兔子
祝国军家里的墙壁上挂满了野兔的皮子,白色的,灰色的,灰白相间的,黄色的,毛绒绒的,风拂过,皮子前端的胡须还会随风而动,像是活的一样。
每一张皮子生前都有着鲜活的灵魂。
它们全都是祝国军从一只只活生生的野兔身上扒下来的。
以前它们小心翼翼地生活在远离人类的山林里,就连外出进食时,长长的耳朵也会高高地竖起来,红色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每当感觉到危险时,就会飞快地钻入洞穴中,它们是如此的小心,却依然没能躲过祝国军的鸟铳子弹。
这祝家庄方圆十里都知道祝国军是神枪手,人知道,动物也知道。
山里的动物知道祝国军是神枪手的绝大多数都死了,此刻正挂在他家的墙上,被他当成了战利品,风干成了一张张遗像。
祝国军正在擦拭着他的鸟铳的时候,祝向阳和祝少军走了过来,招呼着他,问他准备好了没有。祝国军举着空枪对着电线杆上的一只麻雀瞄准了一下,口里发出“啪”的一声,麻雀受了惊,扑棱棱飞走了。
祝国军将枪背好,说:“走吧。”
他们三个都是祝家庄小学的老师,祝国军兼管财务,祝向阳是校长,趁周末出发去“兔子牢”打猎。顺便说一句,我虽然也在祝家庄小学读过五年书,但他们三人没有一个教过我,不过,他们都认识我。那个时候,我是名副其实的孩子王,就连拉屎撒尿都有一大群人陪同,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祝家庄附近有三个打猎地点,一是老虎岩,二是野猪林,第三个就是兔子牢。老虎岩和野猪林由于滥砍滥伐,只剩下低矮的灌木,早已经没有野兽的踪迹,只有兔子牢,由于山高林密,离村庄又比较远,而且属于三个村的交接地带,政府担心在这里砍伐会引起三个村庄的矛盾,所以原则上禁止砍伐,因此山林还保持着相对较好,这已经是野生动物最后的乐园了,除了兔子,还有野鸡,山鸡和黄鼠狼,麂子等动物。
山里很安静。阳光被浓密的树木遮挡住了,偶尔被筛下来一星半点,像暗夜里的星星一样跳跃着。
半山腰有一座新坟,祝国军抬头望去,说:“祝恒辉死的太可怜了。”
祝少军刚从师范学校毕业,来祝家庄当老师才几个星期,来之前在镇上的小学实习了一年。虽是祝家庄人,但对祝家庄的事情却不是很清楚,于是他问:“他是怎么死的?”
祝国军慢慢地说了起来:
祝恒辉是在村里的采石场上班,那天他正在用电钻在石头上钻眼,突然一块大石头从上面滚了下来,他根本没有察觉到。幸好旁边的人眼疾手快,将他拉了一把,石头堪堪从他身边滚了过去。那一刻,他吓的冷汗直冒,脸色发青。
采石场有个老人,他懂点阴阳五行,石头从祝恒辉旁边滚过去的时候,他的脸色也变了。
老人并不是害怕,而是,他看到一个影子从祝恒辉身体里弹了出来,向着山里跑去,转眼间就已无影无踪。
书上说,这叫灵魂出窍。
等到回过神来,祝恒辉想继续钻眼,却连电钻也抓不住了,他突然觉得电钻沉甸甸的像有千斤重。
老板批了他半天假,老人特别嘱咐他晚上一定要喊魂。喊魂是祝家庄及其附近一带的风俗,当一个人遭受到巨大的惊吓时,比如溺水、从树上跌到地上等等,容易造成灵魂出窍,因此,要把出窍的灵魂喊到身体里面去。否则,命就将不久矣。
祝恒辉像是一片树叶飘回了家。
那天,全村人都知道祝恒辉晚上要喊魂。天黑时分,全村人纷纷把门和窗户关了起来,防止游**的灵魂闯入家里。
祝恒辉的妻子走到采石场,清清嗓子,开始喊魂:“祝恒辉——你回来了吗?”声音尖利刺耳,像一阵风一样穿过田野,向四处扩散。
祝恒辉的母亲在家里应道:“祝恒辉在家里了——”
此时,祝恒辉躺在**,全身软绵绵的,像是被抽去了骨头。
祝恒辉的妻子一边喊一边往家里走,喊魂仪式即将顺利完成。
突然,一只狗从屋角猛地蹿了出来,对着祝恒辉妻子一阵狂吠,她心里慌张,猛地回头看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到,只有沉沉的夜幕,朦胧一片。
狗盯着越走越近的祝恒辉的妻子,身子慢慢地往后缩,声音也低沉了下来,终于,它惶恐地冲入黑暗中。
后来,人们都说那只狗看见了祝恒辉的魂。
第二天,祝恒辉死了。出殡的时候,抬棺手都说,这是他们抬过的棺材中最轻的一副——不是因为棺材,而是因为祝恒辉死前就没有了魂。
祝少军为了掩饰心中的恐惧,干笑着说:“你觉得,这会是真的么?”
祝国军说:“说真也假,说假也真,谁能说的清楚?”
祝向阳接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没有风,祝恒辉坟上的招魂幡却突然诡异地摇晃了一下,这是一个不祥的预兆,只是他们三个全都毫无察觉。
到了兔子牢,三人抽了根烟休息一下,各自选了一条路,从不同方向向山顶走,然后约定在山顶汇合。
没有人知道今天会是哪只倒霉的兔子会成为枪下亡魂。
一装上子弹,祝国军就不再像是一个人,而是一只猎狗,他一边用眼睛搜索,一边竖起耳朵听着附近的响动,敏锐的嗅觉甚至可以闻到十丈之外有一坨干牛粪。
他的山坡上发现了一只体型超大的兔子,雪白的毛在斑斑点点的太阳光下面闪闪发光,简直灼花了他的眼睛。
这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大的一只野兔,也是他见过的最美丽的一只野兔。
他的手扣上了扳机。
兔子像是在等着他的到来一般,像在滴血的眼睛一直在冷冷地注视着他,见他的手扣上了扳机,就抖了抖毛,然后不慌不忙地往山坡上面走。
兔子的那一抖使他的视力有点花,无法瞄准——他只好跟了上去。
他觉得这只兔子是在向他挑衅,这使他无法容忍,而且,没来由的,他的心里对这只兔子充满了仇恨和必杀的信念。
他没有想到这是一只极聪明的兔子,它让他走进了一个巨大的阴谋自己却浑然不知。
很奇怪的是,跟踪兔子的一路上,他像是看到了很多的小动物,就连消失很久的麂子也出现了,那些小动物都在不安地看着他,看着那只美丽的大兔子。
他再度飞快地瞄准,就在想要扣动扳机的一刹那,那只兔子又被树木挡住了。
他只好再跟上去。
已经快到兔子牢的山顶了,他有点气喘吁吁的。
那只兔子就在山顶的一块石头旁,它已经转过身,看着他走上来。
这里很开阔,没有树木的遮挡,只要一举枪,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毙了它。
一个人,一只兔子,相隔不到五米。
他冷笑一声,举起了枪。
他要崩掉它的脑袋,然后安静地看着它抽搐的表演。
他到现在都没有觉得有什么异常。
它为什么要等待着他的到来?
它为什么要故意引诱他来到山顶?
它为什么像个人一样这样冷冷地看着他?
他根本没有去想,也许只要他想到其中的一点,他就会发现这是个阴谋,是个巨大的陷阱。
可是他没有。
就像一道白色的闪电,那只兔子突然朝他猛冲了过来。
它钻入了他的**。
他无法射击,下意识地弯腰拿鸟铳的枪托去砸。
鸟铳响了,发出沉闷的声音。
也许是枪托砸在地上时使枪自动射击,也许是那只兔子。
那只兔子的前爪扳动了扳机,可是,谁知道呢?
几十颗铁砂子射入了他的身体里,他扔了枪,在地上打着滚,鬼哭狼嚎地大叫起来。
没有打中要害,不会马上就死去,这种痛苦的折磨将持续很久。
兔子跳到一旁,冷冷地看着他。
他痛的受不了,滚下了山坡,荆棘和尖尖的石头刺进了他的身体,他却完全感觉不到,只是下意识地一个劲地往下滚。
一直滚到了半山腰,撕心裂肺的哀嚎响彻山林。
他也许是流尽了血才最后死去,谁知道呢?
也许那只兔子知道,因为它一直在跟着他,它的眼睛比他的血还要红。
祝向阳和祝少军循声赶到的时候,祝国军已经死了,他的手指插在土里还没有拔出来,他似乎是想写什么字,但是只完成了一笔,那是一撇——“ノ”。
村里人都说祝国军是死于兔子精的报复,因为他杀害了太多的兔子。善良的人们相信,任何动物或者物体都可以成精,比如狐狸,比如狗,比如树,等等。
但是祝国军的家人不相信,原因很简单,就是祝国军死前写的那一撇。一天之后,祝国军的弟弟祝国华从外地赶回来,了解到具体情况后,果断地报了案,他怀疑,祝国军是被谋杀的。对象毫无疑问是祝向阳和祝少军两人中的一个,或者他们是同谋。
李大为接到报案后迅速赶赴现场,由于尸体已经被抬回村庄,他在现场只看到斑斑血迹和祝国军滚落山坡的痕迹,以及那一撇。
老王说道:“看起来,那像是兔子的兔字第一个笔画。”
“不像。”祝国军的弟弟祝国华说道,“如果你们警察也相信动物会成精报复杀人的话,那未免太荒谬了,我觉得像是向和少字的第一个笔画,这也是我们报案的一个重要原因。”
李大为点点头说道:“你不要太激动,不管他想写什么字,都是在向我们传达一个很重要的信息,如果我们将这个信息解析出来,离真相也就不远了。”
李大为仔细勘察了现场,然后问道:“你刚才说那一撇只是你们报案的一个原因,那其他原因呢?”
祝国华说道:“祝向阳和祝少华都有杀人动机。”
“哦,仔细说说。”李大为背着双手,很认真地他继续说下去。
“祝向阳是祝家小学的校长,我哥哥是管财务的,听说祝向阳有贪污学校的公款,被我哥哥查了出来,所以,两人之间有矛盾。”
“你确定吗?”李大为问到。
“我也只是道听途说的,你查查学校的帐就知道了。”
“那祝少军呢?”
祝国华想了一下才说道:“祝少军的妈妈是个寡妇,又是个很特殊的精神病人,就是民间所说的花痴病,村里人都说我哥和人有点牵扯不清。”
李大为追问道:“说清楚点。”
祝国华吞了口唾沫说道:“就是,祝少军的妈妈陪我哥睡觉,我哥暗中出钱资助祝少军读书。村里人都这么说,祝少军自然也知道,这对他来说,是一个无法磨灭的屈辱。”
李大为沉吟道:“这样说来,祝向阳和祝少华都有嫌疑。”
李大为站在山顶往下看去,可清晰看到灌木和花草被祝国军翻滚下去时压过的痕迹,他死的一定非常痛苦,那么多的铁砂如此近距离地射进他的肚子里,却又无法立即死去,那是一种难以想象的痛苦折磨。
李大为和老王来到祝国军的家里,法医已经完成了解剖取证,并且带走了那杆鸟铳,因为要检查上面的指纹。
李大为分别找祝向阳和祝少军谈了话。
祝向阳主动开了口:“我确实有贪污学校的公款,也就一万八千块钱,被祝国军查了出来,但我没有杀他,我不会因为一万八千块钱杀了他。”他的声音有点哽咽了,“我知道贪污是不对的,但我上有老,下有小,我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杀了他的。”
李大为问道:“你为什么要贪污那一万八千块钱?”
“当时我爸爸要动手术,我凑不齐钱,就把公款临时垫上,想等以后我再一点一点补进去。没想到,却被祝国军发现了。”
李大为道:“我觉得事情有点奇怪,他发现了你贪污公款,一般来说,他会有两种选择,一是向上级报告,二是和你协商,只要你将钱补上,也就平安无事了,但是村里却有人知道你贪污公款的事情,我想你一定不会将这件事情告诉别人,那么一定是祝国军说的,他不向上级汇报,却向村里人透露了这个消息,一定有什么目的吧。”
李大为看了祝向阳一眼,他的神情已经非常衰颓,嘴唇嗫嚅着,却终于什么也没说。
李大为道:“我想他一定趁机向你勒索,但是你却没钱,因此为了要挟你,他故意将这件事透漏了一点出去。”
祝向阳浑身一震,李大为知道,他猜对了。
“要想洗脱自己的嫌疑,就最好别对我有什么隐瞒,否则,只是增加我对你的怀疑。”
这句话无疑起到了很好的效果,祝向阳马上说道:“是的,他查出来之后就对我说,只要我给他一万块钱,他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可是我根本没有那么多钱,而且我不想越陷越深,我只是想拿那些钱救急,我会还回去的,我本意不是贪污。”祝向阳失神落魄地说着。
“所以,你就杀了他!”李大为突然厉喝一声。
祝向阳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他慌张地摇晃着双手说道:“我没有,我真的没有,我不会杀人的,我连杀他的念头都没有产生过。”
李大为递给他一根烟,说道:“他临死前写了那一撇,你觉得会是什么意思,是你名字里向字的第一个笔画吗?”
祝向阳夹着烟的手猛烈地颤抖了两下,他争辩道:“不,不是的,我觉得那是兔子的兔字,你去他家里看过的吧,他家里的墙壁上挂满了兔子的皮子,村里人都说是兔子精杀了他的。”
“你是人民教师,怎么也会相信这种无聊的说法?而且,他死的时候,身边一个人都没有,谁会看见是一只兔子杀了他呢?一定是有人故意散布这样的谣言来遮掩事情的真相吧。”
祝向阳低声说道:“我,我不知道,我回来后,就听村里人这么说,我没有说过是兔子杀了他,我什么都没说。”
李大为仔细观察他的表情,然后帮他把烟点着了,他飞快的吸了几口,又飞快的吐出来,可以看出,他的内心既害怕又很慌乱。
祝少军坐在李大为面前时和祝向阳一样害怕和慌乱,他紧张到说话甚至有点结巴,双手不知道该放在哪里,不时地揉搓着衣角。
李大为问道:“村里人都说你妈和祝国军有暧昧关系,你知道吗?”
“我,知道。”
“你觉得是真的吗?”
“是真的。”
祝少军的回答令李大为有点意外,于是他问道:“那你恨祝国军吗?”
祝少军摇摇头,“我,我不知道,很复杂,我家里很穷,没钱,我就读不起大学。我不恨他,反而,我有点感激他。”
“可是别人的议论你应该也听得到一些吧。”李大为盯着祝少军,不放过他的任何一个小动作和表情变化。
“当我第一次听到这些议论的时候,我简直要气炸了,恨不能将他剁成几块,可是,当我知道那是事实的时候,我却退缩了。我妈妈有花痴病,即使没有祝国军,也会有别的男人。”祝少军将头深深地埋在臂弯中,停了一下继续说道,“所以,相对来说,祝国军还算是有良心的人吧。”完了他又补充了一句,“人穷志短啊。”他深深地叹了口气,眼角闪烁着泪花,那是压抑的屈辱释放的眼泪,也是在现实中无可奈何挣扎着眼泪。
李大为转变了话题:“你和祝向阳谁先赶到现场?”
“他先到。”祝少军说道,“但我觉得他不可能是凶手,因为我们三个是从山的三个不同方向上山的,当时祝国军的鸟铳响的时候,我听到了他呼天抢地的哀嚎声,然后我就看到祝向阳在离我五六十米的山坡上喊我,说祝国军可能出事了,叫我快点上山顶。他站的位置离山顶有一百来米,鸟铳的射程不超过五十米,而且一般铁砂射出十米以外就会发散,根本不可能在他的肚子上掏那么大一个洞。”
“当时你的位置是在哪里?”
“我是新手,所以走的更慢,离山顶估计一百二十米。”
“你们是先上山顶还是直接去他趴倒的那个地方。”
“直接去他趴倒的那个地方,别看只有几十米远,但是没有路,我们必须钻过荆棘和灌木丛,所以花了十来分钟才赶到那里,祝向阳喊了他几句,他没有应,也不动了。”
“当时祝国军的鸟铳在哪里?”
“鸟铳是后来我们在山顶上找到的。不过我和祝向阳都没有去捡那支鸟铳,后来是祝少华捡回来的。”
“你们发现祝国军死了之后,接下来做了什么?”
“我和祝向阳都很害怕,祝向阳说他回村里喊人来,我不敢一个人守着尸体,就说我回去喊人,然后不等他答应,就飞快地下了山。”
“哦,这么说,祝向阳和尸体单独呆了很长一段时间,你带人来之后有没有发现尸体有什么变化?”
“应该没有,还是那个趴倒的姿势。”
李大为点点头,说道:“为什么村子里的人都说祝国军是兔子杀的呢?讲得有鼻子有眼,像是真的一样。你们打猎有没有发现兔子?”
“那天我们什么都没有打到。至于说他是被兔子杀的这事,我也不知道,农村人都相信因果报应,而且他写的那一撇,人们马上就想到了兔子的兔字。”
李大为笑了一下:“可是,祝国华就想到是向字和少字。”
祝少军拉了拉袖子,摇头说道:“随他怎么想吧,反正我没有杀他。”
法医的鉴定报告出来了,祝国军的鸟铳上只有他和祝国华的指纹,没有发现祝向阳和祝少军的指纹。祝国军的身上没有发现打斗伤痕;他腹腔里的二十四颗铁砂是近距离被他自己的鸟铳射中。
老王做出如下推测:“可能是祝国军在追赶一只兔子,追到了山顶上,兔子无处可逃,俗话说,兔子急了也咬人,于是它拼死一搏,掉头向祝国军发动攻击,祝国军措手不及,于是用枪托去砸,鸟铳走火了,铁砂全部射进自己的肚子里。祝国军痛的从山顶上滚下来,临死前一定想写个‘兔’字,提醒人们是兔子‘杀’了他。”
李大为紧锁眉头,依目前的证据和线索来看,祝向阳和祝少军似乎都没有杀人的条件,因为两个人当时离山顶有很长一段距离,也就是,他们两人都有所谓的不在场证明。
可是,事实真的是这样吗?
李大为提出一个疑问:“可是,如果祝向阳和祝少军是合伙同谋呢?”
老王惊道:“你是说,他们两个都在撒谎?”
“我觉得有这个可能。一是他们都有杀人动机,再就是当时他们两个的具体位置究竟在哪里,我们根本不知道,都只是他们的一面之词。也许是他们在山顶休息时,其中一个人拿了祝国军的枪,然后突然近距离朝祝国军开了枪,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老王沉吟道:“这么说确实有点道理,那他写的那一撇,就可能是个‘合’字了。可是我们去推翻他们的不在场证明呢?”
李大为说道:“事在人为,我们再去一趟祝家庄。”
李大为和老王来到祝家庄,却得到了另外一个消息,把他们之前的推测立刻完全推翻了。
祝向阳在向山顶搜索寻找猎物的时候曾经碰到一个老人,当时老人正在采蘑菇,两人还有过短暂的交谈,然后老人就往山下走了,大概五分钟之后,老人听到了鸟铳声。当时他以为是在射杀猎物,所以没在意,后来才知道那是射进祝国军肚子里的一枪。
两人交谈的位置离山顶大概有一百三四十米,因此和祝向阳、祝少军提供的信息是相吻合的。
老人还提供了另外一个信息:那就是,祝国军确实是在追赶一只兔子,而且,是一只很肥的兔子。
老人特别强调了一句说道:“当时我隔祝国军比较远,但也看得出那是一只非常肥的兔子,浑身雪白的,我怕干扰祝国军打猎,所以就改变方向朝另一边走,然后遇到了祝向阳。”
李大为问:“当时祝国军离山顶有多远?”
“大概百把米吧。”
李大为“哦”了一声,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老王问道:“那你相信是那只兔子杀了祝国军的吗?”
老人点头说道:“我相信,那肯定是兔子精,它身上的毛像雪一样白,比平常兔子要大得多,哪会有那么大的兔子?我劝过国军好多次了,杀生太多是不好的,可他就是不听,这不就出事了。”
李大为和老王带着老人一起来到了兔子牢,祝国华、祝向阳和祝少军也跟着一起,确认了老人看到兔子、祝国军和祝向阳的位置,可以肯定的说,祝向阳和祝少军同谋的推测完全被推翻了。
李大为忽然若有所思地问道:“现在是兔子换毛的季节了吧?”
祝向阳回答道:“是的,现在是兔子换毛的季节了,它们也要预备过冬了。”
“我们沿着祝国军追兔子的路线去看看。”
老王知道李大为肯定想到了什么,于是特意走在了队伍的最后面,防止意外。
李大为一路上非常仔细地观察着地面,特别是在山顶祝国军中枪的位置,他几乎是拿着放大镜贴在地面上寻找着什么东西。
他把一些毛发小心地放到证据袋里,有一个人的脸色渐渐的变了。
是的,李大为找到了关键的证据,这桩看似天衣无缝的杀人案即将迎来巨大的转折点。
李大为再次来到祝家庄的时候,第一句话就是:“我不希望我继续顺藤摸瓜地查下去,我希望凶手自首,而不是最后我抓他回去。”
祝少军的眼泪哗哗的流了下来。
其实,在李大为收集那些毛发的时候他就知道一切都完了。
因为,那不是兔子的毛发,而是狗的毛发。
随后,祝少军在便衣的监视下来到了滩头古镇派出所自首,他完整地交代了全部经过。
杀人动机无须赘叙,他对祝国军的恨已经渗入到了骨子里,这个虽然资助了他上大学却给他的一生都带来不可磨灭的屈辱的男人,他早晚一定会杀了他。他设计过几十种杀他的计划,每次都经过反复的推敲,最后敲定了其中几个方案,而打猎就是其中的一种,只是,他忽略了一点,秋天是动物换毛的季节。他毕竟是个读书人,还不是非常了解即使是非常熟悉的动物习性,这是书本上学不到或者容易忽略的东西。
他在古镇的郊区租了一间房子,偷偷地养了一只狗,在狗很小的时候,他就残忍地剁去了狗的尾巴,短的像兔子尾巴一样。
他几乎每天都在训练它,和它说话,仿佛狗就是人一样,祝少军特别强调说:“狗完全能听得懂人的话,并且会根据人的要求去做,关键是怎么去训练它。”
他偷过祝国军穿过的旧衣服和鞋子,给狗闻他的气味,狗理解世界的方式是通过嗅觉完成的,它把世界看成是气味的组合体,即使它没有见过祝国军,但它通过气味就已经知道这个人就是主人的目标。
祝少军穿上祝国军的衣服和鞋子,拿着没有装铁砂的鸟铳,训练狗突然折返身钻入他的**。
“知道我为什么要训练狗突然返身钻**吗?”祝少军故意停顿了一下,卖了个关子,“因为我太了解祝国军,我相信当狗钻入他的**的时候,他一定会用枪托去砸。他其实是一个很卤莽的人,对突发事件缺乏足够的应变能力。你们注意到他腿上的那几道伤疤了吗?那是曾经在水田里有一条水蛭附在小腿上吸他的血,当他感觉到之后,你们猜他怎么做?是的,他非常的恐慌,居然拿着手里的镰刀就去砍那条水蛭,他完全不顾水蛭当时就附在他的腿上。你想想,这样一个人,碰上一只看起来有点像兔子又有点不像兔子的动物,而且那只动物好像故意在逗他玩一般,心里本来就有点狐疑,加上潜移默化的因果报应观念,他的心里一定非常害怕,但是他的贪婪又使他无法舍弃即将到手的猎物,于是他一直跟到山顶。我曾经在兔子牢实地训练过狗,它知道怎么做,当鸟铳响了之后,它所要做的就是沿着之前早就安排好的路线回到镇上的房子里。”
李大为说道:“看来你对心理学很有研究,我看过你的档案,明年春天你打算报考湖南师范大学的心理学研究生,通过对祝国军的心理分析,我想你一定可以考得过。不过很可惜……”李大为话锋一转,“假如鸟铳没有走火呢?”
“鸟铳不走火的几率相当于一个人从万米高空掉下来摔不死的几率,而且,当他砸狗的时候,根据狗的姿势和位置,枪口一定会是对着自己胸腔和腹腔这一位置的,要知道,就因为狗钻**之后所应该躺倒的位置,我前后调整了十三次,共花了四十天时间才使它完全掌握。”
那天,祝少军提前将狗送到了兔子牢的山腰,狗已经被染成了纯白色,并且沾上了一对玩具兔耳朵,隔远一点看去,还真有点像兔子,然后等待祝国军的到来,它很熟悉祝国军的气味,所以祝少军完全不担心它会认错人。
像之前训练的一样,狗不紧不慢地在前面引诱着祝国军走向山顶。由于有灌木丛的掩护,除非离它非常近才能完全看清它的真实身份。
鸟铳走火之后,祝国军栽到地上的时候一定看清了它是一只狗,所以,他在临死前想写一个“狗”字,但是,却没来得及写完,只写了一笔就死去。
“那只狗现在在哪里?”
“不知道。”祝少军说道,“那天晚上,我匆匆赶到房子里,将它杀了,然后丢进了河里。”
李大为说道:“正所谓狡兔死,走狗烹,祝国军死了之后,狗对你也没有利用价值了吧。”
祝少军悲伤地说道:“其实我也舍不得杀它,但我却不能不杀,我必须毁尸灭迹,不能留下后患。我抱着它的头,流着眼泪,突然抓起一根木棍,敲碎了它的鼻子。它只闷哼了一声就死了,一点痛苦都没有,所有的痛苦都由我承担。”
“你知道吗,越是缜密的计划,其实越容易出岔子,为什么?因为它是由一道又一道严谨的环节构成,只要其中一道环节出一点小小的差错,就会造成崩盘。如果没有那个采蘑菇的老人,案子不会这么快侦破,正所谓人算不如天算,算来算去,还是算计到了自己身上。”
祝少军问道:“为什么他一说祝国军在追一只兔子,你就马上想到那可能不是一只兔子了呢?”
“我听打猎的人说过,兔子有很多窝,而且外出进食一般不会离窝很远,这样它们如果感觉到危险,就会立即钻进窝里去。而这只兔子不仅离窝很远,而且跑的也实在太慢了些。一般来说,没有猎狗的帮助,想要猎杀兔子,就是出其不意的一枪,如果被兔子提前发现或是没有打中,想要再抓到它,就非常的难了。所以,我想,也许那不是一只兔子。”
祝少军心服口服,不再多说。他被带到拘留室之后,将脸紧紧地贴着窗户向外看,他看到一个疯子正在高兴地大声唱着歌,毫无预兆地,他哗哗地流着眼泪。
那一刻,他想起了他的妈妈,不知道她什么时候花痴病又会发作,那是多么不堪的一幕。
可是,他不知道的是,他的妈妈,已经静静地悬在屋梁上,等待着村民们发现她冰冷的尸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