他发展出一种能力,不用专门思考也能理解日常生活事务和自然规律。

事物的因果关系

我们小时候只要有机会就会非常专注地拿起身边的物品去玩,这种玩耍,实际上不单是娱乐,而是人类为了发展自己的大脑、使用自己的身体,以及理解自己所生活世界的事物而设计的“学习程序”。

儿童在2岁左右要建构事物因果关系的概念。比如,要懂得:大盖子盖在大号瓶上,中盖子盖在中号瓶上,小盖子盖在小号瓶上。当孩子拿着这些物品玩耍时,这种事物之间因果关系的认知就被建立起来了。

再举个例子,一个孩子左手拿着一个玩具车,右手拿着一个杯子,两只手同时向前推着两个物品前进。因果关系概念发展没有问题的孩子,观察一下就知道两个物体虽在一起移动,但不是前面的物体拉着后边的物体,也不是后边的物体推着前边的物体,而是两只手在分别推着两个物体移动。

但是胡子没有这样的能力,他不能根据看到的情况正确评估车子和杯子的关系。胡子有可能会认为,前面的东西拉着后边的东西,或者后边的东西推着前边的东西在移动,由此他在生活中常常被这样的错误弄得焦头烂额,狼狈不堪,而且出现的错误如此低级,常常被周围人嘲笑,这样的笑话又很容易被人当作故事传播,这让胡子感到很受伤。(我只是用玩具车的例子来说明这一类发展缺陷,并不是胡子真的不能理解这样的问题。)

有一次公公婆婆来到我们家,我给公公婆婆买了皮冻,皮冻就是把肉皮刮干净了,熬出生物胶,然后晾凉,就变成了像果冻一样的食物。它拌起来很好吃,公公婆婆也很喜欢。头一天晚餐公公婆婆吃了皮冻,剩下的放在橱柜里。第二天早晨胡子想把皮冻拿来给公公婆婆吃,但是他又觉得这东西太凉了,人吃了会不舒服,于是他把皮冻盛在锅里,放在火上加热,他站在锅旁不断搅动,自己应该看到这些皮冻一点儿一点儿化成了水,变成了半锅汤。

当我经过胡子身边时,他一脸愤怒,他一边用筷子在锅里捞着,一边恶狠狠地转头看着我说:“这些皮冻到哪儿去了?”他可能以为是我的恶作剧,于是特别生气,神情既愤怒又悲哀,可能觉得这个媳妇对公公婆婆这样不好,连一盘子皮冻都不舍得给他们吃,还偷换成了半锅浑水。

因为胡子用那样具有攻击性的态度对我,我也很愤怒,想报复,所以在告诉他皮冻是化了的时候,当时的表情肯定极具羞辱性,那时候我还不知道胡子为什么会是这样,于是为此极尽嘲笑和挖苦之能事。

人们的嘲笑和捉弄可能不是出于恶意,只是觉得好玩,利用胡子的曲解来开善意的玩笑,但这却给胡子造成了非常大的创伤,使他觉得人们对他不友好,才嘲笑他、捉弄他。

在我们婚姻的早期,胡子在不应该受伤的事情上受了很多伤,而且很多伤是由我造成的,现在想想,那时真的很不应该。

对永久客体的认知

婴幼儿时期,孩子只要醒着就会一刻不停地玩耍,在这个过程中会出现一种情况,有时候物品会一直在孩子身边,有时候它们会被孩子弄得不知丢到哪个角落,但几天后它们又出现了。

第一次遇到这样的情况,可能孩子会很恐慌,以为那个东西消失了,可是等接触多了,孩子就会建立起一种概念,物品只要不销毁,一般都会安全地存在于我们生活的范围内,就像妈妈每天出门上班,到下午下班后又会回来。

一开始面对分离,孩子以为被妈妈抛弃了,会非常痛苦,时间长了就获得一个证明,证明妈妈还在,慢慢孩子就习惯以这样的方式跟妈妈相处,于是也就不再担心和哭闹,他们知道妈妈是永久存在的。当然,这个“永久”还是暂时的,因为在很久很久之后,所有的一切可能都会消失,但是对于一个孩子的生命来说,“明天还在”就是永久。

婴儿在9个月大时,会慢慢了解这些事物,知道它们还在,于是当自己玩的东西不见了,孩子会去寻找,随着年龄增长,如果喜欢的东西不见了,他知道肯定还在某个地方,越努力寻找就越有可能找到,这叫关于事物的永久客体概念。

孩子一般在1岁到2岁半,就基本建构起了关于事物的永久性概念。说它是客体,是针对孩子而言。如果没有永久客体概念,我们就可能没有安全感,非常恐慌,因为我们不知道身边的人和事物,以及我们所拥有的宝贝什么时候在,什么时候突然就不见了,是由于什么原因不见的。如果我们一直沉溺在担心中,就没有心力去做其他有利于我们生存的事情,或者有利于他人的事情,就不能很好地发展将来生存的能力和智慧。

胡子这方面的概念似乎没有很好地建立,因为他的东西如果找不到了,他第一个想法可能是被偷走了。举个例子,因为耳机比较容易丢,他买了好几副,用着一副,把另一副放在书架的隔板上。有一天他要去找备用耳机,抬头扫视一遍隔板,三层隔板上密密麻麻放着许多物品,那么小的东西不容易被一眼看到,他没有认真仔细地寻找,立刻就认为自己的耳机丢了,于是大叫说谁偷了他的耳机。

我很好奇,难道他不能对情形作一下分析吗?家里没人偷他的耳机,如果家人拿他的耳机去用,也不能叫偷。如果是外人进来偷盗,不会只偷耳机,肯定会把家里值钱的物品都拿走,家里也一定会被翻得乱七八糟。

从这件事中,就显示出胡子因果概念建构的缺失,他无法进行这样的推论,即家里值钱的东西没有被偷,他的耳机也不会被偷。

另外,胡子也无法进行“耳机没有被拿出去,肯定就在家里,要做的就是好好找一找”这样的推理。因此,一旦他发现东西不见了,就会非常着急,心情无法平静,于是就更加不能耐心寻找。

如果我们为胡子出现的状态感到生气,比方说在他大喊“我的耳机肯定被偷走”时,我们马上指着鼻子臭骂他一顿,那么揭露他的“愚蠢”时,一定会带着严重的鄙视情绪,像胡子这一类的人就会受到严重的伤害,他会觉得这个世界为什么对他这么不友好,他的亲人为什么这么恨他,这个时候找耳机已退为次要事件,被我们的不屑和不满伤害则成为他关注的主题。他可以再买一副耳机,但是周围人对他的不满和愤怒却成了他心中与耳机关联的唯一东西,这个东西积累多了,他心里的伤口就会越来越大。

永久客体、空间概念、因果关系建构的缺失是他们主观上无法发现也无法通过自己的努力去弥补的,这些建构缺失造成的困境,使他们在这个世界的生活中不断碰壁,不断遭遇人们类似观念、看法和情绪的攻击,他们不知如何承受,最后肯定会倒下,会得病,实际情况也确实如此,在后面我会讲到这一段经历。

胡子就被这样绿豆芝麻的小事严重困扰着,而他在其他大事中取得的辉煌成就,也不能使他逃脱这些小事所造成的困窘。如果别人再为此发出笑声,胡子就会把自己内心的羞愧和别人的笑连接在一起,把别人的笑定义为对自己的不友好。

我们知道胡子的问题实际上是童年养育出现的问题,是由于家人的过度宠爱,给他带来了发展的缺失,而这个问题他用一生去弥补都不见得能够弥补起来。如果不巧我们正好是他的家人,那么我们必须能够理解他,并且练习包容他们的“短板”,去看他的优点和长处,同时帮助他弥补缺陷,如果弥补不了,我们可以替代他去解决这些生活问题,好在不是太麻烦,不是太费我们的时间,或者至少,我们不要对他的缺陷如此不能容忍,如此生气。

胡子作为一个成年人,他这些更像是儿童的“可笑”的行为,并不是故意为之,而是发展缺陷造成他在基本生活层面不能如常人一样解决日常问题而闹出的笑话,如果不带有指责和批评地看待这些行为,莫名就有了些喜感,就像孩子们爱看的动画片一样,非常“卡通”,非常有漫画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