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篇:全世界都是你在说

文/百叶窗

很多年后大家聚会,还有人在问叶晓:“当年你怎么会喜欢他呢?”

语气十分抱憾,不理解,甚至是恨铁不成钢。

而叶晓的回答一直都是同一句话,她冷静而轻快地说:“我瞎了狗眼啊!”

对方哈哈大笑着拍叶晓的肩膀。那时候看来多么严重多么令人恐惧的事,好像现在都变成了怀念的一部分。比如班花上课时看爱情读本被班主任逮到,家长被叫来谈话,班花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边做检讨边哭;再比如叶晓班上的男同学小强爬墙出去上网,第二天教导主任就在墙下面等他回来。他看到教导主任时吓得摔断腿,在医院躺了一个星期。

岁月原谅了一切。

班花抱着快要退休的班主任哭个不停,两个人约好了,明天下午一起打麻将,联络联络感情。小强赶着要回家,他妻子刚给他生了个白胖小子,他要回去给孩子洗尿布。

但叶晓四下看,却再也找不到陆远桥的身影。

叶晓并不是还想着他,她只是想看看陆远桥现在是什么样子。

渐渐的,叶晓也就不去参加高中同学会了,工作忙了起来。公司新来了个叫小元的女孩,叶晓和小元熟络起来,是因为有个晚上,小元喜欢的男人跟另一个女人在一起了。

她在酒吧里边哭边号:“那个混蛋,我当了他七年的备胎!”

同事们给她点《单身情歌》,让她好好舒缓情绪,然后她们就恨透了自己——小元的歌声吓得点歌的公主都找借口躲进卫生间了。

大家都默默忍受着小元的摧残,结果小元自己慢慢放下话筒,哭得喘不过气来。

叶晓曾经看了很多讲爱情的书。后来她发现那些书狗屁都不是,谁劝别人时不是头头是道,到了自己头上,能有几个清醒的?

如果是清醒的,又怎么会喜欢作贱自己呢?

一开始是不要脸地喜欢,到后来就是犯贱,最后就算不喜欢了,就变成绝对的仇视,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再敲了他的骨头,吸他的骨髓。

所以叶晓没有劝小元,她只是跟小元讲了那个故事。

不是她的故事,是陆远桥的故事。

陆远桥是高二时转到她们班上的,他长得很干净,讲着一口陌生又悦耳的普通话。

陆远桥跟叶晓同桌。

后来叶晓发现这个男孩是话痨,上课能拉着她滔滔不绝地侃,从校门口保安的情史到他们数学老师地中海头型的走势,或者学校外面那条小巷好吃的豆腐脑。

叶晓本来对这个干净的男孩子挺有好感的,但后来却恨透了他。

因为实在是太烦了,是人都要被话痨的他活活烦死。

陆远桥却挺喜欢叶晓的,因为叶晓借英语作业给他抄,他一心认为叶晓对他的不耐烦只是表面现象。有一天晚自习老师没来,他建议叶晓跟他一起去吃豆腐脑,他请客。

叶晓说:“门口有保安守着,你要怎么出去?”她坚定立场,“我可不会翻墙。”

陆远桥眨眨眼睛说:“咱们后门的保安,昨晚因为嫖妓被他老婆打伤了,现在后门肯定没有人。”

叶晓问他:“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我看到了——”陆远桥拉着她跑出教室。

叶晓突然有点想问他,是看到保安被打了,还是看到保安嫖妓了。但她突然发现这两个问题都问不出口,因为被打和嫖妓肯定在同一个地方。

陆远桥拉着她走在校园外弯弯绕绕的街道上,叶晓不知道他怎么对这些地方这么熟悉。

到处都亮着灯,树影投在地上。叶晓看着前方陆远桥的背影,他拉着她的手没有松开,他穿着一件看上去非常干净的衬衣,她都能闻到衬衣上的肥皂味道。

叶晓突然觉得空气非常混乱,而这个男孩的手非常热,几乎有点烫。

在卖豆腐脑的小摊上,陆远桥帮她把调料和白色的豆腐脑拌在一起,很得意地说:“你快试试,我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豆腐脑。”

叶晓尝了一口,就觉得自己疯了,因为这家的豆腐脑难吃到极点。

她逃课出来就吃了这么个鬼东西。

结账的时候,陆远桥摸遍了自己全身的口袋,只找到一毛二分钱。叶晓没想到这世上竟然还有人在用分币,难以置信地瞪着陆远桥,嘴唇发抖:“你不会是想拉我逃账吧?”

陆远桥没有拉她逃账,他跑去找店老板说了几句话,结果老板爽快地笑了,放他们离开。

一路叶晓都很好奇:“你跟他说什么了?”

陆远桥认真地看着她:“我说你是我女朋友,你得绝症了,我带你出来吃最后一次豆腐脑。”

叶晓听后就生气了,一巴掌打到他的背上:“你去死吧!”

陆远桥看叶晓不理他,讨好地跟在她身后说:“哎呀,你还真信了!这种谎话谁会信啊?其实那个店的老板是我大姨父啦。”

叶晓走得越来越快,她没有告诉陆远桥,她只是不想让陆远桥看到她通红的脸罢了。

结果两人回去后世界大乱。

上晚自习的老师突然来了,像逮蚂蚱一样,把逃课的人都逮到办公室了。叶晓不是唯一一个,却是成绩最好的一个,别人写五百字检讨,她要写一千五百字。

陆远桥在一边烦她,叶晓就把笔尖戳到他手上,让他闭嘴。

陆远桥龇牙咧嘴地抱着手,乖乖去一边了。

过了会儿他又蹦回来,看到叶晓把检讨写完了,才小心翼翼地说:

“叶晓,对不起……”

叶晓哼了一声,无视了陆远桥。她把检讨交到办公室,出来后看到陆远桥站在银杏树下。

陆远桥是这么好看,银杏树影婆娑,他显得这么干净,阳光都在他身后沉寂成一片灰尘。当你注意到一个人好看时,全世界都没有他好看,这挤满了你的全世界,显得乱哄哄的,你心也乱哄哄的。

叶晓去操场跑步,陆远桥跟着她。跑到第三圈的时候,叶晓速度慢了,陆远桥轻松地追上她,和她并肩跑。叶晓正想说什么,却听到陆远桥说:“叶晓,我好像喜欢上一个人了。”

风声特别柔和,可能那时候还有夕阳。叶晓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这并不是因为紧张或者失望,纯粹是因为她跑得太久了,心脏供氧不足了。

陆远桥喜欢的人坐在叶晓的斜对面,梳着齐眉刘海,白白的月牙小脸,贼清纯。她的名字也很清纯,就叫张纯。

陆远桥在一般人面前都特能侃,偏偏在张纯面前说不出来,半天都憋不出一句话。他跟一只被阉了的鹦鹉一样,更何况追女孩了。

陆远桥决定用行动来表达他的爱,他开始天天给张纯带豆腐脑。

张纯就第一天尝了一口,然后再也没有吃过。

叶晓委婉地劝陆远桥:“你要不要换个样式?”

陆远桥很不解地问:“为什么?”

叶晓说:“我们这里的人不爱吃甜豆腐脑。”

陆远桥恍然大悟:“难怪……我大姨父搬到这里,生意就一直不好!”

叶晓听后无语了,决定还是不再理这个神经病了。

但陆远桥又过来纠缠她:“叶晓,我想过了,你能不能喜欢我……”

叶晓冷冷地看着他,决定陆远桥再多说一个字,就掐死他。

“不是真的喜欢,就是你装作喜欢我,做给她看而已。”陆远桥认真地说,“演一次,我给你五块。”

叶晓第一次觉得陆远桥这么大方。

她有点惊讶,也不知道脑子哪里不正常,竟然点头答应了。后来她回过神来,想想自己也不亏,演一次就五块,没多久她就能成小富婆了。

后来体育课上刚踢完球,张纯和同班的男同学在聊天,陆远桥在旁边插不上话,就拼命给叶晓使眼神。叶晓慢悠悠地端了一杯水走上去,满含柔情地看着陆远桥:“远桥,你要喝水吗?”她差点把自己恶心吐了。

陆远桥刚接过去,张纯就笑了:“远桥,我也好渴,我能喝吗?”

陆远桥这傻子脑袋一短路,水杯立刻放到了张纯手上,还面带笑容:“你喝你喝。”

叶晓心里骂他没出息,这小子一辈子都别想追到人家姑娘。

果然没过多久,张纯和他们班上的另一个男生好了。

陆远桥知道的时候沮丧得要死。

他坐在台阶上,深秋的风吹得银杏树叶飞舞,叶晓站在旁边看着他。他低着头,长长的睫毛,俊俏的脸,好看得要命。

叶晓默默地想,为什么只有自己一个人觉得陆远桥好看呢?

“他们说我蠢得要死,放着你不要,去喜欢张纯。其实根本不会有人喜欢我。”陆远桥低声说,他的目光轻轻地放在叶晓身上,嘴角露出一个笑容,“叶晓,你喜欢我吗?”

叶晓很平静:“你猜。”

陆远桥认真地说:“我猜你喜欢。”

叶晓说:“你再猜。”

叶晓说完转身就走。陆远桥从后面追上来,像只哈巴狗一样,在她身边转,说话的声音几乎在她耳边:“你别装了,我知道你喜欢我!快说你喜欢我!”

叶晓那时候只想说你快给我滚。

陆远桥只是说着玩的,她心里很清楚。

陆远桥却在后面,得意洋洋地说:“我长得这么帅,你怎么会不喜欢我!”

叶晓反唇相讥:“你长得这么帅,张纯怎么不喜欢你?”

陆远桥意味深长地看着叶晓:“原来你是在吃醋啊……”

叶晓对这个神经病没话说,那神经病还在一边蹦来蹦去:“你说嘛你说嘛!”他好像忘了张纯那回事一样。

结果没过几天,张纯就跟她的男朋友闹矛盾了,她男朋友打了她一巴掌,那红印子几天都没消。陆远桥一看就怒了,去找张纯的男朋友算账。

张纯的男朋友中看不中用,被陆远桥一拳就揍在地上了。张纯连忙跑过去扶她男朋友,眼泪汪汪地瞪着陆远桥:“陆远桥,你是不是有病?”

陆远桥顿时就愣住了。

叶晓从没有看到过陆远桥这么可怜的眼神,又失望又可怜,凶相又没来得及收回去,像个委屈的孩子。他转头拉着叶晓离开,他走得太快,叶晓都被他拉得踉跄了一下。

陆远桥坐在台阶上不说话,叶晓突然也很难过。

她蹲下身摸着陆远桥的头,陆远桥的头发毛茸茸的,像摸条大狗。

陆远桥抱着她的手不松开,好久才说:“叶晓,我不是你养的狗,你怎么这么摸我的头?要不要再挠挠我的下巴?”

他扬起下巴,示意帮他挠挠。

叶晓却抬起手,重重地拍了他的脑袋一下。

叶晓觉得陆远桥是她看到过的最贱又最顽强的人,因为第二天陆远桥又嬉皮笑脸地出现在她面前,不再提张纯了。

叶晓觉得他可能真的死心了。

半个月之后,张纯和她男朋友分手了,而陆远桥他大姨父终于学会了做咸豆腐脑。

张纯来找陆远桥,表情羞羞答答地跟陆远桥说话。她说得很含蓄,但是能让别人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她想和陆远桥在一起了。

出乎叶晓的预料,陆远桥并不像她想得那么高兴,他沉默了好久,直到张纯的脸色有些发白了,才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天晚上,陆远桥又邀请叶晓去吃他大姨父的豆腐脑,叶晓就拒绝了。

陆远桥认真地看着叶晓说:“其实我没有那么喜欢张纯的,真的!”

叶晓若无其事地说:“那和我有什么关系?”

“叶晓,你喜不喜欢我?”他坚定地凑近叶晓,几乎是逼着她说,“你告诉我,只要你说!”

叶晓看着陆远桥严肃的神情,她有点悲哀地发现,自己分辨不出来哪句是他的真心话,哪句是他的说笑。

她怕自己说了真话后,陆远桥又笑她,说他只是开玩笑。

她最终什么都没有说。

陆远桥走了。

然而她再也没有看到过陆远桥,从那天晚上开始。

张纯第二天来的时候脸色发白,她跟所有人说她前天晚上的经历。

陆远桥的妈妈不是正经人,她在学校后面一条街上开那种店,店里有十多个小姐。张纯昨天去的时候刚好遇上警察来查,要把他妈妈铐起来带走。陆远桥当时就疯了,操起板凳就往警察头上砸去。

张纯说的时候还非常惊慌:“他竟然是这种人,他还敢打警察!他真恶心!我都不相信,我和这么恶心的人在一起过……”

叶晓拉住她问:“那他人呢?”

张纯一看是叶晓,就说:“唉,叶晓,亏你还喜欢他呢!快别管了,他袭警后也被带走了!他把人家警察砸伤了,人家肯定不会放过他的。”

叶晓听后心里五味杂陈。

她很久都没有缓过来,很多关于陆远桥的事,重新出现在她心里,很多事情好像都有了答案。

叶晓下课后去陆远桥他大姨父那里问。

人家笑着跟她说:“我才不是他的什么大姨父!他是隔壁按摩店老板娘的儿子!”

叶晓很失望,说了声谢谢,正准备走,卖豆腐脑的突然拉住她:“小姑娘,我好像记得你啊!”

叶晓疑惑地看着他。

“上次他带你过来吃豆腐脑的,是不是?”老板笑了,“他没钱付账,跟我说他请女朋友吃饭,还说你得了绝症。我怎么可能信?这小子平时满嘴谎话,倒是挺聪明的。唉,可惜是这么个不正经的女人的儿子……”

叶晓突然觉得自己的心异常地激动。

她好像又看到了街灯和树影下他干净的衬衣,空气中似乎弥散着那股肥皂清新的味道。

他的手牵着她没有放开,走在她的前面,掌心热得发烫。

叶晓突然非常难受,原来他从来没有骗过她。

后来她再也没有看到过陆远桥,他被学校开除,连自己的书都没有来拿。这段时光成为她记忆里非常独特的一段。她总是听到很多人同情她:“唉,你怎么喜欢那么个人?”叶晓刚开始还会为陆远桥辩解,后来发现他们只会以更怜悯的目光看着她,她再也不说这种话了。

十年时间,叶晓都没有完全忘掉这个人。

她一直在想,如果自己当初回答了他,又会是什么样子。她一直在想他的每个瞬间,想他身上的味道,他在她耳边不停地絮叨,聒噪得像五百只鸭子。后来她渐渐麻木了,这段不算爱情的爱情,深深地融进了她的血液里,成为了岁月的一部分。后来她竟然能对说这句话的人轻快地说:“因为我瞎了狗眼啊。”

有些别人不知道的事,没有必要重复解释。而很多时候,故事并不是想象得那样简单,但是你却说不明白。

陆远桥的故事讲完之后,酒局沉寂了许久。

叶晓后来被灌了很多酒,第二天醒来后头疼欲裂。

她请了假,准备回母校看看。

母校大翻修,除了那几株银杏树,别的叶晓熟悉的地方都没有了。

她坐在台阶上看一会儿远处的操场,然后在校门口买了个信封,写了一段话。没有填地址,也没有贴邮票,叶晓把这封信放进了信筒里——

To:陆远桥

我抱着你的腰,仰头看你。即使你没有说话,我也能从世界所有的声音里,清晰地辨别出你的呼吸。

是的,我喜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