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汉惠君的心爱物

从秦始皇设丽邑开始,西汉有5位皇帝照搬了陵邑建制,其中包括昭帝平陵所属的平陵邑。平陵邑的居民来自全国各地,家底资产起步百万,先后两批被迁至此地。石氏与罗裒便在其中,他们在长安与巴蜀间经营大宗商业,几年间获利千余万;如氏、苴氏也在其中,他们被誉为“天下高訾”,稳居富人榜首。

平陵邑又是一座文化之城,谈笑皆鸿儒,往来无白丁。魏相、王嘉、平当、平晏、韦贤、朱云、窦武、何敞元……一大堆政界、文化界名人即活跃在此。比如韦贤(前149~前60年),籍贯鲁国邹县(今山东邹城市),声誉卓著,远近知名,汉昭帝拜他为师并授五经博士、给事中,迁光禄大夫、太子詹事、大鸿胪。大鸿胪类似今天的外交部礼宾司,西汉诸侯王﹑列侯和各属国的君长﹐以及外国君主或使臣﹐都被视为皇帝的宾客﹐所以与此有关的事务多由大鸿胪掌管。韦贤在宣帝时期担任过5年的丞相,地节三年(前67年),他以老病为由光荣退休,汉宣帝念其劳苦功高,赏赐100斤黄金。

在平陵邑故地今咸阳市郊马泉村,2000年前住着一位名惠君的男子[1]。他腰间悬挂“垣宫”“惠君”两枚印章,表明了名讳和学籍[2];很富有,带着大量物品走到了另一个世界。墓葬总长10余米,按照祭品、生前用品、明器三大类,埋下了陶、铜、铁、木、竹、漆、玉、琥珀、玛瑙、琉璃、水晶、蚌、金、银器200多件遗物,数量多,种类全,人情味浓,文化元素丰富。

惠君家有充足的粮食。11个半人高的陶瓮装满谷子、高粱、糜子、大麦、荞麦和青稞,每一瓮至少有上百斤。除了关中地区常见的五谷之外,耐寒性强、适宜高原寒冷地区生长的青稞来自何方呢?

同墓出土的饰品泄露了天机。27件绚丽多彩的玛瑙、松石、琥珀、水晶组成的串佩是他和夫人的心爱之物,尤其是那枚蚀花石髓珠,即使在今天也被视为宝物。藏民称它为“天珠”,认为是天降之物,有穿越人类时空的魔力,经常被用作供佛和护身。

蚀花石髓珠属于玉髓(Chalcedony)类矿物,有黑色和肉红色两种颜色,表面有人工蚀刻的白色不规则花纹。它最早见于印度河流域哈拉帕文化(Harappa Culture)的昌胡·达罗(Chanhu Daro)遗址。这个遗址位于今巴基斯坦旁遮普省原拉维河流域,鼎盛时期大约在公元前2600~公元前1900年,考古学家在此发现了制造珠子的作坊。随着欧亚大陆经济文化的交流,蚀花石髓珠传播广泛。制作技术也有传播的现象,近东、东南亚都可能存在制造工场,这对认识发现于中国的蚀花石髓珠的来源十分重要。

在中国,蚀花石髓珠主要发现于西部和南部沿边地区,由于一直没有找到相关制造遗址,所以推测属于舶来品。从春秋晚期至唐代,从恒河流域的古印度至华夏内地,小珠子沿着不同的交流路线几经辗转,深得人们喜爱。来之不易,物以稀为贵,它们不仅起着装饰作用,一定还有社会身份和财富的象征意义。

从公元前138年开始,汉武大帝派出使团、兵团,以贸易和战争两种方式打通了丝绸之路。其中有一部分通道经帕米尔高原西行,再折向南部通往印度。伴随着丝绸、茶叶等物产的外输,蚀花石髓珠等一批外来物品被带到了西汉贵族人家,成为中产小资人士的饰物。

曾经,强悍的秦军被西北部族折腾得毫无办法,除了修筑长城消极防御之外,秦始皇被“灭秦者胡”的传言闹得六神无主。曾经,汉高祖刘邦被冒顿单于困在白登山,40万精锐围住汉军七天七夜。曾经,文帝刘恒只是诏令边郡严加守备,募民徙塞下,像只鸵鸟缩起脖子求一时安稳。只有到了汉武帝,局势才有所改变。

汉武帝采取的措施之一:老虎不发威以为是病猫,打!发卫青、李广、霍去病以武力征伐;之二:派张骞为首的使团争取友好合作。

骞为人强力,宽大信人,蛮夷爱之……初,骞行时百余人,去十三岁,唯二人得还。(西汉·司马迁《史记·大宛列传》)

张骞以人格魅力和牺牲精神不负众望,使得西域诸国使者相继归汉,被司马迁誉为“凿空”的壮举成就了中西方外交的再一次**。

看到小装饰珠,看到大陶瓮里装满的青稞,尽管惠君的爱物体量很小,但其反映了中华民族与西方文化之间交流的史实,反映了世界文明各美其美、美美与共,反映了汉武大帝击败匈奴开疆拓土的最大功绩。惠君的遗物提醒我们即使站在秦始皇面前赞叹兵马俑,也要把镜头摇向更广、更远的地方去。

精神文化、物质文化的传播从来都没有全盘照搬,都存在取舍、替换、添加等改造形式,而取舍等基本原则表现为是否符合或接近接受方的价值观、伦理道德观、审美观、器用习惯等。不能为我所用,再好的东西白给也不要,所以接受方不是“弱势方”“落后方”“被动方”。

我们过去通常只关心强势的一方、输出方对于接受方的影响,实际上在受容过程中,接受方发挥出了积极主动的作用,甚至替输出方的文化产业或其他层面进行细微复杂的筛选、改进、重新编码、重新创造,引起输出方文化的调整或重组。逆向追踪一下惠君的那些外来物,还可以看看原生地文化又有了哪种发展变化,考古学研究的空间大得很呢!

惠君墓葬中还出土了很多漆器,其中有一个大漆奁。奁是秦汉时期常见的圆筒形的器皿,类似现在的收纳盒,用来放置零碎杂物。大漆奁表面髹黑漆,红漆彩绘又加贴金箔,做出了云朵、神兽、人、车、马等纹饰,反映了出行、狩猎、马术等活动场景。

两帧马术场景表现得很是惊心动魄。两位骑士分别做空中倒立和单脚站立动作,骏马膘肥体壮,四蹄腾空,加上四周围绕的缥缈云气,整个画面呈现了一种身姿如松、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动感。马的空,骑士的稳,云气和骑士衣袖的飘,神仙般的快活。

类似图像还见于山东、河南等地的汉画像石。这些图像中,有的骑士双足站立在马背上,左手扬鞭策马,右手挥动流星索;有的马背上一人倒立、一人挥动长袖跳舞。根据服饰和身体特征,学者猜测骑士可能是“她”。

原来汉代女性这么“飒”!普通女性飒爽英姿、活力四射,无疑代表了文明的进步。女人也是人,不是可以随意处置的财产、玩具、生育工具。相对于秦始皇陵不见女俑,汉画像中的女性形象可谓是时代的一小步,文明的一大步,这种进步或者称为“人性的觉醒”是点滴的,不可逆的,只有文明足够进化,才会有女性根据自我意愿做选择的权利,才认可女人是人。

漆奁外表装饰精致,内边结构更精巧,3个小漆盒恰好归拢其中。小盒子玲珑精致,外表箍银釦、贴金箔,描红色云纹,里边分别放着木梳、粉包、针筒和铁针。放粉包的那个,高5.5厘米,边长3厘米,4个粉包一个比一个稍大,最小的直径0.6厘米,最大的直径1.6厘米。制作方法是先将粉用绸子包裹住,再用线扎住收口。我想这样的物件一定属惠君夫人所有。

有妆粉,自然要有照容的镜子。惠君墓出土了5面铜镜,镜背铭文中有“昭明”“清白”字眼[3]。这些铭文与物勒工名无关,是吉祥祝词、相思情语和广告。清白以事君所体现的爱情,内质纯净、心灵美才能熠熠发光的人格,此类铭文表达了前所未有的人文情怀。

从先秦到汉代,带钩是系结腰带的主要方式,使用方便,亦可实现服饰点缀。有这样一件银带钩,现藏于南京博物院,曾亮相于中央电视台《国宝档案》,被誉为体现着“中国人的浪漫”。它出土自江苏盱眙县马坝镇大云山汉墓,是江都王刘非送给嫔妃淳于婴儿的定情信物。

这件定情物像兵符一样自中间一分为二。两个半扇的内壁,分别阴阳文刻有“长毋相忘”4个字。动人的情话安全地隐在钩身之间,这是只属于它主人的情深意切。

“长毋相忘”“长乐未央”是汉代常用的祝福语。当年淳于婴儿嫁给江都王刘非,刘非也成了她的第一任丈夫。但4年后刘非病逝,此后淳于婴儿两度改嫁。几十年后,她带着“长毋相忘”银带钩入葬了刘非墓。应该说从那一刻起,两人真正生生世世长毋相忘,不再分开。“长毋相忘”4个字道尽了一生百转千回的情思。哪怕此生已走到尽头,也不想忘记你。

带钩

古人连接腰带的部件。有钩头、钩钮、钩体三部分,侧视为“S”形。秦始皇陵兵俑腰间以浅浮雕手法刻画了各种带钩形状,是“满堂之坐,视钩各异”情景的写照。

大云山汉墓几乎把墓主人生前奢华精致的生活原封不动地搬到了地下宫殿中,真可谓金、银、铜、铁、陶、玉、漆木器各种器具一应俱全,礼器、乐器、兵器、生活器具应有尽有。随葬的兵器包括戟、矛、剑、铍、锥、弩机、箭镞、铁铤、铠甲等。一箙盛储300支镞,镞的品种有15种之多,几乎涵盖了当时远程和近程射击的所有类型,墓主人对兵器的钟爱和专业显而易见。一件铜铍更令人称奇,虽然距今至少已有2100年,但仍泛出幽暗的光芒,铍尖和锋刃似乎并没有缺损,尤其是表面布满的暗花纹,以往只见于春秋战国时期吴越地区所出的兵器之上,是吴越青铜兵器铸造中特有的绝技,制造技术早已失传。

以同样的金属铸造器皿,汉代的镜子、带钩和寒光毕现的秦戈、汉铍,似乎没有哪一个更应该被历史记住。

止戈为武,战争与和平驾驭着人类的历史、人类的文明滚滚向前。舞戈是为了止戈,这是秦始皇征伐六国的意义,是秦帝国建立的意义,是兵马俑军阵的意义。

[1]咸阳市博物馆.陕西咸阳马泉西汉墓[J].考古,1972(2):125-135.

[2]诸侯的学宫。

[3]内清以照明,光日月兮。(昭明镜70号铭文减字) 清之以昭明,光而象夫日月,心忽扬而愿忠,然雍塞而不泄。(昭明镜72号铭文) 清白而事君,怨之合(弇)明,玄而锡之流泽,恐疎而日忘美,外承之京(景),思而毋绝。(清白镜73号铭文) 清白而事怨,污之弇明,玄锡之流泽,而恐日忘美弘(穷),外承可兑(说),霝愿而永思绝。(清白镜74号铭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