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阳眼

祝老三的老婆刘迎春真的死了。

死前的晚上,她的食欲很好,比平常还多吃了一碗饭,第二天祝老三醒来,习惯性地推了一推她,催她起来做早饭,却发现她早已经冰凉僵硬,于是他衣服都没穿就跌跌撞撞地蹦下床,跑到屋外凄厉地大喊:“我老婆死啦。”声音就像是慢慢漾开的水纹慢慢地摇晃到村里的每一个角落。

虽然祝老三的声音不大,但却像是晴天里的一个霹雳,把全村人的心都给震了一下,每个人的心里都感觉有点毛毛的。

因为,昨天就有人预见到了。

那个人就是祝七八的女儿祝静雯。

昨天下午的时候,一大堆人围在一起拉家常,正说的起劲,祝静雯突然神秘兮兮地说:“三奶奶,刚才我看到一个影子从你身上走出来,跟你长的一模一样诶,只是,像片大树叶一样,是扁扁的,也没有影子。”按照辈分,祝静雯称呼刘迎春为三奶奶。

刘迎春没好气地说道:“你个没家教的,你知道什么呀,叫你乱讲。”说着就要上前撕扯祝静雯的脸蛋,发泄一下心中的怒火,不过,祝静雯却灵巧地躲开了,她的眼睛一直慢慢地看向大路,似乎在追随着那个影子的去向,过了一会,她才幽幽地说道:“影子出了大路,往坟场那边去了,我看不见了。在大路口那里,还有几个跟她差不多的人在接她,他们好像很熟的样子,凑在一起说了一下话才往坟场那边走。”

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他们下意识地与刘迎春保持着一点点距离。在祝家庄,祝静雯看到的那个影子就是刘迎春的魂,魂跑了,人也会活不了多久了。

刘迎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她干嚎起来:“你个挨千刀的,大过年的,你是在咒我死啊……”

旁边有个人看不下去了,好心说道:“小孩子和猫啊狗啊都能看见人的魂的,祝静雯是个好孩子,不会乱说话的。而且,我听说,静雯是个阴阳眼……”

刘迎春迅速地转移了方向,劈头盖脑地骂起了那个人,其他人一看形势不对,都不想沾上晦气,纷纷四散而去。

昨天下午,刘迎春就坐在地上开了一场个人演唱会,那骂人的词,从头到尾就没重复过,词汇量之丰富,令人佩服的五体投地,也不得不让人感叹语言文化的博大精深。

祝静雯早被她的母亲李油菜拉回了家,将门窗紧紧地关上之后,李油菜紧紧地抱住了她,然后任凭眼泪刷刷直下。

此时的孤儿寡女,更显得无依无靠。

刘迎春的死使村里人都知道了祝静雯有双阴阳眼。有些原来歧视她们母子的人也变得非常敬畏了,有时还会假笑着说:“哎呀,静雯和她姐姐长的好像呀,到底是一个娘肚子里出来,太像了。要是你姐姐还在的话,今年有二十岁了吧。”

李油菜生有两个女儿,大女儿不幸夭折,小女儿出生后没多久,丈夫在一次意外事故中丧生,她独自一人带着女儿在外打工,四处漂泊,现在她年纪大了,回到了村里定居,并在古镇的街上买了一个门面,打算开个小店做点小生意。

按照规矩,李油菜得带着祝静雯去给刘迎春上香,白喜是村里的一件大事,不论大人小孩,男人女人,都必须要参与,以示热闹,让逝去的人在黄泉路上不至于感到孤单凄凉。

刘迎春的尸体被安放在堂屋的左边,脸上蒙了白布,身体用一床红色的毛毯盖住,脚边点了一盏长明灯,和其他死去的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祝静雯进了屋就躲在李油菜的身后,她说:“妈妈,我害怕。”

李油菜将她从身后拽了出来,教训道:“你怕什么呀,快给三奶奶磕头。”

祝静雯的一句话让整个堂屋里的人都如同在冰天雪地里被迎头浇了一盆冷水。

“三奶奶正坐在凳子上朝我笑,就像是画在纸上的人一样,好薄好薄。”

此话一出,连正在吟诵的道士都吃了一吓,一时间忘了词,全都呆呆地看着她。

祝静雯又躲回到李油菜的身后,李油菜只好胡乱地磕了几个头,然后急匆匆地走出了堂屋。

在屋外碰到爱开玩笑的祝一二,他笑着说:“静雯啊,你下次要是再看到谁的魂,记得告诉我们呀,我们也好有点准备。”

祝静雯示意他俯下身来,说道:“我说了你不能告诉别人哦,如果说了,你会遭到报应的哦,因为,天机不可泄露。”

然后,祝静雯在他耳边轻轻地说了一个名字。

祝一二顿时呆住了。

堂屋里重新奏响了法器,道士却皱着眉头说道:“这孩子是有阴阳眼吧?我还是第一回碰到。俗话说,人怕三长两短,香忌两短一长,你们看那柱香。”

众人顺着道士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摆在堂屋神龛前的小香炉里插着三根香,也不知道是谁上的,有两根即将燃尽,另外一根却还只燃烧到一半的样子,很是突兀,分外刺眼。

道士幽幽说道:“两短一长,必有人丧。”

话音刚落,一阵阴冷的穿堂风“呼”地窜过,掀起了刘迎春的盖在脸上的白布,她的嘴,不知道什么时候裂开了,像是在发出阴恻恻地笑。

刘迎春下葬后的当天,村里请来了戏班子唱戏,这也是祝家庄的一个习俗,过年期间都要凑份子请戏班子唱戏,图个喜庆吉祥。

不过因为刘迎春刚刚去世,她的家里人多出了一份钱,特别点了一出《窦娥冤》,给新年的喜庆蒙上了一层阴影。

《窦娥冤》虽是悲剧,但是村里人却都喜欢看,有些人看了很多遍仍然能看得津津有味,沉醉其中,如同湖南卫视多年来一直应广大观众要求重播《还珠格格》一样。

《窦娥冤》是悲剧,因而台上的灯光很是黯淡,而到了结尾被砍头的时候,灯光刷地全部熄灭了,全场一片漆黑。

就在这时,坐在最外围的祝老九的老婆王阿婆感觉有人在她耳边吃吃地笑了一下,然后拍了一下她的肩膀,她回头一看,身后却是空空****的。只有无边无际的风,从四面八方朝她涌过来,像蛇一样慢慢地攫住了她的心。

那笑声,恍惚就是刘迎春的。

戏散场了,王阿婆深一脚浅一脚地回了家,她躺在**,刚才那耳伴的笑声仍然萦绕,像是怎么也赶不走的苍蝇。

“我来找你啊……”突然,刘迎春的声音从黑暗中响了起来,王阿婆悚然一惊,猛地坐了起来,开了电灯四处观望,房间里空****的,根本藏不住人。

“是做梦吗?”王阿婆狐疑地躺下了,她有点害怕,不敢再关灯。过了许久,眼皮有点沉重,正在半睡半醒之际,又听到刘迎春的声音:“我在这里……你过来呀……”

王阿婆睁眼一看,乌黑的麻纱帐子像是轻轻地晃动了一下,难道,有人藏在床下面,装神弄鬼地吓她?

王阿婆悄悄地下了床,拿了根木棍,蹲下身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朝着床底下就是一顿乱捅,再用手电筒一照,床下除了一点杂物,丝毫不见有人的踪影。

王阿婆感觉身上一阵发冷,她颤颤巍巍地上了床,这么一闹,她是再也睡不着了。

电灯熄灭了。

屋子里陷入到了令人窒息的黑暗中。

就在这时,刘迎春的声音就像是在耳边响起一般,“你跟我去吧……那边很好的……”

就像是有人猛地拉了她一把,她的身体像是突然从高处坠落,失重感和恐惧感使她的心脏越来越紧,她想呼喊,可是声音却卡在了喉咙里面,永远也发不出来了。

王阿婆的死使人们开始惧怕起祝静雯来,每每在路上即将遇见,人们也总是绕道而行。

而在她就读于三年纪的班上,大多数同学也都对她敬而远之,不敢与她再接近。

祝静雯自然察觉到了这些变化,她总是小心翼翼地避开其他人,也从不主动和别人说话,放学之后,总是等其他人都走了,她才远远地跟在别人后面,孤单地回家。

王阿婆死后很久,祝静雯没有说看到谁的魂,祝家庄也在平静中安然度过。

春天总是阴雨连绵,傍晚,陈阿婆去菜地里摘一些菜,然后在泥泞的小路上慢慢地往回走。

尽管她走的很小心,但还是滑了一跤,祝静雯刚好路过,她走了过去。

“别过来,我不要你扶!你跟你姐姐一样,都是瘟神,离我远点。”陈阿婆撒了刚采摘的菜,在雨中疯狂地挥舞着双手,阻止着祝静雯的靠近。

祝静雯悲伤地说道:“你也要死了。”

陈阿婆肆虐的眼光顿时黯淡了下来,这句话就像是一记重锤,重重地敲击在她的胸膛上,刹那间,她差点背过气去。

祝静雯没有再看她,转身走开了,陈阿婆挣扎了一阵才爬起来,她的步子变得漂浮,就像是被人抽走了筋骨一般,软绵绵的。

陈阿婆淋了雨,身子受了凉,再加上精神恍惚胡思乱想,竟然发起了高烧,模糊中她看到两个纸片人来到她的床前,竟然是刘迎春和王阿婆,而藏在纸片人的后面是一个婴儿,她探出头来朝她笑着:“就差你一个人了。”

“原来是你,你死了这么多年不去投胎,就是为了等我们三个人吧,我知道了,你是恨我们呀……”

陈阿婆叹了口气,一个激灵,从模糊中清醒过来。

被子似乎很是沉重,棉花像是浸满了水一般重重地压在她的身上,她有点喘不过气来。她想把被子掀开一点,却发现根本使不上力气,她的喘气声越来越急促。

就在这时,陈阿婆看到了一个人鬼魅一般走进了她的屋子,她哀求道:“帮我掀一下被子吧,我快被压死了。”

可是那个人却笑着凑近了她,说道:“我姐姐就是我,我就是我姐姐呀。”

陈阿婆细细地看一阵,叹了口气,说道:“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报应啊。”

话音甫落,她就闭上了眼睛。

那个人一探她的鼻息,已经没了气了。

那个人灵巧地攀爬上了屋梁,然后小心地取下一片瓦,雨水顺着瓦片之间的空隙滴落在陈阿婆的棉被上。

这样,就可以掩盖她事先在陈阿婆的被子动过手脚的事实吧。

这座年老失修的房子漏点雨是很正常的,谁会去怀疑这点呢。

那个人趁着黑暗悄悄地离开了陈阿婆的家。

二十年前,李油菜怀孕了,在即将分娩的前几天,她摔了一跤,肚子里的孩子自此再没有了动静。

很多有经验的女人都说胎儿死了。

李油菜不相信,她也不去医院里检查,躺在**等着分娩的那一刻。

终于在一个暴雨的夜晚,她又感觉到胎儿动了,那是一个即将出生的新生命在剧烈的挣扎,疼痛使她开始在**翻滚,她的丈夫急忙去请村里的接生婆来给她老婆接生,出乎意料的是,村里的三个接生婆都不愿意来,她们甚至连门都没有开,直接冷冰冰的拒绝了她的丈夫的请求,最后他跪在陈阿婆的门外,给她磕头,直到额头鲜血淋漓,却依然没有换来陈阿婆的开门。

据说,胎死肚中的婴儿的怨气是最重的,因此,接生婆里有一条不成文的规定,绝不给死婴接生。

而李油菜在痛的几度昏厥的情形下,终于将女儿生了下来。可是,由于缺乏接生婆的帮助,婴儿在子宫内停留的时间过长,影响了大脑发育,直接造成了生长激素分泌减少,因此她以后的身高只能相当于普通人十岁左右的水平。夫妻二人得知这一情况之后,带着当时才六岁大的女儿远走外地,并且一直没有再回家乡。

为了使女儿不受到歧视,夫妻俩每隔两三年就会换一个城市,这样女儿就可以一直反复在小学就读,而不会被人觉察。

而李油菜再度回到祝家庄之后,谎称自己的大女儿夭折,并且编织了祝静雯是自己的二女儿等一系列谎言,从而掩盖了祝静雯的真实年龄。

有一天,祝静雯终于从母亲的嘴里得知了当年救生婆们冷血的真相,于是,她开始有条不紊地展开报复,并且做了长时间的准备,以掌握她们三人的生活习惯。

复仇计划开始了,她先是假装看见了刘迎春的魂,使人们相信刘迎春的死是顺理成章的,然后晚上悄悄地潜入到刘迎春的家中,等到她的丈夫打牌回家呼呼大睡之后,她悄悄地将20毫升高浓度的神经毒注入到刘迎春的体内,刘迎春在睡梦中迅速的呼吸衰竭而死,而表面上看起来却与自然死亡毫无异样。

对待王阿婆这个疑神疑鬼的老太婆,她采取了装神弄鬼吓唬她的办法,她先是悄悄地在刘迎春生前录下了她的说话声,然后经过处理,留下了最能产生效果的几句话,然后将体积甚小的掌上录音机放置在王阿婆的门外,并且适时的切断了她家的电源,王阿婆最终在恐怖的气氛中死去。

而对待陈阿婆她采取另外一种巧妙的办法,她先于陈阿婆赶到她的家中,将一些冰块塞进她的被子里,等到陈阿婆回家睡下之后,热量使冰块开始慢慢地融化,从而将她压迫致死。

祝静雯从陈阿婆的家中溜回了家,她熟练地打开后门,进入到李油菜的卧室,却发现她并没有在睡觉。也许是在看电视吧,祝静雯边这样想边向客厅走去,可是,李油菜并没有在客厅,客厅的灯和电视都是关着的,漆黑一片。

这时,一阵风像是奔跑的猛兽一般掠过田野,她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像是一段木头撞击着墙壁所发出来的声音,她隐隐感觉到不祥的气息,却还是按捺住恐惧和不安,慢慢地循声走了过去。

浓烈的黑暗使她的脚步有些迟缓,她摸索开了灯,雪白的灯光逼迫着她眯缝着眼睛。

风大了,那声音也越发地大了,“怦……怦……”地发出有节奏的声音,一声一声地击打在她的心上。

她走到后屋,开了灯,发现李油菜高高地悬挂在房梁上,由于风的作用,她的身体不断地与身后的墙壁轻微地碰撞着;脚下是一把被踢倒的椅子;她的舌头长长地伸了出来,并且微微地下垂,就像是一片狭长的树叶沾在了她的脸上。

李油菜的脚下有一张很大很显眼的白纸,用一个碗压着,上面写着:孩子,妈妈替你偿还所有的罪孽。

祝静雯跪了下来,她泪流满面,无声地哭泣着,然后她将白纸撕成细长的条,一条一条地塞进了嘴里,和着泪水含糊不清地吞咽了下去。

纸条刮蹭着她的喉咙,使她觉得发痒和小小的刺痛,终于,她被卡住了,发出艰难的“咳咳”的声音,她站起来想去喝水,走到外屋,却听到像是指甲刮门的声音,她低沉地喝道:“是谁?”

那声音陡然停了一下,然而过了一会,又继续有条不紊地刮起来,“嚓,嚓嚓……”一声声地,像一条蚯蚓一般不紧不慢地蜿蜒着爬过她的身体。

祝静雯慢慢地上前去开了门,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孩正微笑着看着她,除了身高之外,仿佛就是镜子里的另外一个自己,于是祝静雯兴奋地回过头来朝李油菜上吊的房间里喊了一声:“妈妈,姐姐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