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历史的接力棒

看秦朝的实相，如果只从兵马俑发出，难免眼中只有大秦帝国的伟大。哇哦，陶俑好雄壮，兵器好锋利，修陵人偶然“嗨皮”好有趣，能操细笔画睫毛的漆工好雅致……林林总总，那些有关秦始皇的东西样样绝妙，个个顶尖。

转场于秦故都咸阳城遗址，孤芳自赏、只见树木不见森林的过去令人羞愧。当我们站在咸阳塬上远眺，重峦叠嶂的终南山、或隐或现的九嵕山、枝枝杈杈的渭水、曲曲弯弯的泾河和晚霞的一抹胭脂红，风儿带着汉代的、南北朝的、唐代的……上下跨度几千年时光的遗物破土而出，摩挲着它们，似乎在翻阅着一本大部头的有关“金石为开”的巨著，秦帝国在书中只占了不足一页，秦始皇只占了百字。翻页之后，历史继续向前，内容同样精彩。

紧握秦代多民族国家统一的接力棒，西汉帝国很快冲进文景盛世。文、景二帝吸取前朝徭役繁重、官逼民反的教训，实行无为而治，鼓励国民居家种地，促进经济建设，一幅慢节奏生活的情景代替了秦代全民化地疲于奔命。紧接着，汉武帝如秦始皇一般攘夷拓土，国威远扬，留下一份殷实遗产之后传位于幼子刘弗陵。

汉昭帝刘弗陵继位时年仅8岁。为了他能坐稳皇位，汉武帝不惜立子杀母，逼死了赵婕妤。在霍光、金日磾、桑弘羊等的辅政下，昭帝任期内大汉朝“百姓充实，四夷宾服”。元平元年（前74年），刘弗陵英年早逝，葬于平陵。

公元2001年，一阵阵挖掘机声打破了安宁静谧了2000多年的平陵，一条二级公路正待从平陵两冢之间穿过。作为一处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文物部门在公路修筑之前对路基范围内进行了勘探，发现了3座大小不一的陪葬坑，随即不得不进行了发掘。

3座坑出土的文物太不同寻常。

一号坑全长105米，清理完棚木后，发现了整整一层被淤泥漂浮起来的漆木马，以及小型的铁戟、铁剑、铁刀、铜印章、整齐成箙的铜箭镞、长柄兵器下端的铜镦、成串的铜钱等物品。局部清理到底后，骑兵俑和战车显露出来。骑兵俑和战车一律面向帝陵所在的北方，骑兵俑南北向一列4骑，排列得非常紧密，一个挨一个，估计全坑骑马总数不会少于2000骑。

二号坑埋葬的是供皇帝役使的力畜。整坑长59.2米，坑底两侧有54个动物圈养室，拱形顶长方形洞室两两对应开凿。洞室狭小局促，弯腰钻进去，突然眼前出现数量庞大的一堆白骨，一头头大型哺乳动物俯卧在面前，它们包括骆驼33峰、牛11头、驴10头。骆驼和牛用铜环做挽具，驴用铁链拴着[1]。

骆驼和牛的体型非常高大，其中一峰骆驼经测量其站立高度超过2.3米，把这些“巨兽”放进窄小的洞室，“如果是你，需要几步”？

将自己置身于此情景，推测所见的成因，考古发掘中这类提问很多。洞小难以容纳多人搬运，汉代工匠们利用惯性原理，第一步把洞室底部修出斜坡，第二步把已经杀死的动物放在木板或板车上，第三步推进洞口顺坡倾倒，然后用木板和土坯封门，共计四步。

骆驼在关中地区可是稀罕物。世界上现存的骆驼有两种，单峰驼原产于阿拉伯地区，双峰骆驼原产于我国新疆，对西汉臣民来说都是“奇畜”，汉武帝派张骞出使西域才将骆驼带入中原。昭帝陪葬的骆驼可能是西域进献朝廷的贡品，饲养于园囿中，供皇室役使或观赏。

这些骆驼的犬齿非常发达，长有五六厘米，一度被误认是种食肉动物。帝王陵园陪葬珍禽异兽，被动物考古学家誉为“地下动物园”，犀牛、大熊猫、金丝猴、仙鹤、鳄鱼……天上飞的、地下跑的、水里游的都可能出现，甚至有些物种现在已经灭绝，比如秦始皇祖母夏太后陵园内有“中华帝王长臂猿”。

三号坑放置供皇帝乘坐的车驾。清理出的5乘木车，其中两乘保存基本完好而且非常罕见，一乘为按比例缩小的车模型，拉车的是木骆驼4峰，另一乘为实用车，拉车的是4只羊。

我们熟悉丝路驼铃。骆驼被誉为“沙漠之舟”，往来于丝绸之路上的商人们，或将货物架于驼峰上载重，或在双峰间铺上花毯骑行，何曾想过骆驼竟然可以驾车？这情景不但未见记载，而且也从未发现过实物。而以羊拉车看似好笑，其实历史悠久，有成语“羊车望幸”，见证了一个王朝的兴盛和覆亡。

羊车，一名辇车，其上如轺，伏兔箱，漆画轮轭。（《晋书·舆服志》）

羊车是西晋皇帝专用的车辇，属于轻便型小车，车轮和车轭等部位髹漆绘彩。两汉之后，魏、蜀、吴三国鼎立，华夏各地再次分崩离析，战火纷飞。公元265年西晋建立，晋武帝司马炎太康十年（280年）又一举扫平了东吴，从此结束了自董卓之乱后长达91年的分裂局面。江山已定，大业垂成，欲望如同洪荒之兽将司马炎吞没，后宫美女一下子激增近万人。羊车拉着司马炎到处逛，羊停到哪儿他就幸哪儿，省了翻牌子拣择之劳。女子们为了受到恩泽会在自己门前插竹叶，洒盐汁，**那只决定她们一生命运的羊。

这些争宠的女人，除了来自下诏选美，一部分掠自原东吴孙皓的后宫，又是一个秦始皇掠六国女子的同案例。

昙花一现的统一局面消失于建兴四年（316年），匈奴大举进攻长安。晋愍帝司马邺依然乘坐羊车，却是光着膀子，抬着棺材，带着国家祭天的礼器玉璧出降。群臣攀拽着羊车，拉着帝王的双手，喊着“皇上，皇上”哭声一片。

从此以后皇帝再不乘羊车。从汉昭帝到晋愍帝，羊拉车有来龙有去脉；昭帝陵和所有西汉帝陵一样大量使用陪葬坑，直系根源始于秦始皇。秦始皇采取真实大小比例的明器，以壮观见长；西汉以后一律缩小，气势见细但以量取胜。它们的性质和作用完全相同。

秦始皇修陵35年，动用人力70万人。汉昭帝在位时间虽然不长，但陵园规模也绝不逊色，光是从渭河滩上拉沙子，就雇用了牛车3万辆。在平陵冢之间曾经有一条东西向的道路，长约100米，道路两旁相距约2米，各埋了成组的玉饰。每组玉饰中间为一玉璧，外有7或8个玉圭围绕。这种遗迹很可能与当时的祭天活动有关，也反映了昭帝葬礼的隆重与奢侈。

强盛繁荣的西汉王朝先后有11位皇帝在位，他们死后都埋葬在都城长安附近，他们的陵墓统称“西汉十一陵”。文帝的霸陵在西安市东郊，宣帝的杜陵在西安市南郊，其余的9座帝陵东西向排列分布在渭河北岸的咸阳北原上，平陵是自西向东数第二座帝陵。

帝王陵墓墓室空间有限，放一些金银细软和死者生前喜爱的东西，大批国家体制的象征物放在陪葬坑，被称“外藏系统”。军队、车驾、仆从、牲畜、日用器皿等，可谓五花八门、应有尽有，数以万计。11座帝陵哪怕只发掘一座，势必都会有一大堆好东西。

赶快剜掉贪念的心魔。真正的考古工作者不会为了获取好东西而去发掘任何墓葬。被盗了或者在基建中偶然被发现了，出于保护目的不得不进行发掘叫“抢救性考古发掘”，比如江西南昌海昏侯刘贺墓[2]。

2001年，西安市东郊江村有大量汉代文物被盗，6件黑陶俑很快出现在美国一家拍卖行。我国政府一方面通过外交途径及时进行交涉，一方面启动江村大墓考古工作。2021年，陕西省考古研究院官宣：江村大墓为霸陵，墓主是汉文帝刘恒及皇后窦漪房。

刘恒是高祖刘邦的第四子，西汉第三代皇帝，生母是薄太后。消息一出旋即登上热搜，“挖挖主墓”的杂音再起。白鹿原上，那群考古人却心无旁骛地发掘很小一部分外藏坑即罢。他们说，文帝改选白鹿原为葬地，有效仿秦昭襄王与生母宣太后别葬的原因，有幼年缺失父爱的情绪，有对东方自己封地的挂念。总之，陵园选址表象背后讲述着这位天子的感情故事。

治霸陵皆以瓦器，不得以金银铜锡为饰，不治坟，欲为省，毋烦民。（西汉·司马迁《史记·孝文帝本纪》）

霸陵的外藏坑非常简朴，没有太多的贵重物品，很少有金银器物，而其母薄太后陵的陪葬坑埋藏品有金银器，这是因为文帝遗诏吩咐过依山为陵、不封土、不埋金银铜锡；又因母亲对他舐犊情深，他对母亲羊羔跪乳。

考古证明了文帝所愿、所念，足矣。

[1]李明，邢福来，谢高文，张明惠.汉平陵陪葬坑发掘记[J].文明，2002（5）：108-123.

[2]刘贺于元平元年（前74年）接替昭帝，在位仅27天，因荒**无度、不保社稷而被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