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还期本色似从前

兵马俑只是帝国体制下的机构之一,并不影响它自带的“靓点”——五颜六色,真是好看。

陶俑、陶马原本都是通体绘彩。一号坑第三次发掘,陶俑堆积区域的两条过洞空间内,共计清理俑体106件,提取俑足和踏板96件,能完全修复恢复原状的60余件。这种约数,按现在ISO一类的管理体系依然不规范,但又有什么办法呢,散落的俑头或残片一时半会儿确定不了归属,又不能生拉硬拽地拉郎配。

百余件陶俑,数以万计的残片,手术刀下清理出的色彩,耀眼夺目。彩绘犹如画龙点睛,为陶俑增添了神韵,加重了视觉冲击力。看发色,有的漆黑,有的棕褐;看肤色,脸、手、足等暴露部分或粉红,或肉红,或牙白;眼仁虹膜部分不同个体也有暗红、漆黑、淡棕等诸多变化。

朱唇皓齿,嫭(hù)以姱只。(战国·楚·屈原《大招》)

屈原笔下的楚地美女唇红齿白,容貌靓丽,实在漂亮。当一丝朱红色出现在手术刀下时,陶俑武士粉面朱唇的容貌告诉我们男人的美丽“这个也可以有”。原本以为20年的兵马俑发掘经历,对陶俑彩绘我早已有了相当程度的“免疫”,2009年11月12日中午,面对独立率队亲自操刀清理出来的第一尊俑头,我还是被轻而易举地震惊了。

自家地里结的果比别人家的甜。端详存有彩绘的俑头,脸庞粉红润泽,朱唇轻抿,壅颈翠绿,哪哪都好。“他”单只大眼睛瞪着我:“干吗惊醒我沉睡了2000年的美梦?”

“确认过眼神,你就是我们要找的人。”我们为“他”搌去蒙尘,手术刀和医用棉签交互使用,努力呼唤“他”醒来看看这个不一样的世界,一刻也不敢停歇。

又有一件俑头暴露出来了。

“哎,这家伙还画着眼睫毛哩。”摄影师小白眼睛贴着取景框,咋呼起来。

四目对视的瞬间,唯有一个字:妙!

下眼睑点黛妙,眼白部分透点肉色,与黑瞳仁、黑睫毛搭配,整体效果绝妙。肤色也妙,丰腴的脸蛋涂饰粉白,隐隐地透点红,看到他方知“粉嫩”为何意。妙中之妙的,还有整体塑形的协调。细长上挑的眉有动感,平长下折的胡须有稳势,长须与短鼻呼应,宽额与丰腮相辅,淳朴不木讷,平和含明慧。虽然两眼右大左小略显缺憾,可这世上又有几人貌如潘安呢?

彩绘陶俑的出土让人有点飘了。

四牡孔阜,六辔在手。骐骝(qí liú)是中,?(guā)骊是骖(cān)。《诗经·秦风·小戎》

四匹公马壮又高,手中缰绳攥六条。青马、红马中间驾,黄马、黑马两边跑。“骐”“骝”“?”“骊”4个字都在形容马的毛色。一位秦国的女子回味着丈夫出征时的壮观场面,耳朵捕捉门外驷马奋蹄的嘶鸣由远而近,她多么希望马蹄声能在自家的门前戛然而止,丈夫能建功归来。

清理彩绘陶马,我从“飘”转而“蒙”。手术刀每下落一次,心就抽搐一下。它们通体施彩,先是以髹褐色漆为底色,然后再根据五官、马的躯干、剪鬃、蹄腿分部位涂色,这点做法与陶俑类似,只是彩绘层稀薄,刀尖沾一点就所剩无几,大片大片的颜料反贴于泥土,如一匹骏马的倒影。

兵马俑彩绘脱落,这事真不怪考古发掘,先天不足谁又能保它永生平安?有机质和矿物质调和的颜料涂抹在陶体表面,两者的黏合又是依靠有机质的生漆。两种有机质,随着时间的耗损黏性消失殆尽,早已和陶体分离,纵然我的刀锋不落下去,也不可能原模原样附着于体。看着这些脱落的彩绘,方知何谓岁月是把杀猪刀。有机质老化的过程如同人体胶原蛋白的流失,随着年龄的增长,皮肤松弛只是时间早晚的事。

保下来,一定要竭尽全力保下来。违反自然规律的行为耗费肯定不少,结果也不能奢望达到百分之百保全。兵马俑彩绘层很薄,通常在0.05毫米至0.3毫米之间,考古发掘下手要小心翼翼,手术刀换成了牙签、大头针;文物保护要及时跟进,快点涂药水,快点包裹药棉和保鲜膜,快点送到实验室封护。一时间战地医院生死攸关的紧张气氛弥漫在发掘现场。

来不及,来不及,彩绘残块数量太多,大大小小散放在手边,L女士抿紧双唇,蹙起眉头,手指捏起、垫一片药棉装入密封盒,捧到储藏柜放好。彩绘文物的保护难于上青天,谁能忍心看它凋朱颜呢?

2023年春节期间,秦始皇帝陵博物院接待观众36万人次,开放40多年来,接待游客量也超过1亿人次。兵马俑真的好看。

如果彩绘能得以保全,兵马俑还将更好看。彩绘因其本身脆弱,以20世纪70年代的技术条件,满足公开展示的实物极少,多半“养在深闺人不知”。这和人已经病入膏肓住在了ICU(重症加强护理病房),家属肯定很难探视同理,如果您真有爱,请像对待医生一样尊重老一辈考古工作者。

他们那个时期胶片贵,影像资料极少,摁一下快门得哆嗦半天。“采购回来几个黑白胶卷都兴奋得不得了,可不敢浪费。”袁先生在1994年启动二号坑发掘之前,深有感触地说,“这次一定要不惜一切代价。”先生一贯柔声细语,“一定”两个字却砸出了重音。陶俑真彩难留、大众无法亲眼看见,当数码相机成了标配,我们畅快地拍摄、录像,成为应对这类问题的最后办法。

不过,也许彩绘只是简单层面的“好看”。俗语说画人画虎难画骨,兵马俑好看的关键还是塑形。实现涂彩这一精致技术的难度不大,工匠们付出足够的耐心足矣。

陶工烧造砖瓦、陶器,因制陶经验丰富被安排兼职或调岗。那以生漆为基础,给陶俑、陶马施彩,就由漆器行业派人好了。李斯发出了指令。刷好底漆,陶俑、陶马在画工眼里就是一件大型漆器。他们的技术很牛,经常在盈盈一握的耳杯内壁,勾勒细如铁丝的枝蔓、流畅盘旋的云朵和水涡,手稳得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