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靠谱的新郎

胡子与李跃儿各捧一尊埃及法老石像的复制品

拍摄于1986年

胡子的“聪明”

我跟胡子约定,等毕业8年后再结婚,因为我认为自己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为了当画家,而不是为了结婚,所以一定要等奠定了当画家的基础后再结婚。那时同意做他的未婚妻,也是想反正自己要当画家,先生不是我想要的,是他想要我,那么谁答应了我先当画家的条件,我就可以嫁给他。胡子是第一个想要我当他妻子的男生,也是答应我条件的人,我觉得答应当他的未婚妻就算行了,接下来我就可以去好好实现画家梦了。

可毕业一年半后,有一天胡子急急忙忙地从乡下的学校跑来说:“听说五一假期过后,领结婚证要交400块钱。”那时我们一个月工资才42元,我马上跑回家跟爸妈商量,他们将信将疑,但还是怕万一到时真要那么多钱,所以就让我跟胡子把结婚证领了。

证领了应该也就没事了,可没过几个月,胡子又跑来说听别人说我不跟他结婚了,并将结婚证拿出来,发脾气做出要将结婚证撕碎的样子,用激烈的动作小心地在结婚证没有字的地方撕掉了一个小角,以示威风。当时我吓坏了,拼命把结婚证从他手里拽过来,结婚15年后有一次拿出那张老旧的结婚证仔细研究了一下,看当时他撕掉的地方并回想动作,才发现其中的道道。

胡子不断地以这样的理由跟我吵架,后来为了证明自己,我决定当年的12月1日就跟他正式结婚,条件是不准办酒席,也不准请客人。胡子坚持说,银川他的大妈是必须请的,我也只好同意了。

不像婚礼的婚礼

结婚那天早上,胡子穿着一身当时流行的蓝涤纶料子的中山套装,头发两边鬓角处剪得秃秃的,脸也刮得光光的,我忽然发现他的上嘴唇那么突出地往前翘着,而衣服的前襟也配合着上嘴唇往上翘,再加上手里提着一个大包,要多傻有多傻。

新婚的早晨他就这样站在我家大门口喊“李跃儿,走”,我也赶快收拾了包,穿着妈妈精心为我做的一身豆灰色的套装,跟着他走了。后来妈妈说,我一出门,她的心像刀割一样难受,因为看着我和他走在一起,越看越感觉不般配,而等妈妈回家一看,我的爸爸正在被窝里偷着流泪。我俩浑然不知,就像工作出差,我傻乎乎地这样就算出嫁了。真感恩父亲和母亲,他们得多爱我,才会这样宠着我,由着我,就这样跟着一个他们不喜欢的男人走了。

到了银川,结婚日中午该吃顿好饭,但胡子非要吃油条喝鸡蛋汤不可。我有点儿伤心,不过一想自己人都嫁给他了,何必为一顿饭伤心,吃油条就吃油条呗。后来提起这事,我才知道那时他认为油条是这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这时我才想起,在西吉没见过人炸油条,陶乐也没人炸油条,所以可怜的胡子在新婚之日最想吃的竟然是油条。

黄昏了,我们到那位大妈家里,十二万分恭敬地请了那位胖胖的大妈。坐车到了永宁县,天已经黑了,到胡子的家还有10千米的石子土路。好不容易借了两辆自行车,我俩一人骑一辆,胡子的车把上挂着我们在银川买的唯一的结婚物品:一台录音机,车后面坐着我们唯一的客人,他胖胖的大妈,我们就这样上路了。

太阳已经落下了地平线,阳光已经照不到地面,但却射向天空,使瓦蓝的天空显得明净而神秘,路两边是高高的白杨,大地一片朦胧。我的新郎官奋力向前的黑乎乎的影子加上坐在后座上的胖胖的大妈,这景色简直是一幅木刻板画,我支棱了鼻子,眯着眼睛,一边闻着田野的新鲜味道,一边将我的新郎组成的这幅画收记在心间,准备回去赶快打成稿子。

这时只听“噗”的一声,胡子和大妈的造型变了,胖胖的大妈不见了,只有新郎的剪影依然在奋力向前骑行。奇怪之下,我赶紧向地面看去,马路中间大妈黑乎乎的影子像是躺在自家的炕上。我大叫:“徐晓平!大妈摔下来了!”这时胡子已骑出去10多米远了,他慌忙下车回头一看,便“哐”的一声,将录音机和自行车一起扔到地上,一扭一扭地跑向大妈。幸好大妈没事,胡子将大妈扶上了自行车,一查看,原来自行车的后座支杆被压断了。

惊魂未定的我们,互换了自行车,新婚的两件宝贝都受了伤,大妈不知摔坏了没有,录音机恐怕已难说了,好在自行车还能骑,新郎和大妈又恢复了之前的造型。

我已无心再体会美景,开始担心那位依然在奋力向前的笨女婿,这时我怀疑他不仅笨,可能还傻,要不怎么车上的人掉在地上都没发现呢?而且把车子支起来和摔下去所用时间是一样的,干吗非要把车子再摔一下?万一车子坏了,人有问题要怎么送去医院呢?

好在我还骑着一辆车,如果今天是他自己遇着这样的事,这样处理,那不完了吗?大妈可能很疼,但忍着没吭声,我心里难受极了,先生笨倒也无所谓,反正往后的日子我能画画就行了,可那位大妈,那么大年龄了,为了我们结婚受那么多的颠簸,现在又被这样重地摔在路上,还要忍痛坐在后座上再颠簸一个小时……我因为心疼大妈而开始恨胡子,却不恨自行车不结实,也不恨大妈重,可怜的胡子,新婚之夜就被我骂了半个晚上,一声不吭闷闷地坐在那里。

勤奋画画的蜜月

20天的婚假在胡子不断给我找模特的行动中很快过完,回到陶乐,学校给了我们一间宿舍,我们就将家安置在那里。宿舍在学校院子里,门对着学校的大门,老师上班,学生上学,都从我家门口路过。若遇上中午或晚上吃饭,我在屋里做饭,胡子便蹲在门口吃饭,无论哪位老师从门口经过,他都会向人家打招呼说:某某,来我家吃饭。好像人家里都缺粮食,而我在屋里特别紧张——如果人真的进来了,只有两碗饭,岂不是太尴尬?

一转眼,我们结婚后的第一个春节就到了,胡子作为我们家第一位来自别人家的男人,帮着准备过年,女人们都忙着炸油饼,男人则打下手。胡子穿上那身自己都不愿穿的新郎官套装,在屋里屋外转了好几圈,不知坐下好,还是站着好,更不知道该干点儿什么。我和妈妈妹妹们又说又笑,在油锅旁忙着和面,要炸够一个春节吃的油饼子,那时候这是家家户户过年必做的事情。

我妈看到他难受,想给他找个差事,让他别拘束,就喊他(用一口山东腔):“你到外面小伙房把铺着报子(纸)的筐子拿来。”胡子立刻一脸认真地去了。良久,我们的油饼眼看就放不下了,却不见他拿筐进来,终于来了,乖乖站在母亲身边等着帮忙。母亲夹起油饼准备往筐里放,回头一看,胡子没有端着筐子,两手却提着一个黑乎乎、脏兮兮的塑料编织袋,就是平常人们用来装化肥的那种。他走到锅灶边,两手撑着说:“拿来了。”

我们回头一看,都笑到要死,他一脸的迷茫,一脸的认真,那时我们真的觉得他脑子绝对有毛病,我的大妹说:“这怎么能装油饼呢?”他吭哧着说,可小伙房里只有这一只袋子。我妈妈说:“不是让你去拿里面放着报子(纸)的那个筐子吗?”胡子一脸困惑地说:“筐里没有包子呀!”

这时我们几个才都明白过来,宁夏人管麻袋叫“包子”,而我妈妈的山东话把“报纸”说成了“报子”,正好是宁夏土话的“包子”,于是就拼命地去找麻袋,说伙房只有一个类似麻袋的东西,就是这个。

我真的不能理解,我们一家人也是完全不能接受,觉得胡子怎么会这样?一般人如果没有听懂,没有找到东西,肯定会回来问一声,大家也就明白他听错了,而胡子却努力地找,一定要找到那个麻袋,最后提一个破烂编织袋来到锅前,自己还感到莫名其妙。普通人想一想也会懂得,这家人是讲究生活的,怎么能把过年的油饼装在这么肮脏的袋子里呢?我的两个妹妹从此真正认定他是傻女婿了。

后来我们学习了儿童发展心理学,知道儿童在2岁左右要发展人格深处的一种对自然空间、生活事物因果关系和永久客体等的认知,要把这些概念建构为人类精神的内涵,成为精神的一部分,所建立起来一种灵魂深处的对于事物因果关系的判断和处理,会成为这个人长大后不用专门思考也能反射性使用的能力。

我这才知道胡子是敏感期没有建构好才会出现此类问题,在别人看来这些问题根本不需要学习和讲解,但是胡子不行。胡子也常会因为生活中的这些小小的事情变得狼狈不堪,他自己也感到羞愧和沮丧,所以他在自己能够控制的事情上就非常努力地获取成就以弥补日常生活的种种挫败感。而我几乎跟胡子完全相反,在生活小事上极其灵活智慧,在大事情上却显得笨拙不灵光,但是胡子关注欣赏的是他做不好的那一方面,我想这大概也是胡子喜欢我的原因吧。

婚姻中的“取长补短”

胡子和他的家人把我视为掌上明珠,我家也因为有了这么一个完全不同的人而感到新鲜。我俩常去我妈家吃饭,回家的路上每当走到有沙枣树的花园旁时,胡子嘴里便发着“噗噗”的声音,模仿当时刚流行起来的武打片里的动作,不停地拿我当靶子,我则笑评着他那些可笑的动作,那时不知武术真打是不会发出“噗噗”声的。胡子练得很认真,并不是玩,说是练好了准备日后碰到坏人时保护我。

因为我日后打算到处去画画,所以听胡子这样说很感动,也有点儿踏实,有这样一个做任何事都在为我考虑的男人,心里暖暖的。练过几天,他感觉动作像电影里的了,便很想让我欣赏,经常说:“看我腿踢得多高。”我也不搭理,偶尔看一眼,他便“噌”地一下把脚踢过头顶,结果发现他踢脚的同时身子是弯下去的,其实脚离地面也就两尺高。我大笑着揭露他,他很认真地不好意思起来。胡子每天一如既往起早贪黑地研究文学、哲学,自己读什么书就给我讲什么书,每天下午下了课就开始写作,我无聊时就会捣乱干扰他。

有一天他把画夹子挂在我的肩膀上,把一个马扎子递到我手里,把我推出门,说:“到学校后面画柳树去吧!”我便乖乖地向那里走去。

那是一片美丽的田野,极有灵性的大柳树长在一条很古老的小水渠上,远处的大渠坝上则长满了茅草,在农田间有一片浓密的大树,无论抬眼望向何处,都是田园诗般的风景。每天我在那里画到天黑,到家后胡子都迫不及待地打开画夹子,拿出我的写生作品拼命感叹。说实在的,如果哪一天他感叹得不太真心,第二天我就没心思去画了。这成了我以后的习惯,凡是我的作品,必须得到胡子的肯定,我才有兴趣继续下去,若哪一幅画他说不行,我肯定也会将它扔到一边。

晚上他便将我们唯一的台灯换上绿色灯泡,用被子和枕头在**围一个舒服的圈,将我围在中间,然后播放肖邦的钢琴曲,让我静心体会。我经常是没听几分钟就睡了过去,一直到现在,无论在哪里,我都不能听肖邦,一听就想睡觉。和胡子在一起生活的这20多年,胡子不断一脸沉迷地启发我去听肖邦,我反而谁的都听了,就是不听肖邦,胡子一直对这件事情感到不可思议。

每天饭后胡子都要陪着我到另一条通向沙漠的路上去散步,评点着哪一块像凡·高的画,哪一块像高更的画,说实在的,在那些日子里,我心灵的感受才刚刚被唤醒。

胡子在生活事务上是如此艰难,但他在艺术的感知方面却是天才,而且天生悟性很高,很懂得避开“短板”去发挥自己的长处,他知道自己是一条鱼,于是他不去逼自己爬树,而我正好相反,我不知道自己是一条鱼,发现不了自己爬不了树,还死活要去爬树。

提着大棒保护妻子

有一天我提议到离学校不远的一个村子里去买鸡蛋,那时商店里没有鸡蛋可卖,大家都要到农村去挨家挨户收。离学校不远的一个村子里住着我家的一个旧相识邢大爷,我们就去他家里买鸡蛋。邢大爷家有一条大黑狗,又大又凶,村子里人都知道。

我很害怕狗,于是问胡子:“怎么办?”胡子忽地一下就出去了,回来时,不知从哪里找到一条胳膊粗的大木棒,说:“不怕,有我呢!”我顿时幸福感爆棚:有一个男人挺着胸脯提着木棒,专门是保护我的,这感觉可是太棒了。这大约是我最小鸟依人的一次,自己提着篮子在前面走,后面跟着提着大棒的专职保镖。

一路走去,到了村里,我们不敢靠近邢大爷的家,就站在前排房子的后墙边,大声喊:“邢大爷,邢大爷!”大爷很快从门里探出身来,提了狗绳,说:“狗有铁链子拴着呢,过来吧。”我们便放心大胆地过去,那条狗则拼命跳着朝我们狂吠,看有那么粗的铁链拴着它,我们就放心地进了大门。

刚进院门,脑子里还飘着刚才的想法,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团黑影朝我扑了过来,我大喊一声本能地退向墙角,那条狗则从我身边冲了过去,可能我的尖叫声也吓到了它。

我的心都快跳到嘴里了,两腿发软,这时才想起手拿大木棒的胡子,看了一圈周围没人,墙外也没有,氛围中有一种令人恐惧的魔幻感。这时我觉得背后不对劲儿,转头一看,我那练了很久花拳绣腿,特地提了大棒的老公,这时正紧紧抓着大棒躲在他的娇妻身后呢。

我顾不得多想,哈哈大笑起来,回来后当笑话讲给我的家人听,两个妹妹笑完之后立刻提出:必须跟他离婚,这时我也才转过神来,这样的男人怎么能嫁呢?回家后就找胡子算账,他使劲儿道歉,并连说纯属本能,并笑着说:“哎呀,狗又没咬着你。”这事也就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