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篇:

如果时光记得

文/木浮生

从小我就是个纠结的孩子。

我有时候胆小得要死。记得当时十四五岁,和同学挤在一间屋子里,六七个人看一部鬼片。那电影据说拍得特别假,却吓得我在未来的很多年都有巨大的心理阴影,一听别人提起剧中那女鬼的名字,脑子都要短路。

大一那年,我第一次离开家,到别的地方生活,学校分给我们系新生的宿舍是很多年的老房子,条件很差,房间里没有洗手间,上厕所必须要出门拐弯,走到走廊的尽头。于是我过了七点就不敢喝水、吃水果,以免半夜三更想要起来上厕所。

如此坚持了一年,直到学校有了新校区,我们也搬到了新宿舍。

除此以外,我若是在公交车上不知道该坐到哪站下车,想要问问旁边的人,也要犹豫很久,心里会一直捣鼓:这个叔叔看起来不太友善,那个阿姨很凶的样子,这个老婆婆可能不是本地人……往往这样纠结一番后,公交车早开过很多个站了。

高考结束的那天,我给爸爸打电话,说晚上我不回家,要和同学去网吧上通宵。妈妈有点小担心,但是爸爸却欣然同意。哪知道,我在网吧仅仅待到九点多,就受不了,主动回家了。

所以如此胆怯又宅的我,估计一生也做不出什么疯狂的事情来。但是我却有个恰恰相反的死党——小日光。

念高三的时候,我们住在同一个宿舍。

小日光经常声称自己人生有三大爱好:混欧美圈,爱足球,喜上网。这三点和我一点交集也没有,但是因为在宿舍床与床的亲密距离,我们成了好朋友。

她是个超级足球迷,若说亲自上场踢足球,估计她一点也不会;但若要问她什么球星的身高、年龄,真是如数家珍。她每次课间都拿着杂志在我眼前普及各种足球规则,最后搞得我一个不懂体育的人,都可以向别人解释什么叫“越位”。

那个时候,小日光还有个恋人未满的男同学——小河。两个人从高一开始做同桌,日渐生出高于普通同学的情感。

后来,小河高考时考上了北京一所著名的高校,小日光却落了榜。小日光的父母一直在外地工作,生活起居都交给外公、外婆照顾。落榜后,家里就准备不再让她念书,在外婆的坚持下,她被降级到了我们班,复读了高三,然后睡在我的下铺。

高三复读的第一学期,她每隔一天给小河写一封信,贴上邮票,到学校门口的小邮亭寄出去,而另一个城市的小河亦然。相隔千里的两个人,用最原始的方式谈情说爱,却始终没有捅破那层纸。每次收到信,她都会把信上的内容讲给我们听,说小河在大学里的食堂如何如何,大学又如何比高中有意思,他们学校又是如何美丽。他们越是亲密无间,我们越爱打趣她,总是危言耸听地说:“你知道不知道,异地恋都没好结果的?何况他们学校肯定有好多美女,你没戏了,你看现在他对你好,说不定以后信会越来越少,然后你们俩就……”她的个性就是天生大大咧咧的,对我们玩笑中的恶意完全不以为意,还笑呵呵地打电话给小河,把我们的话重复给他听。

等快第二学期的时候,就如真的被我们言中了一般,小河的信少到一个星期一封,后来竟然一个月才写了一封。

还记得小日光心神不宁地在宿舍里打电话给小河。小河说:“你都快考试了,还写什么写?多浪费时间!你赶紧多看书,也考到北京来。平时我给你打电话、发QQ。”从那天起,两个人的电话内容竟然大部分是关于数学、物理、化学,让我们晚上在旁边听墙角的人一点乐趣也没有了。

高考完后的九月,小日光和我一起到重庆念大学,压根没能考去北京和小河相聚。

大一快要放暑假的时候,小日光和小河之间出了隔阂,她哭着跑来找我。那个中午,云层压得极低,整个学校都没有一丝风,空中不见烈日,却闷热得要命,仿佛坐在椅子上都能流出一摊汗来,又正好是我们专业期末考试的最后一天。当时她靠在我的**抹眼泪,哭了许久。认识两年来,我第一次见她那个样子,彷徨、失落又绝望。

随后小日光拉着我做了个人生最离谱的决定——我们一起去北京。

我俩查了火车时刻表,各自简单地收拾一下行李,合计了身上和银行里的钱,又跟室友借了一点,便直奔火车站了。那段时间正值暑期客运高峰,不要说卧铺,连硬座也早没了,万幸的是,我们最后还抢到两张无座票。

我们俩中谁都从未出过远门,活动的最大距离不过是从大学学校到家乡,更不要说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城市。

那是我一生中最难忘的一次旅途。

没有座位,没有空调,不能睡觉,两个女孩子背着学校、老师和家里人,站在闷罐一样的火车车厢里,手足无措。只见车里全是人,地上坐的、过道上站的、厕所门口等着的,有的甚至直接睡在长椅子的椅子脚下。之前小日光想着要见小河,身上还穿着漂漂亮亮的裙子,看到这情景,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个地方套上牛仔裤。然后我们学着其他人的样子,买了份报纸,铺在两节车厢的交接处,席地而坐,也不敢喝水,怕去上厕所。要知道从车厢这头挤到那头的洗手间,还要再挤回来,真是一件艰苦的力气活儿;并且还要一个人留下来看“座位”,不然一回头,连小小的一块容身之处都没了。

其实到了半夜里,才知什么是真正的艰难。

我旁边坐着位二十多岁的男人,他打着呼噜,睡着睡着,头便向我这边歪,然后一点一点靠近,最终整个脑袋都落在我的肩膀上。我向小日光那边挪一点,想要让开些距离,他的头也随之跟着我挪,始终都粘在我的肩头。不知道他究竟是许久没洗澡,还是被这湿热的空气闷出一身臭汗,熏得人几乎无法呼吸。我实在受不了的时候,会喊醒对方。他红着一双眼睛睁眼看着我,一言不发地坐直身体,但没过几分钟,又开始呼呼大睡,然后故技重施,一而再、再而三。最后,我被逼得欲哭无泪,干脆不坐那里,牵着睡得迷迷糊糊的小日光换个地方。

第二天,一位好心的列车员阿姨见我们是两个十多岁独自出远门的小姑娘,帮助我们补到了列车员自己休息的那节车厢的卧铺。

那节车厢除了我和小日光,就只有列车员进出,安静又整洁,让人觉得安心极了。

傍晚时分,我几乎一沾到枕头就睡着了,半夜醒来上厕所,却发现小日光一个人在下铺辗转反侧。

“你怎么了?睡不着?”我问她。

“我害怕。”

“昨天我才害怕得要死,现在你还怕什么?”我笑。

“我怕你陪着我历经辛苦,最后我才发现,他不是我要的那个人。”她说。

听到这句话,我摸了摸她的头,一时语塞,不知道怎么安慰她。

第三天,火车到了北京。

却没想到,小日光一语成谶。

随后,小日光因为家里的一些原因,竟然没有继续学业,干脆到北京和小河一起生活。我和她的亲密关系,因为这个意外戛然而止,各奔天涯,只在中间断断续续地有些联系。其间我得知她和小河之间的感情有些隔阂,分了一段时间,又和好,又分开……如此反复。

我快到大学毕业时,有一次高中同学开同学会,小日光和我相约赴宴。她本来个子高、身材好、皮肤又白,引得其他男同学都爱朝她身边凑。

她依旧嘻嘻哈哈,笑得没心没肺。

让我羞愧的是,我和他们一起念了三年书,都没她一个半途插队来的混得熟。

饭后我们俩一起迈着腿走在回家的路上,我问她:“你和小河怎么样了?”

她笑了笑:“还不是老样子。”

听到这句话,我都不敢继续追问,这个老样子,是说他们还在一起,还是像之前那样已经分手,或者继续分分合合。

毕业后我找到了工作,一个人漂泊在异地,闲下来又开始和小日光联系。她的朋友圈和微博里除了晒吃的,依旧是满屏的欧美影视剧和足球赛事。

我是个特别容易受人影响的人,用我妈的话说就是耳根子软,街上遇见推销产品的,只要给我多讲几句,我就会甘愿掏钱包。于是时隔多年,我又开始受到小日光的传染,和她一起迷上了一位欧美明星,以至于平时聊天三句不离他,手机、电脑屏保都是他,刷得我妈都受不了,迅速屏蔽了我的朋友圈。

我少年时没有追过星,没想到成年后却突然爆发起来,这事情随着这位明星到中国来参加活动,到了一个顶峰。得到这个消息的那天,我和小日光激动得在电话里尖叫。我们抢了两张见面会的贵宾票,又马上订了机票,准备从不同的地方飞到广州见偶像。

在广州机场里,我的航班比小日光早到一点。

等了接近两个小时,小日光才踩着高跟鞋,英姿飒爽地拉着行李箱从里面出来。一看到迎面而来的我,小日光的脸瞬间笑开了花。

夜里我们住在酒店里,睡在同一张**聊了很多,聊到高中化学老师,聊到小贝和维多利亚的小女儿,聊到食堂里那个坏脾气的充饭卡的老师——却唯独没有提起小河。

我俩几乎一宿没有睡觉,四点就直接起床,把行李箱里带来的所有漂亮裙子都试了一遍,又仔仔细细地化了妆,折腾了一个多小时后,拿着票去场馆门口排队见偶像。

哪知事情远远没有我们预想得那么顺利。

从八点到九点再到十点、十一点……因为主办方的无能,我们排在队伍里,遥遥地等待着。场馆里热得几乎让人晕倒,我和小日光的裙子粘在身上,皮肤仿佛被裹了一层保鲜膜,头发散乱不堪,脸上的妆也花了。

见我被热得一脸通红,小日光担心地拿着手上的票根给我扇风。我转身对她说:“没事没事,再坚持一下就好了。”结果回头看到她脸颊上的小雀斑的瞬间,突然想起了很久之前的那个夏夜。也是在这样弥漫着各种异味的闷热空气里,我和小日光挤在乘客中,茫然地面对着周围陌生的一切,相互支撑、鼓励着,在铁皮车厢里摇晃了三十多个小时。

那年,十八岁的我,还有十九岁的小日光,花了一天两夜,背着包横跨了大半个中国,哪怕最后什么用也没有,哪怕自己被伤得头破血流,仅仅为了青春年少时心存的那一点点最后的执著。

倏然,我的泪毫无征兆地落了下来。

小日光见状连忙对我说:“田田,你是不是不舒服啊?我们不排了,不签名了,不合影了!你别哭啊,有什么事情告诉我!”

过去总是这样,只要我遇见委屈的事情,她总要替我出头。

高三时我当纪律委员,专门在班里记录谁迟到旷课,有个因为迟到经常被叫去办公室的同学,当场把考勤本撕掉,砸在我脸上。小日光在旁边看见后,一巴掌对他拍过去,最后两个人一起被请了家长。

大学的时候,有一次我和她一起逛街,不知道什么时候手机被偷了。她着急地说:“要不然,把我手机放你包里,我俩把刚才走过的地方全部再走一次,让他再偷一次,然后说不定我们就能抓住他了。”那神情又傻又认真。

每回都是她在保护我,只有那个夏天,她在火车上对我说:“田田,谢谢你陪我。”

广州签名会结束后,我们又在机场分别。

飞机合上舱门前,我掏出手机去关电源,正好收到小日光的短信。我想当时她应该正在候机厅里看着我起飞,然后等着自己的航班。

她在短信里写道:田田,我们也有过任性的青春吧?

不知怎么的,简简单单的一行字,又将我的眼泪惹了出来。

我用手指擦了擦眼角,看着窗外炙热的跑道,静静地想了一下,回复了她两个字:有的。

就算别人不知道,但是那段伴着我们成长的时光,你我一直都会记得。那个夏天,有你,有我,还有我们的勇气和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