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充满奇异色彩的恋爱

自画像

李跃儿画于1984年

不小心成了“陈世美”

后来胡子不断地写一些莫名其妙的诗要读给我听,于是我总被他死缠烂打地约到他和同党们的一处“秘密根据地”,根据地位于学校后面农场的猪圈旁,是一所给饲养员住的房子。

全校上千名学生中只有一人能成为饲养员,大家在猪圈里劳动时,饲养员担任指导员,负责给大家分派任务,安排工作,并且可能要向班主任汇报每个人的工作情况。那时同学们都想要好好表现,而班主任是不跟着我们一起劳动的,他想知道我们表现如何,一部分靠班里同学的反映,另一部分要靠担任饲养员的农工老大哥的反馈。胡子不知道怎么跟这个人打得火热,他经常把秘密场地分享给胡子,供他和他的三个同党使用。

有一天他们几个又约我到文学系的一个空教室里去听他们写的新东西,当我推门进去时,发现几个人都神情怪异,目光闪烁,我看到教室后面有几片水渍还留着泡沫。他们几个很快平静下来,假模假样地开始读他们的大作,我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心里觉得他们真坏,于是打算以后离他们远点儿。至于他们为什么单单叫我去听他们的诗,我当时一点儿也没有想过其中的原因。

一晃又一年过去了,马上就要毕业,想到我这样一个人,让人家费了那么大的事追了2年,干脆就答应算了,胡子听后,高兴极了。随后他就消失了,等回来后,他急忙把我叫到一个无人处,神秘兮兮地双手捧出一个巴掌大的荧光粉红色的塑料皮本子,本子上有一分钱十个的那种黑钢丝发卡,还有一个红塑料和假金属做成的宝石戒指,胡子一本正经地说这是送给我的,并要我去见他的爹妈。后来才知道消失的那几天他是去和家里商量退婚的事情。

原来胡子小时候就定了娃娃亲,他要退婚家里不同意,因为村里人会骂他是陈世美,据说他跟父亲大吵了几天,姐姐最后才拿着东西回到老家去跟女孩的父母说这件事情。

那时我考虑问题还是非常以自我为中心,从没谈过恋爱,也不能体谅一个女孩内心的牵挂。从小她就知道自己将来要嫁给那个人,而且看上去他已经飞黄腾达,很有前途,并且长得非常帅气,不知道她在梦里是否已做了新娘,在懵懂中对婚姻有所期盼,但就在要到结婚年龄时却被对方退婚了,10多年的牵挂成了空,内心会是怎样的感受。

高中毕业后胡子有一段时间被安置在小学当民办教师,他的娃娃亲对象就坐在底下,还是个小学生,我问胡子有没有看过那个姑娘,他说上课时用眼角扫过,那个姑娘有两条长长的大辫子,其他都没印象了。经过了一生风雨,有时真的觉得自己心有愧疚,都没有共情过那个女孩子的痛苦。

之后一起生活时,只要我一惹了胡子,胡子就装哭说:“哎哟,我的大辫子呀!”但我要留辫子时,胡子却坚决反对,甚至会发火阻挠,这也许是良心谴责的结果,他心里还有那个大辫子的影子。胡子说自己讨厌辫子,我觉得这不是真的,毕竟胡子是一个心地善良的人。

但是村里十里八乡都骂胡子是“陈世美”。

恋爱智囊团

退婚成功后,他便搞了这些“贵重”物品来当作信物。

胡子有三个同党,班里叫他们“四人帮”,他们成天神道道地聚在一起,来来去去,就像一群密谋造反的大臣一样。他们几人中吴少东是个白净的城里小弟,王忠厚长得人如其名,再就是胡子的同乡李友忠,长得像古代的文人,消瘦白净的面孔上满是斯文气,他虽也是西吉山里人,但却不像胡子那样有高山居民特有的黑红的皮肤。

这四个人为了找到安静的地方研究文学,煞费苦心地“贿赂”了饲养员,在那里建立了他们的根据地,并把它命名为“文学研究院”。

我答应胡子做他女朋友后,没几天就后悔了,去找胡子委婉地劝他去找别的女孩,所有女孩在此情境下可能都会找一个貌似谦虚的理由,如“这世界上比我好的女孩太多了,去找一个比我好的吧”,实际上还是看他不顺眼,而且考虑转战南北的老革命父母也不会同意我们这门亲事。胡子当时没说什么,我以为这么艰难的事情就这么轻易解决了。

没想到几天后,胡子把我叫到一处没人的地方,在兜里掏来掏去拿出一张小纸条,浏览一番后,情绪到位地开始骂我,而且在过程中又把纸条掏出来看了一次,我想上面一定列着骂我的提纲,那时人很傻,也没有察觉其中的蹊跷。

事情很明显,我提出分手,他不知道如何处理,于是就到猪圈“文学研究院”召集“恋爱智囊团”开紧急会议,经过集思广益,研究出要跟我对峙的提纲,而这家伙竟然笨到记不住,骂之前看了一遍,骂到中间大概没词了,于是又看了一遍。唉,这样的人怎么能嫁呢?

但我八成是有一种类似犯罪者的恐惧心理,在有人指出我的“罪行”时就焦虑到要死,探究起来这可能是妈妈爸爸在童年时对我们管教太严。我觉得父母对我们的教育理想不是让我们学习好,考上好大学,有份好工作,再嫁个好男人,好好过日子。他们的理想特别像是要把我们都变成“道德圣人”,就是那种能够踏踏实实一辈子扫厕所,不怕脏不怕累,最好永远都不结婚的人,因为总觉得婚姻事是肮脏恶心的。真的,这就是我妈妈传递给我的感觉。后来想想我们姊妹五个是怎么出生的,就又对自己的想法感到释然了。

在胡子的吵架提纲中,我只记得有一条是“虚伪”,被他骂完后,虽然觉得拿着提纲有点儿怪怪的,但我还是觉得人家说得对,我就是虚伪,明明看不上人家,偏说自己不够好,于是很惭愧,并且十分焦虑,感到心如刀绞。

之后胡子有几天没理我,但有一天他却突然来找我说让我跟他去家里,出于自责,我就乖乖答应了。现在想想那时信息获取没有现在方便,根本不知道心理学这个词,胡子他们是和我打了一场漂亮的心理战。

胡子的家这时已搬到离银川不远的一个村子里,那里五谷丰登,而且这次搬迁是只有18岁的胡子独自操办的,想想这家伙也真够厉害的,太有心思了,怎么能想到把全家从祖祖辈辈生活的土地上搬迁到这样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虽然是鱼米之乡,但对我来说那里还是既偏远又落后的农村,而且那里没有通车。

在去他家的途中,我们还拐到县里的一个中学去见了胡子的一位女知己。这简直太奇怪了,到现在我都不明白胡子这样做的意图是什么,是要把好不容易追回来的女朋友气跑,还是要用新女朋友气走对他有意思的旧女朋友,还是想让我知道他是个花心大萝卜?反正那时我很傻,也不知道吃醋,他用自行车带着我,女知己自己骑着自行车,三人一起回到永宁县里一个偏远的村子。胡子家在这个村里是很贫穷的,而且是外来户,日子不好过。那时他们家刚刚盖起由土块垒的两间土房,我和女知己住在里屋,胡子和爸爸妈妈,还有弟弟挤在外屋的一铺大炕上。

吃了晚饭,天已经很黑了,胡子把我一个人扔在里屋的炕上,没解释就和女知己一起消失不见了,后来他说一起去散步了,在外面聊了好久。女知己是文学爱好者,胡子也想写小说,他们俩有聊不完的话题,反倒是我跟胡子在一起时从来没话可说,都是胡子常给我念我根本听不懂的诗,如果这些诗念给女知己听,应该会有热烈的讨论和赞扬。

后来胡子告诉我那天晚上在讨论完文学话题后,他告诉女知己我是他的女朋友,女知己听后脸一下就变白了。也不知胡子在黑夜里是如何看到女知己脸色微妙变化的。后来我反应过来,胡子带女知己一起去见他父母也许是为了让我吃醋,这是电影和文学中描述的追女孩子的桥段,反正当时我是被他骂得回心转意了,女知己没有起到任何促进我们爱情的作用。只是假设胡子不是为了让我吃醋,而是为了减少女知己的伤心采取了这样的策略,我还是蛮感动的,至少避免了又造出“大辫子”的悲剧。

我们结婚后,有一次收拾胡子的东西,打开他留下的一个本子,我才发现上面详细记录着胡子追我的过程计划,包括召开会议,每一次出现状况时的战略部署、调整以及执行后的反思总结。

我看到了那次骂我也是他们四人紧急开会讨论的结果,这时才反应过来他当时手里拿的提纲是会议的决议,还把骂完后该怎么办都写到本子上了。我为他的“阴谋”而气得大哭,而胡子却笑着说:“不骂你,你怎么能成了我媳妇呢?”我才明白这四个人在猪圈“文学研究院”的主要研究项目就是我,而且在当时,他们哪儿来的智慧,把我拿得那么准,说起来也真有点儿佩服,那可是封闭10年刚刚放开的日子,大家根本想不到这一套,但胡子却说这连只苍蝇都会。

节省出的饭票

过了一段时间后,女生宿舍里开始议论胡子的饭不够吃,饭票用完了,那时候的女生非常朴实,很有同情心,每个人都把自己的饭分出一份,盛在饭盒盖上端给胡子,胡子就把饭全部吃光了。

当时我心里想的是他怎么吃得了那么多,每次打饭窗口都会给一大勺,无论男生女生都拿着学校发的大海碗,那真是够多的,胡子不仅吃完女生宿舍六人分出的超过一大碗的饭,还能把自己那份也吃完,这饭量真是太吓人了。

过了一段时间又听说,胡子其实不是饭票不够,而是他把自己的饭票省下来,月底把饭票拿到总务处退成了钱。我们那时候饭票是国家补贴的,月底饭票吃不完可以拿去总务处退成钱,就这样,胡子每个月都能退出几块钱来。

我那个时候每个学期大约花40块钱,妈妈给我20块钱,已经在工厂上班的哥哥每个学期给我20块钱。我用这40块钱可以度过整整一个学期。而胡子呢,他本来一分钱没有,但他却能每个月拿出几块钱去供给家里,据说这几块钱已足够支撑一家人到粮食成熟前的生活了。哇,太厉害了,等于他上学的同时在挣着工资养着家。

胡子成了全校的明星,也成了我们班里的怪人。大家心里对胡子的情感应该是很怪的,记得那时候我很钦佩他,但对他的奇怪行为又感觉很不舒服。胡子自顾自地生活着,他没有影响任何人,也没有损害任何人的利益,只是跟大多数人不同。

有时候我在想,我们人类好矛盾啊,大家都在拼命成为不同的人,无论选择衣服,选择语言,选择行为,都尽可能地避开与别人雷同,但与此同时又对与我们不同的人和其他生命体是那样地不接纳,当一个与我们不同的人接近我们时,会引起我们微妙的生理心理变化。有时因为感到不舒服,我们会怪罪对方,产生厌恶、怨恨,甚至会有抱怨和攻击。

我常常想那些经过热恋步入婚姻的人,又有了孩子,后来怎么会恨彼此到那种地步,在恨到咬牙切齿必须分开时,有没有想过当初热恋时的状况,如果相信两个人爱过,那就意味着对方有可爱之处,而如今那些可爱之处去了哪里,是怎么消失得无影无踪,而只剩下这些可恨之处的呢?

我觉得这是值得我们探索和思考的问题,因为家庭不幸福,我们做什么都不会感到快乐,有的夫妻在这种状态中一熬就是好多年,甚至一辈子,其实发现了这个结,并且能够解开它,我们可能就会变得豁达和轻松,也就能创造出真正的幸福生活。

不爱“江山”爱“美人”

毕业以后,我回到了出生地陶乐,被分配到县第一中学教美术,那时候同学们都把陶乐看成一个流放之地。当时分配是双向选择,第一看当事人的愿望,第二看用人单位选择,第三回到自己的家乡。我不懂得创造条件,直接被分派到陶乐,而胡子在毕业很久之前,就已经在找工作机会。他在省里有认识的人,毕业时他的《十里长街送总理》雕塑作品获得了自治区文学作品优秀奖,那是参赛作品中唯一的雕塑,而当时自治区展览馆正好缺一个搞雕塑的人,于是胡子就被预定了,消息传出后大家都像看星星一样看着他。

我的毕业创作也获得了同样的奖项,但是我却默默地回到了陶乐县。陶乐县在黄河边,是一个小县城。它的一边是一望无际的沙漠。我们小时候一出家门就能看到远处干净明媚的沙漠,在美丽干净的肉粉色的沙漠深处,有一片片的绿洲,远远看去像是透明的翠绿色带子。小时候我常常看着这些翠绿色的带子发呆,想象着那里有仙女出入,凤凰飞翔,树下住着小矮人。

常常有沙漠里的狐狸跑到县城家属院的边缘处活动,那时一个家属院就只有一个公共厕所,晚上母亲都要去趟厕所再准备睡觉,她从厕所回来后常会神秘兮兮地告诉我们看到它就在那里蹲着,然后如何如何,母亲营造的氛围一直使我觉得她遇到了一个仙女或是鬼怪之类的东西,心里既害怕又向往。

县城的另外一边是很宽的黄河,常年流淌着浑浊的泥汤子,靠近一些就会闻到一股河流特有的香味,迷人极了。这条河流并不是我童年梦想的构成,因为母亲和父亲每逢汛期都要把我们姊妹扔在家里好多天,去抗洪保家,我们没吃没喝,每天都愁苦不堪地盼着他们回来,所以我不喜欢黄河。

但是黄河岸边的河滩是构成我整个人生最美好回忆的圣地,是我对世界和生命具有信心和热情的源泉,如果我活不下去,想了结自己的生命,一定会由于对这片河滩的迷恋而放弃这样的念头,而且我发现自己一生都在寻找有那样感觉的地方,去旅游,去养老,去写生。

一座梦一样的精致小城,就夹在这个美丽河滩和有绿洲的沙漠中间。小城中间有一个沙枣树围成的花园,那是县城里所有孩子的伊甸园。一到春季满城都飘着沙枣花香,无论你走到哪里,周围都是甜丝丝的香味。那里绿树成荫,种植着我们没见过的水果树,我们一年四季都在想方设法从那些熟悉的树洞洞里钻进去,如同地下游击队一样,既胆战心惊,又神秘幸福地满身起鸡皮疙瘩。

陶乐那种高级大气的美能养育任何一个心灵丰富的画家,胡子见我回了陶乐,立刻去找高教局要求把他也分到陶乐,这件事他并没跟我商量,那时胡子真有男子气啊,想想后来他的这种爷们儿劲儿**然无存,又是如何消失的呢?这真是值得我们所有女人好好研究的课题。

有的人一生想尽办法要一鸣惊人,但却常弄巧成拙或难以成功,而胡子不费吹灰之力,一不小心就放出一个“大烟花”,震得地动山摇,而他自己好像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为了爱情放弃留在省城艺术殿堂的“壮举”又一次引发全校轰动,胡子成为一个为爱情献身的英雄,人们如同传播一人飞上天空那般神秘兮兮地传播着他的壮举,而我则讨厌极了,好不容易有个机会可以摆脱胡子,又这样丢失了。那时我一心想一辈子不结婚,把毕生精力都投到成为画家这件事上,胡子成为我理想的破坏者和阻碍者,这时爱情依然没有吸引我。

胡子家的丰盛晚餐

胡子真的辞去了省展览馆专业美术工作者的工作,提着一个颜色古老但很洋气的牛皮箱到达了陶乐。不知胡子是如何联系到县人事局,如何被接纳的,他真是太厉害了。我接到他后让他住招待所,他却很愁苦地说自己没钱,问能不能住我家。

那时我们还没有确定关系,也没有跟我爸妈说明我们的关系,父母是不同意的,而且我父母是很少让谁住进我家的。在我的印象里,只有姥姥姥爷来住过2个月,还有来投奔的父亲的侄儿住过一段时间,再没有其他人在我家留宿过,但胡子在这种情况下一直坚持请求。

胡子就这样进到我家,这样我们的关系也就算确定下来了,父母虽一百个不愿意也不好再说什么。恰逢五一假期,我便以他未婚妻的身份正式去见了他的父母。

胡子家里为了欢迎我,请回了远在他县的二姐,姐姐忙进忙出做了他们最珍贵的面精,用腌制的咸菜烩了,一家人摩拳擦掌等着把这道伟大菜肴端上桌,献给我这个尊贵的客人。

晚餐终于做好了,一家人围坐在低矮的小圆桌边,两个弟弟更是高兴得不行,看来他们都喜欢我,而且马上要有好吃的,一家人如同过年一样,我也被这样的气氛感染着。当热气腾腾的饭菜被端上来时,我才发现这次“盛宴”只有两道菜,佳肴被盛在两个大碗里:一个是炒成大块的黑乎乎的鸡蛋;另一个是里面有完整的“灰绿色大圆球”的蔬菜乱炖。

在一家人的热情过后,我盛满米饭的海碗上堆的菜已像小山一样高了,当我按习惯的方式从碗的一边开始吃时,我的脸大概被这高耸的菜挡住了一大半。他们只给了我筷子,没有给我勺子,我只能低下头去吃。好笑的是,胡子家人不但把我的碗堆成了山,还在“山顶”上安了一个滚圆的大球。它看上去很透明,是灰绿色,就像上等的玉石,我这个学习油画的人,对它充满了好感。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胡子示意我,很好吃,而胡子自顾自地大口吃着饭,一副得意的样子,好像给全家人追到了媳妇。

听说“山顶”上那个绿球好吃,我就准备啃上一口,思考半天从哪里咬它不会滚到桌子上,并且不会把汁水喷到我旁边未来公公的脸上。最终我用筷子按住球,一口咬下,一股酸酸的、透着霉味的汤汁涌进了我嘴里,差点儿被我喷出来。在硬咽下去之后,我问胡子:“这是什么东西?”胡子自豪地说:“是腌西红柿。”我吃惊坏了,从来没听说过西红柿可以腌着吃。

我吃了一口,就再也吃不下第二口了。可我的碗里菜堆得那么高,使我在吃饭时已看不见别人,只好向胡子求救,这是我第一次感到有男朋友的好处。

胡子出生在这样一个家庭,而我是另外一个家庭,两个家庭文化差异如此之大,这会对我们将要开始的共同生活带来怎样的影响,这是当时的我们绝对不知道的,我们也为此付出过巨大的代价。可能很多人也有过类似的体验吧,如果搞不清,我们就会把本该创造美好生活的力量拿来指责对方,最后恨不得杀了对方,直到最后都不知道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只是盯着一些具体事情委屈和抱怨。

美好氛围下的一颗“定时炸弹”

吃完晚饭,胡子的父亲面带笑容,优雅地坐在家里最珍贵的八仙桌旁,慢慢地倒了一小杯白酒,优雅地端起来小酌一口,然后微笑着细语慢调地展望着家庭的未来。

正说着,胡子突然站起来说自己有话要说,然后不知从哪里掏出一大摞事先写好的稿子。胡子那天穿着一件当时最时髦的白色的确良衬衫,衬衫塞在最时髦的棕色筒裤的裤腰里,简直帅呆了。他站直了身体,面对着父亲开始念稿子,父亲依然面带笑容慢慢地呷着酒。胡子念稿子用的是家乡话,我基本听不懂,但是可以感受到他的语气是铿锵有力、义愤填膺的,大意是在批判他的父亲,只记得有一句是“人家打了你的左脸,你又把右脸伸过去”。

他父亲开始还沉得住气,一边听着,一边一口一口地呷着酒,胡子则慷慨陈词,稿子有好几页,他一直在念。这时不知他父亲小声咕哝了句什么,胡子就“啪”的一声直接倒了下去。倒下去时身体正好砸在刚才吃饭的小桌上,桌上还没收的大碗一下就扣到了他头上,碗里烩菜汤汁顺着流淌下来,头发粘到了脸上,白衬衫上也满是汤汁,胡子爬起来后就朝门外跑去。这时我才反应过来,刚才他应该是被爸爸的那句话给气晕过去了,我生平还是第一次亲眼见到人被气晕。

胡子跑出去后,他的姐姐大喊着追了出去,妈妈也跟在后面追了出去,家里只剩我和正在生气的胡子爸爸,两个弟弟好像都回学校去上晚自习了。

一会儿,妈妈搀着胡子一条胳膊,姐姐搀着另一条胳膊,出现在了门口。抬眼望去,他的形象冲击力强极了,头发湿答答地耷拉在脑门儿上,胸前全是棕红色的泥和水,看上去就像是血迹,活脱脱一个刚受完刑的革命青年。

我吓傻在那里,胡子妈妈朝着爸爸大声说:“你看你,把他气得摔倒在稻田里了。”一直到现在,当我给朋友们讲到这一幕时,他们就会笑得后脑勺疼,笑完后还要逼问,他的父亲当时到底说了一句什么话,会不动声色地把胡子气成那样。当时,我坐在他父亲身边,只听咕哝了一句,的确没听清,而胡子站在远处,还在大声朗读发言稿,不知怎么就听那么清楚。

在我们生活的几十年中,我每每想起就去问胡子,当时他父亲到底说了一句什么话,威力会有那么大?胡子一直不肯告诉我,反正我心里的想法是拿着提纲跟女朋友吵架,写好稿子跟父亲谈话,这个世界也就仅此一人了。

一直到2020年,有一次下着小雨,我们俩偎依着坐在沙溪的门槛儿上看远方美景,我突然问胡子,能不能告诉我,当初你被气晕了,父亲到底说了什么?令我万万没想到的是,胡子竟然说:“我没听清。”

我又一次笑倒,因为这么多年每次被问,他都一副心虚的样子,好像不能提,我想不通的是,没听清就没听清嘛,又不是对不起谁,干吗像干了见不得人的事情?后来我突然醒悟了,胡子对这件事情讳莫如深的原因,可能是觉得自己对父亲太不孝敬了,只因为父亲反击了自己,都不知道反击的是什么,自己就被气晕了,真是被惯坏的孩子。可是在那样贫穷的家里,父母又有那么多孩子,胡子既不是老大也不是老小,为何唯独把他惯成这样呢?也是奇怪。

老李家的傻女婿

胡子开始正式以我未婚夫的身份出入我家,我的爸妈是山东人,他们看不上本地人,胡子不但是本地人,还是本地人中的山区人,这还了得,想必我真的把父母愁死了。

我小时候听说,在西吉,一家人只有一条裤子,如果家里一个人有事要出门,其他人就得坐在只铺着草席的土炕上,大家盖着一床看不出颜色的破被谈古论今。但西吉人很重视文化,大人都喜欢字画,爱听古书。西吉人把国家救济粮吃完后,到了春天,就把国家救济的粮种也吃了,然后坐在外面晒太阳,我想,晒太阳的也应该是那些有裤子的富人。

胡子不幸正是西吉人,虽然进我家门时他脸上的黑红肤色已经淡了很多,但身上的“西吉气”很快就被我的家人嗅出来了。最先是我的大妹笑着从胡子与我父亲谈话的屋里跑出来,一屁股坐在木椅上学起胡子的样子:两只拳头紧握,胳膊像木棒一样直僵僵地交叉支在两脚间,两脚紧紧并在一起,就像穿着超短裙的女孩那样。我一边笑着,一边奇怪,胡子干吗要用这样一副姿态跟他的“玉皇大帝”谈话呢?

谈完话,家人准备了一桌丰盛的饭菜,胡子是我家五个孩子中第一个引进门的对象,爸妈虽然心里不太喜欢,但出于礼节,还是用最隆重的方式欢迎他。饭桌上,一家人为让客人感到愉快,竭尽所能讲着自己肚子里最有趣的话题,其他人都拼命配合着笑啊,接话茬儿啊。而胡子则毫无反应,只顾着低头吃他碗里的饭,而且只吃他面前的那一盘菜,我真的好难过。胡子自顾自地吃完了饭,突然问了我妈一个问题,我记得问的是有关炼钢的某个技术问题,一家人都呆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回答,然后他说吃好了,突然站起来就走了,把一家人晾在了那里。

他走后,只剩下我们一家人,我爸先是“嘶”了一声,一脸迷惑地问我妈:“你说我刚才给他倒酒,他是说‘倒高了’还是‘别糟了’?”然后我们一家人看着胡子的空位和放在桌上的空酒杯,热烈地讨论了起来,后来一致确定是“倒高了”。因为按他那个恭敬和拘束的样子,应该不敢指责我爸给他倒酒别糟了,可我爸说,那酒怎么能叫“倒高了”,后来家人大笑起来,发现这可能是个笨女婿。不过现在想起来他一头扎进我家,我家的繁文缛节那么多,父母又对孩子要求严格,胡子不知要多勇敢、多难受地熬过在我家的日子,如果换作是我,可能早就跑了。

晚饭收拾完,我俩单独在一起时,我问他“酒倒高了”是什么意思,他幽默地说了句“沙找找”,被他一打岔我一下子笑得没气了,因为我12岁的小妹管“沙枣枣”叫“沙找找”。再逼问“倒高了”时,胡子说他本来想的是“好了”,但一抬眼看到那酒竟比杯口还高出一些,以前也没有留意酒的这种特性,不知怎么就说了句“倒高了”,从此我的两个妹妹便以在他的行为里找到可笑素材来作为娱乐,父母心疼女儿,无奈也尽量以礼相待。

胡子在这段时期想做一个作家,每日勤奋写作,那个时期写的大多是剧本,内容大都是同情苦难的人们。作品完成了,他就自己扮演多种角色录音,拿来放给我和我的家人听,我真佩服我的家人竟那么礼貌地坐在那儿听,胡子完全把我们家想象成了学院里的文学课堂。每次听完,妈妈总是背地里皱着鼻子说:“又喊又叫的,说了些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