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负一胜的李师傅
◆1◆
李师傅是1963年生人。1990年那会儿,他二十七岁,第一单生意顺利地赚了钱,少年得志。他本在国企机关,后来国企腾出一部分精力,进行市场化的拓展,就是把闲置的旧食堂,调成了对外营业的餐厅。
李师傅活泼开朗、爱扯淡,对做饭吃饭这个事也有兴趣,脑袋一热,自告奋勇就接了。那个年代,餐厅这种东西还是洋气的,竞争对手极少。赶上李师傅是借助食堂改造,设备和人员都节省了很多钱,这第一单买卖,极顺。
恐怖的是,李师傅以为,这次的成功和他的能力有着必然联系。其实,这是胡扯。他属于走运钻进风口里的人,在飓风里飞翔,不代表自己真的有翅膀。
李师傅膨胀了,和机关汇报的态度也是有点骄傲,几趟下来,机关已经有点意见。李师傅便散漫了,偶尔自己拿根黄瓜,默默吃些萝卜。几趟下来,确认了李师傅的确做得不错,但是机关却打算换人。
餐厅换一个经理,不算大事。
李师傅恼羞成怒,去机关大闹。他能说,把各种细节逻辑顺得清清楚楚,自己如何聪明,如何不易,办事效率多高,菜单设计多好。他跟单田芳似的,陈述加比画,抑扬顿挫的。机关领导看着报纸喝着茶,把这事糊弄过去了。
那个年代离职算大事,手续也没有那么好办。李师傅人走了,档案关系还在,离开餐厅,告别机关,也伴着闹心的勾连。
他穿着自己不便宜的小西装。二十八岁,年少轻狂,面朝大街,背对机关,脑袋里萦绕的话,好像过时者的大声扯淡。
“你啊!一切都是机关给的,国家给的。什么自己的聪明,都是胡闹,你去外面自己折腾一个给我看看!看把你能耐的!”
◆2◆
同一年,李师傅有了自己的儿子。就是我。
儿子出生的时刻,他挺兴奋。孩子平安健康,遗憾的是放在婴儿堆里不好辨认。李师傅跑去商场,随意拿了个挺贵的玩具,送给了儿子,摆在床头,好区分。
那是一只玩具熊,亲戚朋友过来看:“哪个是你们家的?”
李师傅回答自然利落:“看,那个旁边有个毛毛熊的。”
我拿着那个毛毛熊,长大至今,童心强劲。三十好几了,依然很傻,那么小时候,更是天真至极。
三岁那年,我觉得爸爸是好人,而妈妈是并不熟悉的人。爸爸会做饭,妈妈爱生气。他俩关系倒还行,配合着一起收拾我。
五岁那年,我觉得爸爸是特别好的人,明确了妈妈就是坏人。爸爸非常搞笑,天天在家变魔术,讲故事,追跑打闹。妈妈回来之后,家里气氛就变了。
八岁那年,李师傅成为我学校的足球教练,我和他一起踢足球,自由驰骋。那会儿,高年级的学生过来欺负我。坏孩子大喊:“小孩,过来,俩嘴巴,滚蛋。”语言的呵斥也是十分恐怖。
我不慌,旁边有其他小孩捡乐道:“你们傻了,人家老爸在这里呢!”
高年级孩子瞬间了。无业的李师傅,好像是不懂事的我的超级英雄。
我学习挺差的,学习态度也挺一般,却继承了李师傅的能说会道。搁在小学,我就总是大声喧哗,经常被老师拽到教室最后罚站。
最后一节自习课,完成作业的同学们去课外小组,没完成的就在教室赶工,我最厉害,都在后面站着呢。
外面脚步急促,李师傅破门而入,老师看见了问:“哎哟,您是?”
“我是他的爸爸。”
老师也尴尬,感觉要顺着批评几句,毕竟孩子在后排站着。
李师傅说:“走啊!足球活动都开始了。”
老师都蒙了。
李师傅就把我领走了。
在我的童年时代里,那一次,从教室最后面穿过桌椅板凳,穿过呆坐的人群,撞开门,飞驰过楼道,“咚咚咚”的脚步声奔下楼。这一路,是对自由这个事,最极致充分的一次理解。
十岁那年,家里多了很多奇怪的衣服,我玩得挺开心。什么财神爷的套装,什么唐老鸭、米老鼠,还有奇怪的舞蹈服,一看就是女人穿的。妈妈曾说:“看见这个就心烦。”我总在夜里听到爸妈吵架,也在慢慢了解这个世界。
十二岁那年,家里多了很多火鸡蛋,大堆大堆的,三口人疯狂吃,还给了邻居亲戚一些。还用成堆的火鸡蛋换了一些东西,这玩意儿成为那段时间家里的第二货币。妈妈吃着吃着,吐了,黄色黏稠的,在我的眼前,我终身难忘。
十四岁那年,家里每半个月就要去郊区农家乐玩。那边有两只大狗,一只叫黑黑,一只叫老黄。黑黑比较可人,喜欢大声叫,感觉属于撒娇,它属于面容清秀的黑贝。老黄不咋呼,但看你的眼神深邃恐怖,声音是闷着呼呼的,其实更加恐怖。我在那边度过了快乐的暑期时光。后来才知道,这也是一组赔钱的买卖。
十五岁,初中三年级。学习的压力相对大了,爸妈的吵架伴随其中,能感觉他们在克制,九点,十点,十一点,慢慢忍不住爆发。我在那年感觉稍有懂事。我沉默不语,戴着耳机,把音乐开到很大的声音,疯狂读书。耳机里的歌是中国黄金时代的摇滚乐,崔健、窦唯、郑钧、鲍家街43号、超载乐队。我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对文字开始敏感。
十七岁,高中二年级。电话响起来,是我接的,对面的人找“李总”。李师傅快速接过去,能听出那边语调的急剧变化,像是要债的。
十八岁,李师傅离开了家,去其他城市创业。他说这次肯定赚。
十九岁,李师傅回来了,两人又聊了钱的事,老妈拆了床底,才发现存折没了。那个晚上,家里一地鸡毛。
二十二岁,好像有饺子馆,再往后……
看着李师傅眼里的锐气一点点消失,他成了一个有些沧桑的中年人。他曾有很多想法,后来也都破碎了。然而那些儿时的欢乐,在长大后也纷纷露出真相的爪牙。什么“足球教练”的日子,是李师傅单纯待业,无事可做,就只能去踢球,算是给了我快乐的童年。什么唐老鸭、米老鼠衣服的阶段,是娱乐公司倒闭之后,从办公室拿回的一些资产,最后都当破烂给卖了。
童年的欢乐和成年的冰冷,交相呼应,列出了人生立体而真实的样子。
◆3◆
李师傅创业不顺,但他有一个极致的特长,那就是做饭。
大概是可以打败所有普通人的水平,形容起来就是比眉州东坡、四季民福多一些特质跟风格的水平。这是我们可以想象到的,家常菜最好的样子,也是《中华小当家》的现实版本。
朋友聚餐瞅见菜就会惊讶,这颜色太好看了,吃上一口就会想起《小当家》的经典配乐。
我总在想,如果李师傅没有好高骛远选择创业,而就是安心当个厨子,他的人生应该挺好的。那是宫保鸡丁、水煮鱼、油门黄鳝、土豆子、酸辣汤,那是稳定的香喷喷的日常。
到李师傅五十多岁、我二十六七岁时,我慢慢接近他曾经内心躁动、渴望改变世界的年纪。而李师傅也还仍然少年着。
那一年,他西装革履,意思是在家要见投资人。我回来后很蒙,就陪他等着。他们的创业团队是李师傅、待业多年的吴大爷。他俩合作,应该从没有胜利过一次,还有大维叔,目前正在兼职开滴滴。
大家坐了半个小时后才恍然,这是让我投。我就是那个投资人。
大概十万元的启动资金,弄一个美食城的档口。我很焦虑,他很认真,还克服了不懂电脑的困难,做了PPT。
我问他:“怎么看的?概率如何?”
他没有说“保证赚”,而是说“这次应该能成”。
那一年,李师傅变得很认真,会很早起,去很远的地方采购食材,会亲力亲为,会暂时不吹牛皮。
他说:“我们弄不了大餐厅。”
他说:“我们弄不了什么大的文化,大的创意。”
他说:“团队人员不用太多,三四个就够了。”
他说:“我们要尊重宫保鸡丁和鱼香肉丝。”
他说:“我们多加会儿班,也涉及早点,努一把力,再做做夜宵。”
他说:“这次我们真的赚了。”
这应该是历经9次失败后的第一次胜利,在李师傅五十多岁的年纪。他看着排队打饭的人群,看着餐盘上的锅气,他很快乐。这是成就感吗?这或许更多的是释怀。原来咱的人生,还真的没有那么失败。
九负一胜,一中和,人生可能就是平局了。
这事持续了三年,在2019年暂缓。也在线下经济被往复折腾之后,终于彻底停摆。但是老李没有沮丧,综合来看,还是很美好的。他的巅峰期每个月有一万一,更重要的是他把自己丢失的小小尊严,拿了回来。
2023年,他六十岁了,也要退休了。我和李师傅酒过三巡,聊了一次天。好像三五小时,就讲完了三五十年,太快了。
他说:“自己创业起步的那个画面,还历历在目。这一眨眼,在路上的人,已经是你了。”
他说:“我们这代就这样了,我没起来,真的也不是社会不好,是我没有这个能力。”
一个骄傲的人失去了棱角,一个浮夸的人心平气和。这是时间的力量,也是细水长流、凶狠的生活的馈赠。
那次聊天,我们回忆起很多的当年,他却始终没讲未来。他也到了不用再思考未来的阶段。他最后说:“希望你好。”
好像面前的这个年轻人,才是他的未来。那些他没办法拥有的未来,希望这个年轻人可以去完成。
有时候我也在想,如果我顺利飞驰,又是不是他当年的跌跌撞撞,帮我扛了命里的风雨。一代人终将老去,一代人正在年轻。时间是公平的,愿我们在那最好的时间里,拿到应得的胜利。
李师傅没写字条,他说不行了,困了,岁数到了,九点多就得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