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强弩中的绝绝子
兵马俑坑埋藏的劲弩和箭镞很具杀伤力,但是网传其射程可达800米,比苏联第一代突击步枪AK47要猛2倍,这纯属大忽悠。经过考古实验推测,其射程在150米~180米,由于和同时期各地出土的弓弩区别不大,我感觉实在没必要过度宣扬。反倒是1993年一号坑发现的2件带铜廓弩机,堪称这个时代强弩中的“绝绝子”,值得大书特书一番。
弓弩是箭镞的发射器,属于远射程兵器。弩是弓的升级版,二者发射原理相同,都是利用张弓储存能量,然后通过急速收弦把它转化为动能,将箭弹向前方。不同的是弩比弓多了臂,臂中部偏后尾处装机关,即弩机。弩弓的强度很大,只要轻轻扳动弩机,即刻便能发射,诚所谓“四两拨千斤”。西方学者甚至将弩与近代的来福枪机相比,认为是古代冷兵器技术的最杰出成就之一。
弩机是一种相当复杂而精巧的机械,有3个主要部分:钩、放弓弦的“牙”,作为扳机的“悬刀”,还有用以瞄准的“望山”。如果机件安装于木臂的槽内,受力性较弱,稳定性较差,于是人们又在主要部分之外加了框,从木廓到铜廓屡屡升级,这就是“廓”。机件组装在廓内,再把廓嵌进弩臂的空槽中,从而增大了弩机的承受力,为加强弓弦张力提供基础,张力加强则射程相应增大,而机件固定于廓内,稳定性也能提高不少。
中国古代弓弩历史的功劳簿署名为“古人”,秦代的弓弩制作技术只是在此基础上继续发展。发展的具体表现在于“廓”。来源真实可靠、毫无疑问的带铜廓弩机是秦弩,出现于秦代而不是战国晚期。首例实物发现于陕西汉中杨家山秦墓,有1件[1];其后又有秦始皇陵封土西侧陪葬坑和兵马俑一号坑先后出土了4件。5件弩机的时代一致,集中在秦代末期。在一号兵马俑坑带廓弩机旁伴出有长条形铜片,是箭槽,原嵌于木臂的箭槽内,它能增强箭槽滑润度,提高射程,这又是至今为止考古史上的首见。
一般人也许很少有渠道了解秦代弓弩这个小小的亮点,或许还对我称它们为“绝绝子”不以为然。专业考古资料传播渠道窄,类似“养在深闺人不知”的精彩真不是个例。我所说的“知”,本意首先是知其存在,而后更知其所以存在。让我们走起了解一番吧!
首先,什么人可以使用这样的弩?
物以载道,器以藏礼。天子九鼎八簋,诸侯七鼎六簋,卿大夫五鼎四簋,士三鼎二簋,礼制器物使用有等级规范,兵器也是如此。
兵马俑坑中出土的箭镞已多达4万余枚,规格有大小之分。特大型铜镞共36枚,其中有35枚出土于二号坑战车遗迹处,与车兵、特殊身份的步兵有关。兵马俑一号坑原发掘者朱思红先生提到一件带廓弩机出土于一辆战车和一件高级军吏俑附近,他认为三者之间很可能有着某种内在的联系,设有金属廓的弩在当时有一定的使用条件,“比如在将军俑(高级军吏俑的俗称)的周围才有条件配备这种武器”。
带廓弩机与秦代高等级车辆有共存关系。秦始皇陵西侧陪葬坑因埋藏一组铜车马而闻名于世,其中一号车有开道、警卫之责,配置有银弩辄、大型箭镞和有廓弩机的铜弩。其他木车亦不例外,配置有金当卢、金银络饰管、金银节约、错金银伞杠、错金银带廓弩机等2000余件,个顶个的豪华精美。
两次发掘,两组车马,均出现错金银带廓弩机,由此可见皇帝副车上配弩且弩机有廓当为秦代规制,是一号兵马俑坑带廓弩机的升级版。
基于有廓弩机与使用者身份的关系,一位秦代武将——汉中杨家山秦墓主人从历史中走来。
1982年春节,汉中市沙沿乡杨家山村一处建设工地清理了一座秦人墓葬[2],共出土随葬品27件,其中包括带廓铜弩机1件。汉中地处秦岭以南,春秋战国时属楚,后又归秦,所以此墓所见信息兼有秦、楚“多种文化因素”,比如墓室四壁及底铺积炭,填土是白膏泥与黄土混交的夯土,这些做法多见于湖北、湖南地区的战国楚墓。白膏泥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硅、三氧化二铝、三氧化二铁以及钙、镁、钠、钾等氧化物,潮湿时呈青灰色,晒干后呈白色或青灰色,质地细腻,黏性大,分子结构紧密,渗水性小,有很强的防腐效果,对考古工作者不太“友好”,钻探费力,发掘粘手。
墓主随身携带一方玉质私章,印文“赵忠”。私章等于身份证,不仅可以明确墓主的名讳,也可根据印章的材质、形状对身份进行大致的判断,实属对发掘者辛苦工作的“回馈”。所谓雕琢复雕琢,片玉万黄金。赵忠用玉印,具有一定的社会地位,比较有钱。确实有钱,墓内有半两铜钱1246枚。
触类旁通,我们以秦始皇陵的考古发现看赵忠,也许墓葬发掘之外还可以再延伸一些故事。他身体健硕,小腹微挺,眼神坚毅,身穿鱼鳞甲,爵位至少列二十级的中层,比如四级不更,很像一号铜车的御手。
其次,这样的弩该怎么使用?
弩依张弓的方式可分为臂张、蹶张、腰引3种。臂张是靠双臂开弦;蹶张是手足并用张弦;腰引是坐在地上,双脚踏弓干,腰上挂钩,钩弦靠腰和手足之力。这3种姿势对一般步兵而言,操练起来易如反掌,对于车兵就有了难度。战车疾驰的过程中没有办法双脚蹋拒。
办法总比困难多,车軨左侧装配一对弩辄就解决了问题。弩辄,模拟人的双足,辄通蹠,即跖,有“践”“踏”之意。弩辄钩住弓干,如人双足踏弓,双手拉弦,轻松自由地完成远射。弩辄以往曾被称为“承弓器”,从表面上看是固定弩于车上用以承弓,实际上更重要的作用是张弩。
接下来,我们似乎还可以再问问,这些“绝绝子”为什么会出现在秦代。如果没有带廓弩机,单纯说秦代弓弩有多厉害,有点一叶障目。越王勾践曾聘名射手陈音教练士卒弓弩,韩国尤以强弓劲弩名闻天下,黯子、少府、时力、距来几种著名的蹶张弩都能远射“六百步以外”,从春秋晚期开始,军队备弩是总趋势。
车骑与战者,分以为三,一在于右,一在于左,一在于后,易则多其车,险则多其骑,厄则多其弩。(春秋·齐·孙武《孙子兵法》)
弩适合用于防守和伏击。如果弩兵守城,合理的配比是九尺距离安排一名弩手。如遇复杂地形,打伏击战,弩手数量还得再增加。
战国时期有一场战役名曰“马陵之战”。公元前343年,魏将庞涓攻韩,韩国不敌魏军,向齐国求援,齐国以田忌为主将,孙膑为军师,出兵直扑魏都大梁,庞涓被迫回师救援。庞涓回师途中与其他魏军会合,以太子申为主将,迎击攻入魏境的齐军。面对魏国的援军,齐军示弱撤退,庞涓率军一路追击齐军,最终在马陵陷入齐军弩手的埋伏,“嗖嗖嗖”万箭齐发,一屏银光突闪,箭芒划过天际如狂风骤雨磅礴而下。箭雨拖着长长的箭尾,魏军士兵转眼之间就密密地倒下一片,连惨叫都没发出一声。庞涓自刎,太子申被俘。齐魏两国最终的决战地点马陵,属于地形复杂的土丘地带,利于弩手隐蔽,适合伏击战,齐国干净利索地赢得了胜利。
齐军有大批弩手,敌方魏武卒也有12石的强弩标配,武器装备上双方难分伯仲,所以马陵之战之所以齐国能赢,关键就在于伏击战术,它充分发挥了弩适于伏击的长处。
进入战国时代,烽烟四起,各处擦枪走火,中原农耕民族尤其不得不迎接北方游牧铁骑的凶悍兵锋。步兵弩阵的密集连续射击,能够比较有效地遏制与骑兵的冲突,如果再有城垒依凭,其威力就更大了。总体上农耕民族实施着防守、伏击两种战术,修墙(筑长城)、习练骑射两种战略。
“以夷攻夷”“以夷款夷”“以夷长技以制夷”,是近代中国“睁眼看世界”的先行者之一魏源所倡导的三大主义,对此梁启超评价说:“由今观之,诚幼稚可笑,然其论实支配百年来之人心,直至今日犹未脱离净尽。”礼、乐、射、御、书、数,周朝贵族教育体系中有6种技能,即“通五经贯六艺”的“六艺”。尽管贵族们需要具备射、御的技能,但将射、御的技能广泛用于军事战争是春秋之后的事。弓弩不断出现升级版,正如魏源的三大主义,正如梁启超的点评。
中原各国面对游牧铁骑“以夷攻夷”,骑射水平实现了追赶超越,以秦代为最。秦墓及秦始皇陵出土的3例带廓弩机可证,二号兵马俑坑骑兵军阵可证,孟姜女哭长城的传说可证。这些证据能证明的事实只有一个:秦始皇的时代,六国归一只是第一步,未来如何“守”,可谓任重而道远。
[1]何新成.汉中杨家山秦墓发掘简报[J].文博,1985(5):8-12.
[2]何新成.汉中杨家山秦墓发掘简报[J].文博,1985(5):8-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