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华县东阳去“救火”

探未知,揭本源。陕西是华夏文明的发祥地之一,考古事业造就了如陕西历史博物馆、秦始皇帝陵博物院、汉景帝阳陵博物院、西安半坡博物馆等一批蜚声中外的博物馆。2022年5月,博物馆大家庭里又增加了一位新宠——陕西考古博物馆。

博物馆取名有了“考古”二字,特色就是围绕考古工作的理念、技术、方法铺开展线,将文物与出土背景相结合,以考古的视角解读遗址,勾勒出中国考古和陕西考古的发展脉络。在筹建这座博物馆的过程中,很多考古领队和我一样或多或少都经历了家长目送孩子高飞的骄傲和不舍。

骄傲,这是我挖的,我对它知根知底。不舍,因为它身上还有很多未解之谜。

博物馆一楼展厅一隅,灯光有些暗淡,4件铜器静静地待在那里。铜器出土于渭南市华县东阳乡。东阳乡位于华县境内最西南端,三面有沟,一面临山,非常偏僻,只有一条乡级公路穿过,交通条件比较差,这些因素对田野文物保护非常不利。2001年春,东阳墓地遭到疯狂盗掘,场面一度失控,社会影响极大。7月中旬,陕西省考古研究所与秦始皇兵马俑博物馆联合组建考古队,急赴现场“救火”。

第一次正式离开兵马俑坑,我成为“救火队”的现场负责人。“一片狼藉”“触目惊心”,站在一条南北向深沟的西畔,这8个字堵在我胸口。人骨、动物骨骼俯身可拾,盗洞像一口口深井比比皆是。村民说盗墓现象已经持续多年,深夜咚咚的爆炸声像霹雷。

盗墓活动如此猖獗,盗墓贼会因考古队的到来而收手吗?我们会不会有危险?我没有想过这些问题,队员们也没人提过。开工后,盗墓分子围聚在墓坑边,颇认真地观摩“取经”。有时我落单了,他们会主动搭讪,“摩托车捎你吧,反正顺路”。即使遭到婉拒,也不气馁,一边陪着我走,一边询问墓葬时代、墓主身份、“铜货”“玉货”估价多少合适。这时我没有意识到危险。

我们借住在村小学。师傅们与我的宿舍之间隔着空旷的操场。夜幕降临,师傅们把当天所获交给我之后,就四散各阴凉处歇息了。我敞开房屋后窗,趁着山风,将玉器、青铜车马器一一登记、入柜。偶尔,窗外小路上闪过手电筒的微光,是村上人在闲逛吧。这时我还是没有意识到危险。

有一天,一座被盗的小型墓葬中出土了一件青铜鼎。很快,整村人几乎都知道考古队挖出“货”了,我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赶紧电话联系领队。他说:“我马上联系安保部门,但是从现在起你必须保证时时刻刻和这件铜鼎在一起,吃饭、上厕所、睡觉都不能离身。”

这件铜鼎高18.1厘米,长方形鼎身,桥形立耳,四柱状足,重量不大,单手可轻松拎起。守着它像守着一枚定时炸弹,恐惧袭来,盗墓者亡命之徒,他们不会来抢吧?这个夜晚有任何一点风吹草动,我都会汗毛倒立。一只小老鼠趁着月光敏捷地爬上桌子,闻闻火腿肠,抓抓酸奶盒,那都是家人探班送来的稀罕物。我瞪眼看着它,想呵斥又屏住了呼吸,既希望它快点离开别啃食了火腿肠,又希望它能多滞留一会儿,分散一点我的紧张和恐惧。第二天一大早,领队就从宝鸡返回东阳,带来了一名专职保安,还携带了一支枪。

有惊无险,70余天的“救火”工作终于安全结束了。此次工作共计钻探出周、秦、汉三期墓葬101座,发掘了其中的63座。其中一座西周墓葬挺大,南墓室埋人,平面呈方形,边长10余米,深12米,北墓室葬马,边长7米~8.9米,深4.5米左右。这种人、马同坑而葬的现象,以前在西周墓葬中没有见过……电话那端,领导打断我的滔滔不绝,说:速战速决,赶紧安全返程。

就在准备“安全返程”之际,9月23日,一位老人冒雨来到驻地。他身体瘦弱,满头白发,说自己是江凹村村民,以前曾做过教师。他们村前几天挖墓埋人时发现了“两件古董”,文物贩子正在**当事人,承诺予以重金收购。

江凹村位于东阳村以东约3千米,两村之间隔着一条深沟,我们的工作没有涉及此。两个多月的野外工作,尽管我们都早已归心似箭,但看着老人满身的雨水,满脚的泥泞,满眼的信任,我们知道自己此刻代表的不是自己。最终两件青铜器,一鼎一簋成功收至华县文管会。这两件青铜器属于西周时期的遗物,说明东阳墓地的范围应该延伸到了沟东。

经过多方斡旋,11月11日中午,艳阳高照,朗朗乾坤,带上保险柜和相对充足的物资,我们再次返回东阳墓地。车停在江凹村外的山路边,我们与一伙人狭路相逢、不期而遇。他们正在沿着麦田挥动着探铲找墓。看见考古队杀了回马枪,这些人顷刻鸟骇鼠窜。

也许,他们会放弃“要想富,去挖墓”的梦想吧?第一阶段工作有惊无险,让人庆幸,更让人心存侥幸。直到又一个难眠之夜的来临,让我知道了啥叫“铤而走险”“穷凶极恶”“狂悖无道”。

山村的夜晚非常宁静,只听到雪花拍打窗户的“簌簌”声。突然驻地大门被砸得哐哐响,然后是开门声、慌乱的脚步声和磕磕巴巴的说话声:值班人员被劫持,盗墓分子在挖东西。

严峻的文物安全形势,说不害怕绝对是色厉内荏。每次站在考古博物馆展柜前,其实我还会想起更多可怕的事——炭炉取暖曾使几位师傅煤气中毒;有大雪封路,蔬菜、肉断顿之后,厨师用买回来的“七步倒”老鼠药捉到了三只野兔,让大家打牙祭;有那些因地方病、腿脚不灵便的村民拽找绳索,在墓坑里爬上爬下;有最后撤离时,文物车无法进村,只能一箱一箱地抱着穿过雪地,人工搬运数千米……

相对于这些可怕的事,面对4件成为展品的铜器,我可能还有更多的不甘和不舍。因为被盗严重,条件不尽如人意,这份华县东阳的“救火”成绩就像是一份未完成的作业,许多问题依然扑朔迷离。比如西周墓葬,时代虽然历经西周早期偏早至晚期偏早阶段,但只有3座对应着族群身份最高的人物的大墓,而且都属于时代最早阶段,这意味着那些人有点像昙花一现。

那些人是谁?

东阳附近有渭河的支流名叫“赤水”。赤,红色。在华县西南,传说有周成王分封的一个小诸侯国,名彤国。彤,红色。彤国存世很短,消亡后其地被称为“彤城”“彤邑”“彤地”,曾经秦孝公与魏惠王会晤在此地,秦国改革的大功臣商鞅也被杀于此地。

后来有学者否定了这个推测。他们认为这里是一处西周时期的贵族采邑,最初的人群尚武、好战,曾居存于泾河下游的彬县、淳化、甘泉一带,与北方民族关系密切。西周初年,他们被周王室认可、分封,迁居到了东阳地区。很快又被同化、控制,成为西周王朝的一员。至西周中晚期时,正如《孟子·离娄句章下》所说“君子之泽,五世而斩”,这个族群实力衰落,不再受到周王的重视与封赏,等级降低,最终变得寂寂无闻。

到底是彤国还是异族的采邑,我不知道。面对陈列在陕西考古博物馆的4件文物,我知道那些人曾经在东阳地区生活过,在中国历史中出现过,他们并非寂寂无闻。考古博物馆的展品有20万余件,4件文物在其中看起来是那么微乎其微,我知道它们想通过自己的喃喃细语,诉说着距今3000年前的东阳,这片偏僻的山脚下曾经有过一段辉煌,诉说着中华民族像滚雪球一般发展壮大的历程。

经常有人说“考古即盗墓”。社会上许多人缺乏考古学基本常识,分辨不清考古与盗墓的本质区别,本不应责怪他们。站在任何一件考古出土的文物如东阳出土的西周铜器前,想想我这些“不知道”和“知道”,如果还将考古与盗墓混为一谈,显然那就属于故意贬损考古,可谓歹毒至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