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嘱篇——希望亲友们能明白自己的意愿

樋口 我听很多人聊过父母去世时的情景,比如有些老人会在去世半年前写好遗嘱。想想也的确是这样,等到临终前,即便意识清醒,也会觉得看淡了一切,不想再坚持什么了。所以,还是应该尽快安排好自己的后事。日野原重明先生(医生,1911—2017)曾亲口对我说:“樋口女士,如果您有什么遗言,或是有什么想对家属说的,请一定要尽快说出来。”

上野 您已经留下了遗嘱了吧?

樋口 关于“让老龄化社会更美好之妇女会”的后续事宜,我已经做好了公证。除此之外,也写了部分捐赠的对象和金额。我只有一个法定继承人,所以不存在争夺遗产的问题。

上野 我在40岁时就写好了遗嘱。40岁那年,我被派驻国外一整年的时间,我算了一下,光这一年就要飞53次。这么频繁地起飞降落,可就难保什么时候就遇上空难了,所以我就决定先把遗嘱写好。后来,我每隔几年就会更新一次遗嘱。

樋口 单身女性的觉悟果然和我们不一样啊。

上野 对了,您对人生会议(Advance Care Planning,ACP,针对人生最后阶段希望得到哪些医疗/护理服务,与医疗/护理团队等进行反复讨论的做法)有什么看法?

樋口 我在自己随身携带的保险证内塞了一张写有我个人意愿的名片。“如果我神志不清、确已药石无效,请不要为我进行任何单纯为了延长生命的治疗。但请尽量帮我减轻疼痛。”送走老伴后,我对那些单纯为了延续生命的医疗非常反感,所以我才写下了这句话放在保险证里,希望我女儿或亲友能够明白我的意愿。说起来已经放了将近20年了。

上野 那么,您支持ACP吗?

樋口 算是支持吧。但ACP也有很多类型。我还是不太希望通过ACP来决定自己的临终事宜。当然,我非常愿意分享我的意见,只是不希望通过投票的方式来决定我的事情。

上野 最近出现了一个新的说法,英语写作SDM(Shared Decision Making,共同决策),似乎指的是在与子女、医务人员和亲属协商一致后,选择最适合自己的治疗方法。

樋口 近来,《读卖新闻》上刊载了一个名为“我与人生会议”的专栏,一共做了七期,最后一期刊载的是记者与我的谈话内容。不过先不提我的谈话内容,专栏中出现的案例真是很值得我们深思。可能是因为距离生命的终点还有一些距离吧,其实在患者和周围人进行交流的过程中,患者自身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一直到咽气的前一刻为止,他都可以以社会一员的身份与其他人进行交流。虽然这样的交流完全不能决定什么。不过,从让患者重新与他人建立起信任关系的这一点来看,ACP还是非常有用的。

上野 这是肯定的啊。不过这与ACP其实并无太大关系吧。

樋口 话虽如此,但现实就是很多人都做不到这一点。

上野 听了您的这番话,我总觉得媒体将这些感人的故事全都归功于ACP的努力,这种论调是非常不好的。当然,我并不是否定ACP做出的积极贡献,新闻上也连载了许多关于ACP的优秀案例,但我觉得其实并不尽然吧。公立福生医院就是一个很有代表性的例子。这家医院会询问患有肾脏疾病的女性是否选择停止透析治疗,如果选择停止透析,那么患者就会在一周后死亡。但是开始治疗是需要向ACP提出申请的。所以我担心一旦ACP成为主流趋势,那么无论是住院治疗还是入住养老院,都会被要求提交ACP申请文件并签名。哪怕医生说“您可以随时改变心意”或者“即使决定了也是可以修改的”,但要求签名、填写申请日期这件事,就相当于无形中提升了难度。我很不希望将来的日本被这种浪潮所吞没。对此,我询问了几位长期从事护理行业的专家前辈们,他们告诉我:“于公而言,我应该予以支持,但于私而言,我又真的很反感这件事。”我相信他们的判断。

樋口 如果ACP成为一种标准化的手续,那我也是持反对的态度。只不过我还是会愿意听听他们的建议。

上野 我也反对,虽然这个趋势也许不可改变。

樋口 像我这种“黄土都埋到了脖子”的人,可不想再受苦了,也不想毫无意义地延长生命。

上野 那您只要交代您的女儿就可以了吧。

樋口 我早就交代女儿了,而且我20年前就已经在保险证里塞了写着个人意愿的名片。

上野 这样不是就足够了吗?所以您不觉得起个诸如ACP之类的名字,然后向日本全国进行推广,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吗?其实完全不需要什么ACP,只要进行充分沟通,不也一样可以达到期待的效果吗?

樋口 那就不是ACP,而是樋口会议了。对签名的要求如果过于严格,就可能出现没有ACP文件就不能办理住院的情况,那可就成了大问题了。这不应该成为一种强制性的做法。像您这样直接强烈反对当然也是一个办法,只是当年我看到老伴与病魔苦苦斗争了3年零2个月后,我就觉得自己一定不要过那样的生活。

上野 与病魔抗争3年零2个月,是您先生自己的选择吗?还是您的选择呢?

樋口 我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因为当时除了气管切开术之外,我们别无选择。那时我正在准备去外地做一场非常重要的演讲,结果医生让我签字同意进行气管切开术。他们告诉我:“舌根下垂是指舌根落入咽部,阻塞气道,我们建议为您的先生进行气管切开术。”于是我问他们:“如果我不同意,会有什么后果呢?”“那您先生的气管就会被阻塞,此刻就有生命危险。”医生答道,“而且如果我们不进行气管切开术,那就无异于见死不救,这是会遭到报应的。”“真是抱歉,给您添麻烦了。”我说完便签上了名字。自那以后,老伴就在**躺了3年零2个月,完全不能动弹。

上野 他的意识还清楚吗?

樋口 还可以,只不过他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就连取钱,都要先把律师和银行的分行长叫到他的床边,确认了他的意愿。他右手的大拇指是可以活动的,眼睛也可以转动,所以律师就问他:“您愿意委托樋口惠子保管和使用您账户上的存款吗?如果愿意,就请竖起您的大拇指。如果不愿意,请维持现在的姿势。”

上野 你们没有登记过婚姻关系,所以才需要这么复杂的手续,是吗?

樋口 是的。因为我们只是事实婚姻。不过我觉得即便是合法婚姻,也一样需要确认本人意愿。很感谢他竖起来大拇指,钱的问题才算是解决了。

怀念拒绝安装人造胃瘘的丈夫

樋口 接下来就是我自己的故事了。躺在**的3年零2个月里,他都是通过鼻饲营养来维持生命的,每一次排泄都是一件大工程。在护士面前,他总是感到很羞愧。这种情况一直持续了3年零2个月。不过好在他曾在两所大学任教过,所以那段时间,两所大学的学生都会轮流来看他,和他一起听音乐,一起谈天说地,家里也总是十分热闹。所以我觉得他的晚年并不孤单,在这3年零2个月里,他过得很开心。在是否装胃瘘的选择上,他的决定令我终生难忘。当时,医生问我们:“想装个胃瘘吗?”鼻饲的痛苦我太了解了,于是我在同意书上签了字,但最后还是被他用右手的大拇指给拒绝了。

上野 签署同意书前,您问过他本人的意愿吗?

樋口 某天我去医院的时候,院长把我叫到了他的办公室,然后问我:“您的丈夫现在是靠鼻饲摄取营养,最近还有一种叫作‘人造胃瘘’的技术,可以通过手术,让患者从瘘管中直接摄取营养。这样就可以增加摄入营养的类型,延长患者的寿命,比现在的状态要好很多,您要不要考虑一下?”我一般都是尊重医生的专业建议,所以立刻表示“好的,那就麻烦为他动手术吧”,并在同意书上签字盖章了。不过转念一想,这件事还是要和他商量一下为好,于是又补充了一句:“我问问本人的意见吧,最终还是要由本人决定的。”因为快到大学的上课时间了,所以我急急忙忙去了病房告诉他:“刚刚我去了院长办公室,院长跟我提了这个建议,据说这样就可以让你获得更多营养,也能活得更久一些,所以我就签字了,你觉得可以吗?”然后他弯了弯右手的大拇指,表示了同意。只不过,弯曲的幅度非常小。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就在即将离开医院的时候,刚好遇见了医院的总护士长,她与我先生是旧相识了。于是我拜托她道:“是这么一回事,他好像不是非常愿意接受这个手术。可否请您今晚为他详细说明一下胃瘘手术,并得到他的同意?”如果他愿意,那么第二天早上10点就可以开始手术了。当然,我也和总护士长说了:“如果和他说明情况后,他不同意,那就请取消这台手术。”结果,他拒绝了。

上野 是因为不喜欢胃瘘吗?

樋口 当时,胃瘘还是一种新的医疗技术,所以我不认为他是因为了解所以拒绝。3年后,我才终于明白了他当时拒绝的原因。一开始,他是因为疝气住院的,却因为手术不及时而发展为脑梗塞。那么他拒绝胃瘘的原因,大概就是不想再糟蹋这副身体了。我想,总护士长在为他说明胃瘘这项技术的时候,一定提到了可以延长寿命这件事。所以他可能会觉得,自己这副残破的身体活得越久,身边的人就越辛苦。这么一想,我突然觉得他好可怜。虽然他已经走了21年,但我依旧不确定他当时是出于什么想法拒绝胃瘘。他是个很善良、很为别人着想的人,所以大家来看他固然会让他觉得开心,但他也会担心自己活着只会成为家人的累赘。所以他不想成为那种就连排泄都需要依靠他人的帮助、只能一动不动地躺在**的废人吧。我和某家医院的医生说了自己的这个想法后,他告诉我:“人的死亡,分为身体死亡和社会性死亡。只有二者同步,才有资格被称为真正的人。”但我告诉他,我不需要这种资格。我还没有得到关于死亡的答案,所以我对所有为死亡而做的标准化手续都十分抵触。同时,如果有人问我是否愿意接受从进食到排泄都需要由他人照顾的生活,那我的答案一定会是“No”。但如果有人告诉我,没有自主能力的人只能接受,那我也的确无力反驳。

上野 我想问您一个问题。如果将来您遇到了和您先生当年一样的情况,而您的女儿则与您当年一样,决定给您装个胃瘘,那您会怎么做呢?

樋口 我会坚决地说不要。(笑)

上野 如果您说不出来怎么办?

樋口 那我就像我老伴一样,用一根大拇指比画出不要。我女儿会理解的,她也不是那种愿意长期照顾父母的人,所以我并不担心。

上野 不到那时可不好说哦。

樋口 即便对这个世界有再多的不舍,有再多想做的事情,最终也要死去的。但我觉得,心中怀揣愿望到最后一刻的人,都是幸福的人。活得越久,眷恋越深。我一直在想,这样的人生应该才算是成功的人生吧。最近很多人都在批判那些有偿为ALS(3)患者实施安乐死的医生,这种情况下,患者“想死”的权利自然是会被忽视的。

上野 但我觉得,不为或不能为一个“想死”的人提供活下去的希望,这就是全社会的问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