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兵器的神话
24 杀器寒光令人生畏
陶俑虽为泥土烧制,但披挂装备一应俱全,兵器和车马器具配套大量实用器,青铜兵器以铜箭镞数量最多。它们有的被抛撒散落,有的装在编织袋里。编织袋被称为“箙”,每箙大约容纳箭镞100余支,铜绿色镞首齐刷刷地挤在袋子口像刚破土的笋芽。
秦无亡矢遗镞之费,而天下诸侯已困矣。(西汉·贾谊《过秦论》)
王朝更迭完成之后,新朝总要思考前代得失,总结历史经验和教训。秦始皇把一手好牌打得稀烂,汉代贾谊分析原因,首先举例说,秦军可以不费一兵一镞,天下诸侯已经窘迫不堪,这从反向说明箭镞是秦军中最常见、最实惠、最具杀伤力的利器。
箭镞是弓弩的子弹,棱面尖锐、扎得准、飞得远。弓生于弹,弩生于弓,弹、弓、弩依次是远射程兵器的1.0版、2.0版、3.0版。古籍《山海经》里有“羿射九日”的神话传说,记载后羿是一位威武的射官,手持红色神弓、白色羽箭助尧帝射落九日。一些汉代画像将后羿的形态绘制成魁梧雄壮、外貌英伟的持弓猛汉,还有一些史书中提到后羿左臂较长,因此射艺过人。
后羿左臂较长,因此射艺过人。言下之意,一般人缺乏这个生理优势,那就只能先天不足后天补。于是,对装备进行了升级,给弓增加了持握的木臂,又加上金属部件——弩机,就形成了弩。弩提高了射程和杀伤力,特别适合埋伏偷袭。
一号坑步兵阵中的一部分陶俑,右臂下垂,右手攥成半钩状,被认定为原本手中提了木弩。认定的根据一是手、臂的造型,二是这些俑的身边有大量腐朽的木弩,即“共生”现象。共生的事物以无声的语言揭示着人、物、事之间的联系,从而为我们复原古代情景提供了可能。因为这些木弩的存在,陶俑又被命名为“弩兵俑”。
弩兵属于步兵类。一件弩兵俑配一箙箭镞。至今俑坑共计出土箭镞约1万枚,大概属于100箙。考古发掘出土文物的数量,经常有“约”之类的代表着“非精准”的字眼作为前缀或者后缀,和“件(组)”之类的计量单位,这是因为统计标准要按照出土情况制定,如果是一包、一堆,就不要为了清点具体数量去拆散。
箭镞肉眼看起来外形一模一样,三棱形首,聚刃成锋,很锋利;细长的铤像拖了一条长尾巴;铤后面本来还有一个更长的植物杆,称“笴”;笴的后面还有羽毛,常以巨禽翅膀制成,夹于笴尾两侧,保证箭镞飞行平稳。首与铤接插的地方有时会缠麻丝,作用类似今天我们说的“密封圈”,能使首与铤两部分连接得更牢固。除了2件铁镞、4件铁铤铜镞外,其余均为铜铤、铜镞。规格有大小两种型号。
大型又分特大型和稍微大型两亚型。特大型只在二号坑发现过,仅有36支,数量绝少,相当于“飞机中的战斗机”。单支全长41厘米,重约100克,首长4.5厘米,铤长36.5厘米,各重50克。首虽尺寸短,但与铤的重量基本相等,发射出去才能保证平稳飞行,不然头重脚轻会倒栽葱掉下来。
稍大型以前只在二号坑有,后来我在一号坑遇到过一箙,全部总量不到800支。最牛之处是镞首3个弧形面,主面轮廓正投影与现在半自动步枪弹头的截面曲线形状极为相似。研究人员对镞首3个面作20倍放大投影,同一镞各面轮廓基本不重叠,误差在0.15毫米以下。
小型铜镞数量最多,铤为圆形或三棱形,单支长度最短9.1厘米,最长19.1厘米,悬殊差不多1倍;首长2.6厘米~2.8厘米,关长0.4厘米~0.6厘米,铤长15厘米~16厘米,个体之间有毫米级的差距。
这些信息反映了什么问题?看似一模一样的箭镞,其实有很多方面的不同。同一箙的箭镞形态特征大致相同,说明铸造的范相同,属于同一生产批次;不同箙的箭镞形态特征不一样,说明铸造的范不同,属于不同批次,甚至来自不同地区、不同工室。箭镞铸造的订单分达之后,工室甚至是其下属工组,你做你的,我做我的,互相无瓜葛。
这又是模块式生产模式。
兵马俑坑出土的箭镞是秦军最普遍的武器,广受今人推崇,以往总是被赞誉成秦代手工业标准化的杰作。然而,当我得到箭镞之间从表象到内涵的差异性结果,难以克制地对权威之说发起“挑战”。当然我们不应该用现代标准与标准化概念衡量秦代手工业的标准化,但至少就标准化本质来说,具有某种约束,约束涉及的深度和广度必须考察。就我所见、所知,这种约束秦代有,约束程度可深可浅,灵活机动,制造者们有很大的自主性。
在很多场合,我刻意地强调过这些箭镞的“不标准化”,有时甚至颇有“诋毁”之词。俑坑所见的铜箭镞,在这个时代太平常了。从公众角度、博物馆展示角度,“量大”是卖点之一。对发掘者来说,“量大”或许意味着枯燥和审美疲劳。
《国语·鲁语》中曾记载了这样一件事情:有怪鸟落在陈侯的庭院,原来是被楛矢射穿而死的。当陈侯让人问到孔子时,孔子说:“这些鸟来自远方,是被肃慎的矢射中的。当年武王克商后,命四方前来进贡,于是肃慎贡楛矢石砮,其长有一尺八寸。先王为了昭示其德政远达四方,称之为‘肃慎氏之贡矢’,并铭刻在箭杆上,赏赐给诸侯。”此后,楛矢石弩便经常见于记述东北的历史文献,特别是明、清地志。按字面解释,楛矢,用楛木做杆的箭;石砮,用石头做的箭镞。
东北、内蒙古、宁夏、甘肃、新疆一带,中石器时代有大量形状各异的石镞,其数量、精美程度以及与外域文化的相似性都可圈可点,比如罗布泊地区发现的一类桂叶形细石镞,有时被称为“矛”,外形经打压制成桂树叶子状,表面呈通体鱼鳞状,十分规整精致,竟与欧洲旧石器时代晚期克罗马农人所使用的桂叶形石镞(矛)完全相同。“没有金属工具”“完全手工制作”,我脑海里反反复复只有这两句话。
中石器时代
考古学根据生产工具的变革将人类古代社会分为石器时代、青铜时代和铁器时代。石器时代主要分为旧石器时代和新时期时代,两者之间有一个以细小的打制石器为主要特征的阶段,被称为“中石器时代”或者“细石器时代”,时间距今10000~7000年。
古今一也,人与我同尔。10000年左右的石镞,2000年左右的铜镞,从古到今,在中国,在世界,人类文明持续向前发展。箭头是如此,箭头之外很重要的部分——箭杆——笴也是如此。兵马俑坑中数万支铜镞意味着需要数万支植物笴。自然界中天生笔直、适合做箭杆的木材百里挑一,如何面对大量的社会需求?
(上隐下木)栝,矫正木材弯曲的器具。汉墓发掘时常见有一种带凹槽的“铜构件”或“铜饰件”,经常与弩机同出,大小也与弩机匹配,即是檃栝明器。这些(上隐下木)栝造型颇有类似之处,通长4厘米~5厘米,均在长方形平面上有一至二道笔直的凹槽,凹槽宽0.2厘米~0.3厘米,凹槽的宽度与弩机上箭支放置处的凹槽宽度相近或略小,嵌入可达到整直的效果。
西安地区汉墓出土。铜质,明器,以1/2或1/3比例缩小。顶端是握手,中部凹槽嵌入箭杆达到校直效果 左:西安西北医疗设备厂M167出土(M167:3) 右:陕西省交通学校M3出土(M3:30)
隐约见过汉墓发掘报告记录的这些铜质小玩意,铜构件,铜饰件,名字模糊不清。隐约见过博物馆里的各种史前时代的深槽石器,磨石、砺石、石磨具、沟槽器或有槽磨石,名字五花八门。再学习,看过两篇文章,方才恍然大悟,更加感叹文明如何生生不息、代代相传[1]。
箭杆整直器的分布范围极广,从美洲到欧亚大陆、非洲都有其踪影。我国史前时期的考古遗存中常见的石质箭杆整直器造型较为简单、古朴,而北美印第安人的箭杆整直器造型相对复杂,两者形态相近。相似处是表面都有笔直的凹槽。美国学者考斯纳(A.J.Cosner)曾将考古发现的有槽整直器与民族学记录的方法相结合进行考古研究实验,结果证明如果用苇茎类植物作箭杆材料,有槽整直器是近乎完美的矫直工具。
石质箭杆整直器的使用
先将整直器加热到杆料放在上面会冒烟的程度,再将杆料放在水中浸湿放入槽中,上面压住,用手**并轻转,杆料就被加工得顺直均匀而光滑,几乎不用任何再加工,便可以直接安装镞和翎了。多槽的用途是,浸水的杆料放入第一个槽**后,会使该槽迅速降温,导致矫直效果降低,这时可以将其移入第二个槽。第二槽温度降低后,再移入第三槽。这样可以减少加热整直器的次数。
在中国,宋代以后箭杆整直器称为“箭端”。《天工开物》中曾说到,箭杆用料在南方为竹质,在北方为柳质,北方少数民族则用桦木作箭杆。竹子制的箭杆,由于竹子本身的端直特性,不需要矫正。但木材制作的箭杆干燥后势必变弯,因此箭杆必须加工处理。
在国外,北美印第安人在19世纪仍然广泛使用这种工具整直箭杆。他们砍伐箭杆坯料前要对树木精灵进行祭祀,箭杆坯料在加工前,要向上提着末梢在存放箭头处过一遍,使它们彼此“亲密”接触,然后平放。为一般狩猎制箭时,梢端向东或南;为战争制箭时,则梢端向西或北。
兵马俑坑的箭杆原材料是苇茎类植物。不知道箭杆制作时是不是也像印第安人一样充满仪式感。然而,中国古人讲究“物以载道”,万事万物的背后无不蕴含着丰富的自然观。
自直之箭,自圜之木,百世无一,然而世皆乘车射禽者何也?(上隐下木)栝之道用也。(《韩非子·显学》)
(上隐下木)栝之道启发了韩非子,由此阐发了一套治国方针。他说,生来就长得笔直的箭竹,生来就长得很圆的树木,一百代也没有一棵,可是世世代代人们都乘坐车子、用箭来射鸟,为什么呢?那是因为采用了矫正曲木的方法。国家的法制不可以丢掉,而所要治理的人也并不只是一个。所以掌握了统治方法的君主,不是去追求少数人偶然的善行,而是要推行能够普遍生效的法治措施。
德治和法治本来并不构成对立,而是应该能够相互补充,各得其所,各自有其自身的意义和价值。兵马俑坑中所见的各种“奇怪”好像就是这样一种状态,既有制度也有变通。因制度形成大同趋一,因变通又有丰富多样性。铜镞成分不一、陶文随性又任意、建筑所用的木材不经过加工,想明白制度和变通、法治与德治,就能释然所有疑惑了。
多民族国家体制下,手工业制造以相对独立、各自统一的模式进行,比一刀切的管理模式更“巴适[2]”,这不是现代工业的标准化内容,却再一次体现了创造新文明的这个时代是多么复杂、务实,变通的表象下面是法治和德治的双管齐下。
风筝飞得再远,线绳永远牵在主人手里。此刻想想“专权”“独裁”“大一统”,也许会是异样的感受。
[1]陈洪,李宇.“(上隐下木)栝”考论[J].考古与文物,2013(1):52-54.李新伟.我国史前有槽箭杆整直器[J].考古,2009(6):62-71.
[2]巴蜀方言,意为很好、舒适、正宗、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