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香火钱

夏日的晚上总是闷热而潮湿,像有一大团湿热的棉花堵在胸腔里头,让人喘不过气来。

没有风。树叶还是那么倦怠无力,微微地低垂。簸箕里的蚕似乎也全都睡着了,平时那贪婪吞食的沙沙声化为一阵死寂。

王奶奶心里面憋的慌,她总感觉今天晚上会出点什么事,她老了,纵是世事变幻无常,她也能看个七分真切。她走到簸箕旁边,摸一摸那冰凉的肥胖的蚕,它们竟是连动也懒得动。

王奶奶一触到那冰冷的凉,心里面就咯噔了一下——那是尸体的温度。

她的神思有点恍惚了,难道自己竟要……

王奶奶不敢再想下去了,她抓起蒲扇狠劲地拍了几下,却依然驱逐不了那可怕的突如其来没来由的担心。

王奶奶是个寡妇,无儿无女,这个时候,那份凄凉尤其显得凝重,就像这闷热的天气,无法忽视。

她关了门,躺到**去,眼皮比平日要沉重的多了,啪嗒一下就合在了一起。她害怕自己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努力地让眼皮睁开,于是起来点了灯,有了灯光的刺激,自己就不会那么容易睡了。

据说晚上睡觉的时候开着灯,会招来鬼魂。

王奶奶一向来就有点迷信,她自然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可她却不愿意吹熄,她需要这灯光的刺激。

她终于在朦胧中睡去,在半睡半醒间沉浮挣扎。

大门似乎被推开了,有人走了进来;那个人在房间里熟练地穿梭;那个人还来到床前,安静地看着她,可她却不知道他是谁,看不清他的脸;碗柜似乎倒塌了,发出轰然的响声……

早上醒来的时候,灯已经熄灭了,油却没有燃完。

王奶奶的心抽紧了,一阵强烈的预感告诉自己:有人死了,而且那个人在死之前还来看过她——那是那个人的魂。

王奶奶爬起来,在家里巡视了一遍,没有什么异常,她开了大门,看到村长跟着刘大爷正急烧火燎地走过。

“出什么事了?”王奶奶问。

“祝彪他娘死了,死在庵堂里。”村长稍微停了下脚步,回了话,又急匆匆地走了。

王奶奶刹时什么都明白了。

祝彪他娘名叫刘桂花,是王奶奶唯一的好朋友,两人差不多同时嫁到这个村子里来,两家又隔的不远,很自然地就成了朋友,如今已是五十多年。刘桂花的丈夫死了之后,她把房子全给了她唯一的儿子,自己搬到了庵堂去住,一心修行。

她死之前都舍不得她,来看她,她现在一定很凄凉而且孤单吧。王奶奶不禁潸然泪下。

王奶奶收拾了一下,就赶到庵堂里去,她要去为好友献上几捧眼泪。

庵堂不大,前殿供奉着如来佛和观世音菩萨,两侧是十八罗汉,后殿则属于道教,供奉着太上老君。这种佛教道教共存的现象在这里很普遍,也没有因为地盘产生过什么纷争。穿过后殿,就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刘桂花住在正厢,东西两厢则是留给香客住的。

庵堂里人不多,王奶奶看到了祝彪和村里的几个干部,另外还有几个平时就很热心的人,凑在一起小声地说着话,神色遮遮掩掩的。

王奶奶正要往正厢房里走,却被村支书拦住了,“王奶奶,你现在不能进去。”

“为什么?”

“等公安来了再说。”

“公安?”王奶奶觉得有点不对劲了。

“刘奶奶是被人杀死的,”支书压低了喉咙说道,“你先到前殿里休息下吧。”

王奶奶禁不住失声痛哭,想不到一个七旬老人,在即将入土之际,却遭此厄运,实在是人间惨剧。

警察很快就赶了过来,领头的就是李大为。

照例是勘察现场,拍照,取证。

死者刘桂花躺在**,像平时睡觉一样盖着被子,只是她的左手却从被子底下伸了出来,像一段突兀的干柴。她很明显是被掐死的,凶手没有留下指纹,应该是戴了手套的缘故;没有搏斗的痕迹,当然,掐死一个老人,并不需要多大的力气。

李大为顺着她伸出来的手看了过去,发现是指着门的方向。

她指着门或者是门所在的方向,会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吗,或者只是临死前一个偶然的动作?

李大为走过去很仔细地检查了一下门,是那种很普通的在农村普遍可见的门,由四块厚实的木板用两头尖尖的木钉镶嵌在一起,虽然年代久远,但仍然很结实。门很完好,没有被破坏过的迹象,李大为抚摩着门上木板的条纹,一时也想不出什么来。

李大为后退了几步继续想,还是没有头绪,就往门外面看去。门开着,可以看到院子里有人在走动着,最显眼的无疑是刘桂花的儿子祝彪。

李大为很讨厌祝彪,常年游手好闲的生活使他看上去有一股流氓气,这样的人,毫无疑问地当选为第一嫌疑人,根本不需要与其他人PK。

李大为先把村支书叫来了解了下祝彪的情况,村支书把李大为拉到一旁小声说:“祝彪是个不孝子,一直贪图他娘那些钱,肯定是有嫌疑的。”

李大为点头表示同意,问:“可是一个老人,能有多少钱?”

“这你就不知道啦,她至少有……”村支书神秘兮兮地伸出一个手指在李大为的面前晃了一晃,“十万块!”村支书加重了语气说道。

“她怎么会有这么多钱?”

村支书得意地笑了一下,“你可别小看了这个庵堂,逢年过节,那收入可是不少,有的人从外面发了财回来还愿,一甩就是千把块,所以,十万块我估计还算是少的,实际上只怕不止那么多。”

李大为斜了祝彪一眼说:“你们都知道他想着他娘的钱?”

“知道,全村的人都知道,他有个时候就明目张胆地说那个老不死的怎么还不死,死了那钱就全部归我了。”

李大为想,看来祝彪还真是有很大的嫌疑,不过现在找他问话为时过早,先去找找那些钱再说。

李大为和几个警察进屋去找钱,可把箱子抽屉床底下等能藏钱的地方都找遍了,只找到了一百多块钱。

村支书所说的那些钱,到哪里去了呢?

法医很快就做出了鉴定,认为是凌晨两点左右死亡,被人扼住脖子窒息死亡。

李大为仔细盘问了祝彪,但却没有发现什么疑点,因为从昨天晚上九点开始,他就一直在和几个赌友打牌,一晚上都没离开过赌桌。早上六点多散场时,祝彪输了精光,他心里有气,于是就上庵堂来找刘桂花,希望能在她这里搞到一些钱。没想到,却意外地发现躺在**的尸体。

祝彪看起来不像是说谎,但还是得找他的那些赌友确认一下,如果他说的是真的,无疑他将被排除嫌疑。

祝彪牙齿恨的痒痒的,“你们也没找到钱吧?肯定是有人杀了我娘,把钱拿走了,那老不死的,舍不得给我,现在好了,钱被人拿走了,还赔了一条命。”

“你知道她的钱藏在哪里么?”

“不知道,我要是知道我早就拿走了。这老不死的不晓得把钱藏在了什么地方,我找遍了都找不到。”

李大为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像两把锋利的刀子,祝彪心里有些发毛,马上将目光转向别处。

李大为想,为了钱,面前的这个人一定可以不顾一切,哪怕是杀了自己的母亲也会毫不手软,可是,他有很完美的不在场证据,那几个赌友都可以证明。

莫非,是另一个人杀了刘桂花?

李大为慢慢地踱到了庵堂外面去,慢慢地想:这是一个预谋已久的杀人案,凶手或许是无意间知道了刘桂花藏钱的地方,于是趁着黑夜来偷,却不料,惊醒了刘桂花,于是,他对一个老人下了毒手。

一个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赶着牛从庵堂前急急地走过,把牛赶到庵堂背后的山上,就马上折转身下来了,看来他应该也听到了刘桂花被杀的消息。

而庵堂前的小路上,有更多的村民正在赶过来,李大为苦笑了一下,又折回庵堂里。

按照当地的习俗,死者应该要从**移下来摆在地上,村支书带着祝彪来找李大为,询问是不是可以这样做。

李大为征询了法医的意见,同意了他们的要求。祝彪立即跟着村支书走进屋去,将尸体抱下来放在地上。

这时,外面有人喊道:“祝长生,你家的牛偷菜吃了,快点去赶开!”

李大为看向那个刚才赶牛的中年人,只见他慢腾腾地站起来,似乎很是舍不得地猛吸了几口烟,将燃烧到了尽头的烟头往地上一丢,用脚踩灭了,才在外面的人的催促下跑出庵堂,去赶开他的牛。

李大为听到一个很是泼辣的中年妇女的声音骂开了:“祝长生,你不得好死,你的牛总是偷吃我地里的菜,你自己看看吃了好多,我到时要是没菜吃就到你家里去拿。”

李大为不想再听下去,于是走进另一间屋里去,和同事一起探讨下案情。

李大为的同事全都聚集在这间小屋子里,因而显得有些拥挤不堪,甚至连坐的地方都没有了。勤快的小刘想起刘桂花的卧室有把椅子,于是说:“我去拿那把椅子过来。”

有个人说道:“哈,那把椅子你也敢坐啊?”

小刘头也不回地说:“你们不敢,我坐就是了,李队,你坐床沿上去吧,我去搬椅子过来。”

小刘提了椅子走回小屋子里,把椅子往屋子中间一放,说:“没人坐我就坐啦。”

这时,有人突然说道:“椅子上好象有泥土,你擦一下吧。”

李大为的身体一震,马上叫道:“别擦。”说着走过来仔细看了那把椅子上的泥土,嘴角有了点笑意。

这是刘桂花卧室里惟一的一把椅子,它放在桌子旁边,是刘桂花平时吃饭时坐的。这样的一把椅子,如果上面居然有泥土,是不是有点奇怪?

不过,如果有人用椅子垫脚的话,椅子上沾点泥土也就是理所当然的了。

李大为一边要技术人员做鉴定,一边找了个垫脚的东西来到了那扇门前,然后,他看到门的顶端被挖了一排长约四十厘米宽约三厘米深约十厘米的小沟,那里,无疑就是刘桂花藏钱的地方——真是最令人意想不到的地方。

刘桂花死前指向这扇门,应该就是想告诉人们这个信息吧,只可惜刚开始并没能够领悟得到。

凶手用那把椅子垫脚拿走了藏在这里的钱,可是,他为什么不擦干净椅子上面的泥土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使凶手仓皇地离开,而忽略了这么大的一个破绽?

有个人似乎感觉到了危险,他悄悄地离开了。

谁也没有注意到他的离开。

技术人员的鉴定也出来了,是42码长的解放鞋。

李大为叫来村支书,询问村里面现在有哪些人穿42码长的解放鞋,村支书想都没想脱口说道:“祝长生,我们村只有他一个人穿这么长的解放鞋。”

李大为想到今天早上已经和祝长生打了个照面,心里已经有了底,马上要村支书带路,抓捕祝长生。

祝长生早已经逃之夭夭,但在他家搜出了一大捆钱,一共十一万。

李大为感慨道:“一个这么不起眼的庵堂,居然有这么高的收入,太匪夷所思了。”

几天之后,在山里躲藏了几天的祝长生被抓捕归案,他对一切都供认不讳。

他一直在觊觎着刘桂花的那笔钱,由于不知道她藏在哪里,于是几乎每天都来庵堂周围放牛,趁机观察刘桂花的一举一动。功夫不负有心人,他终于知道了她藏钱的地方,于是,在当天夜里,也就是今天早上凌晨一点多钟,潜进了庵堂。他很快就打开了门,搬了椅子拿钱,这时,刘桂花惊醒了,马上大声叫喊起来,于是,他只好跑过去掐死了她——并没有使多大的劲就把她掐死了,就感觉像是掐一段有点老朽的萝卜。

他把刘桂花放倒在**,还替她盖上了被子。然后,他继续站到椅子上去,拿门里面的钱。

说到这里,祝长生的脸色有点发白,似乎接下来发生的事使他现在仍然感到恐惧不已。

他说,他突然听到背后有什么响动,于是,他转过身去看,他看到刘桂花的手从被窝里慢慢地伸出来,然后死死地指着他,而被子,也似乎在抖动,就好象她整个人要从被子里蹿出来一般。

那一刻,他感到毛骨悚然,他马上跳下椅子,将椅子拨到一旁,开了门就蹿了出去,哪里还顾得上擦去椅子上的泥土。

等到回到家,平息了心情,却为自己留下这个破绽后悔不已,却又不敢贸然再次返回庵堂。他祈祷着人们忽略那小小的泥土,然而,他的祈祷并没有奏效。

“她明明已经死了,为什么她的手还可以动?”祝长生似乎心有不甘。

“也许她并没有死,黑暗是最好的伪装者,使你产生了疏忽。”李大为微笑着说,“可是,也许她已经死了,只是谁知道呢?”

你,知道吗?

当所有人都睡着了的时候,祝彪摸黑闪进了王奶奶的家,王奶奶在黑暗中等着他,祝彪勉强可辨别她坐在椅子上的轮廓。

“桌上是你妈留给你的五万块钱,你拿去吧,别再赌博了,想点正事去做。”王奶奶嘱咐道。原来刘桂花毕竟还是不放心儿子,留了五万块给王奶奶,要王奶奶在她死后转交给祝彪。

祝彪喜形于色,唯唯诺诺地拿了钱,其实一句话都没听进去。

“你妈年纪比我还大,怎么就知道会死在我前面呢?”王奶奶似是自言自语,沉默了一下之后只听她又说道,“要是我死了,你以后给我烧点纸钱吧。”

祝彪感到莫名的恐惧,屋子里弥漫着的怪异的味道使他有点窒息,他逃也似的离开了王奶奶的家。

第二天当祝彪听到王奶奶去世的消息后,手脚顿时冰凉,他不确定昨天晚上他见到的那个王奶奶当时是不是还活着,这将成为一个无解的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