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失的婴儿
一
祝老三的老婆刘桂香又生了一个女儿,第四个了,生儿子的希望又落空了,他坐在屋前的石头上闷头抽烟,脸色阴沉得像是乌黑的锅底。
婴儿很奇怪,刚生下来哭了一阵子,声音一点也不洪亮,像是喉咙里卡着什么东西,然后就不哭了,静静地闭上了眼睛,陷入了沉睡。
祝老三没有抱她,只是看了一眼,眼光立即变得冷冷的,像是两把刀子。
刘桂香小心翼翼地把婴儿放在床的内侧,她仿佛看到了祝老三内心恶毒的念头。
晚上,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祝老三躺在**,闭上眼睛假寐。
不知道过了多久,刘桂香终于睡熟了,她发出均匀的鼾声。
祝老三悄悄地起来,把手伸上了婴儿。
就在这时,婴儿睁开了眼睛,在黑暗中一动不动地看着他,像是一下子就穿透了他的内心。
这是一个诡秘的婴儿。
祝老三的手抖了一下,但还是把婴儿从抱窝里抽了出来,她显得非常的娇弱。
祝老三披上一件雨衣就出了门,他抱着婴儿径直朝河边走去。
婴儿一直睁着眼睛看着他,她没有哭,也没有发出其他任何声音。
祝老三沿着河走了一段路,然后把婴儿投进了黑糊糊的河里。
婴儿就像一块石头一样沉了下去,然后,在不远处又像一截木头半浮了上来,在黑暗中分外的显眼。
祝老三头也不回地回家了,路上黑糊糊的,他走的太急了,摔了一交。
回到家里,刘桂香还在沉睡,祝老三小心地钻进了被窝中。
天空突然划过一道犀利的闪电,然后,雨慢慢地大了起来。
祝老三感到累了,有点昏昏欲睡。
好象有婴儿的哭泣声,弱弱的,在雨声中就像是一只无家可归的小猫在呜咽。
祝老三竖起了耳朵,那声音却消失了,只有噼里啪啦的雨声。
过了一会,那哭泣的声音却渐渐地大了一些,慢慢地逼近自己的耳朵。
祝老三的神经猛地绷紧了,他慢慢地抬起头来往妻子的内侧看了一下,没有婴儿。
天空响起一长串的炸雷,每一个都像是在祝老三的耳边炸响,炸得他心惊肉跳,紧接着是无数道发白的闪电,把整个世界都照亮了。
祝老三偏过头来,脑袋一下就炸了。
借着窗外的闪电,他看到婴儿正湿淋淋赤身**地站在地上,脚下已经有了一个小水洼,她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鬼啊!”祝老三从被子里蹿了起来,一下子就从梦中惊醒过来……
“大半夜的你鬼叫什么?”刘桂香被祝老三吵醒了,半睁着朦胧睡眼,问道。
祝老三朝婴儿看了一眼,她正睁着眼睛看他,与梦中的情景一模一样。祝老三不敢多看,别过头去,然后翻了个身,背对着妻子说:“没什么,睡吧。”
他从此对这个婴儿多了一份惧怕。
二
一个月后,婴儿死了,据说是生病死的。
晚上,祝老三吃过饭,刘桂香把一个包裹好的毯子递给他,说:“去后山埋了吧。”
祝老三接过包裹,掂了掂,然后说:“就我一个人?”他忘不了那个梦,每次想起来的时候都感到害怕。
“没用。”刘桂香哼了一声,“我陪你一起去吧。”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家门,刘桂香提着灯在前面引路,祝老三紧紧地跟在后面。
进了山,小路变得更黑了,煤油灯就像是飘**在黑暗中的发着光的一个魂魄。
“就埋这儿吧。”刘桂香指了一个地方,祝老三放下包裹,马上挖了起来,不一会儿,就挖出了一个小坑。他把包裹放进去,刚好。
祝老三小心地把坑填平,还加上了一些伪装,如果不刻意观察的话,是发现不了的。
两个人开始往回走,刘桂香踩上了一颗小石头,滑倒了,煤油灯在地上滚了几下,熄灭了。
四周黑糊糊的,沉重的黑暗一下子逼迫了过来。
祝老三慌忙摸索着把刘桂香拉起来,飞快地回到了家。
关上门,刘桂香眼红红的,说:“我刚才听到她在哭,她在喊我……”
“别胡说,”祝老三压低声音说道,“她已经死了,你不应该再记住她了,要忘记她,彻底地忘记。”
刘桂香的身子在颤抖,“我忘不了的。不是从你肚子里出来的,你体会不到的,你不会知道的。”
祝老三说:“不是我们狠心,我们不也是没办法么——也许她在那边会过得更好。”
刘桂香没有再说话,只是幽幽地叹了一口气,然后呜呜咽咽地哭了。
三
祝老三和刘桂香离开后山之后,两个人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小手电筒的光穿过雨雾,打在泥泞的地面上,就像是一只巨大的闪着狡黠的光芒的眼睛。
两个人在后山摸索着找到祝老三刚才挖坑的位置,然后飞快地将松软的土块刨开,很快就看到了一床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毯子。
一个人将毯子抱了起来,另一个人将土胡乱地扫平,然后两个人匆匆地离开了。
他们是苏致远和祝木林,两人曾是同学,苏致远是某家医学院专门寻找尸体的人,在中国,由于自愿捐献遗体供医学使用的人很少,所以尸体总是很缺,他在城市里主要寻找成人尸体,因为经常会有横死的人没有人认领,这时他就会打通点关系把尸体弄到手,而在农村他主要是寻找小孩尸体,因为重男轻女思想和生病不愿意看医生或是看不起医生等现象的存在,利用在农村同学的消息,他总是可以顺利地完成任务。当然,事成之后,他总会给提供消息的同学一笔报酬,以便于长期合作。
苏致远在回来的路上把小手电筒摁掉了,两个人在黑糊糊的路上跌跌撞撞的走着,祝木林第一次干这种事情,心里格外紧张,即使在黑暗中他也不停的回顾着左右和身后,不时地朝着虚空的黑暗中试探着劈打几下。在一个拐弯的地方,他感觉有一个影子突然朝他冲了过来,他吓得低声吼叫起来,猛地往后退了一步,把抱着毯子的苏致远撞倒在地。
苏致远低声问道:“你怎么了?”
祝木林揉揉眼睛,确认没有异常之后才回答:“没什么,我刚才看到一个人影朝我冲过来,我躲闪了一下——可能是我眼花了。”
“你别紧张,这没什么大不了,我都干了十几回了,放心吧。”苏致远一边说一边只好把手电筒打开,找到了掉在一旁的毯子,抱了起来,然后又把手电筒摁灭了。
祝木林突然问了一句:“毯子是不是轻些了?”
苏致远掂了掂说道:“没感觉,差不多。”
祝木林“哦”了一声没再继续说话。
“你是想说这孩子的魂掉了就会轻些是吧?”苏致远知道这一带的迷信说法,人在死后会变得很轻,那是因为魂从身体里钻出来了,不过他不会相信的,因为这完全没有科学依据。
祝木林没有回答,他迈着僵硬的步子像是一个木头人一般走着,发出沉闷的嚓嚓声。
四
两人回到村中,苏致远把包裹放在车的后座上,然后上了车,他必须连夜赶回城,否则白天走的话就可能会被发现。
临走前他塞给祝木林一笔钱,祝木林开始坚持不肯要,但苏致远把钱塞进他的口袋里之后,他也没有再掏出来。
祝木林的目光像是不安的跳跃着的鬼火,他说:“车开慢点,路上小心点。”然后又加了一句,“把车灯全打开。”
苏致远点点头,谢过老同学的关心就往回赶,在路上他一直在琢磨着祝木林最后那句话,“把车灯全打开”,祝木林是一个地道的农民,不会开车,他说这话有什么特殊的意思呢?
苏致远借着车内的灯光看了后座的那个包裹一眼,却猛地发现那个包裹不见了。
苏致远的心咯噔了一下,也许是由于路面颠簸,包裹掉到座位下去了。
他连忙把车停下来,扭头寻找,果然在座位下面找到了那个包裹。
包裹已经有点散开了,露住了婴儿的身体,光着的,连衣服都没有穿。苏致远把包裹紧了紧,又把它丢在后座上。
这个时候路上没有一辆车,也没有一个人,只有苏致远单独一个人开着一辆车孤独地行使在漫长的公路上,在这寂静的黑夜中。
苏致远隐隐有点害怕起来,他一边加快了车速,一边放起了音乐,试图减轻恐惧。
车子颠簸得更厉害了,包裹在后座上慢慢地松开,然后倾斜,最后又掉下去了。
苏致远没有再去捡包裹,他一口气开回了城里,直奔医学院,他打算在医学院里的办公室里将就着过一晚,明早再回家。
他把车停在医学院的教学大楼前,然后打算将包裹又放在后座上,这时,包裹已经几乎完全散开了,他将包裹包好之后正要放下来,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表情猛地变了,就连呼吸也猛地屏住了。
苏致远睁大了眼睛,慢慢地打开包裹,婴儿的尸体慢慢地出现在他的眼前,在柔和的灯光下,他分明的看到这是一个男婴,惨白的皮肤已经出现了肿胀。
可祝木林明明说过祝老三埋的是一个女孩!
苏致远觉得这事太诡异了,他的寒毛开始一根根地竖立起来,像是一根根坚硬的刺。
他决定明天早上回祝家庄一趟。
五
苏致远再回到祝家庄的时候,祝木林正在吃早饭,看到他下车之后马上迎了上来,问道:“怎么了?是不是出事了?”
苏致远回答说道:“是的,出事了,进屋里说吧。”
两人走进屋里,祝木林问:“说吧,出什么事了?”
苏致远答:“你昨天不是说埋的是个女婴吗,我回城里一看,却是个男婴,而且,是被溺死的。”
“啊?”祝木林瞪大了眼睛,“这怎么回事呢?祝老三家的女儿听说是病死的呀。”
苏致远问:“你们村里有没有和祝老三的女儿差不多大的男婴?”
祝木林想了想说道:“没有。”
“那就真的奇怪了。”
祝木林看起来有些害怕,他说:“晚上我们去把他埋了吧。”
苏致远却像是在想着什么,说:“晚上我们是要再去那里看看。”
好不容易挨到了天黑,两人又悄悄地向后山走去,摸到昨天的那个地方,轻轻地掘起土来。
很快,他们就又看到了一床包裹得严严实实的毯子,两人对望一眼,似乎有点明白了,然后打开毯子,发现里面包着的只是一段木头。
苏致远把毯子拿出来,再掘了几下,已经是很坚硬的土壤了,于是他停了手,说道:“不用挖了,我们去找祝老三吧。”
两人把毯子重新放到坑里,把土填上,然后来到祝老三家里,直截了当的问毯子里包裹着木头是怎么回事。
祝老三的脸一下子就白了,他支支吾吾着说出了事情的真相:原来他的女儿并不是真的病死了,而是偷偷地“送”给了别人,但对外却宣称女儿病死,并用毯子包了一段木头假装去后山埋了。
苏致远暗忖:看来在祝老三离开后山之后而在他们抵达之前有人将男婴悄悄地埋在了那里,不过,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
苏致远觉得那个人这样做肯定不是为了图个省事,但如果他是故意将男婴溺死,那就应该会将男婴埋在一个很难被人怀疑和发现的地方。
也许,他有什么特殊的目的。
六
苏致远想了想问道:“假如那个人跟我一样并不知道你是埋一段木头在那里,而是以为你埋的是你女儿,那么他将男婴和你女儿埋在一起,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意义?”
祝老三和祝木林都摇摇头,表示不知道,这时,刘桂香开口了,她说道:“你们听说过冥婚吗?”
三个男人都点点头。
“这就是冥婚中的一种,死人和死人的结合,将两人合葬在一起,就跟阳间的新婚洞房一样。”
苏致远似乎有点明白了,但他还是想不通为什么那个人在将男婴溺死之后却又给他完成冥婚,这说明那个人其实是很爱这个男婴的,可他为什么要溺死那个男婴呢?
苏致远叮嘱了一下祝老三和祝木林,要他们在村里打探一下前不久谁家生了个男婴,然后他连夜驱车赶回了医学院,邀请了一位教授对男婴进行解剖,以便对他的死做出更精确的判断。
很快,教授就得出了结论:男婴确实是被溺死的,但是这个男婴患有先天性巨结肠,要想孩子生存下来,他的全部大肠和绝大部分小肠都要分多次手术切除,手术费最少得一百多万。
苏致远说道:“一百多万,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实在是一个难以背负的巨大数字,没有钱给孩子做手术,又不想看到他在世上痛苦的挣扎着活着,所以只好将他溺死。可能是由于封建迷信的缘故,他们借着祝老三女儿的‘尸体’给他完成了冥婚。”
教授说道:“应该是这样子的,其实,即便是进行手术,孩子也不一定能活下来。”
苏致远问:“我该报案吗?”
教授说道:“如果真的是像我们推测的这样,那孩子父母的选择是迫不得已的,我和你一起回祝家庄看看吧,也许,还有其他更好的选择。”
“我知道了,而且,这男婴的父母是谁,我也已经基本猜到了。”
七
苏致远和教授一起来到了祝家庄,虽然祝木林表示没有打探到村里有谁家生了男婴,但苏致远却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最近几天你们村有从外面打工的回来的人家没有?”
祝木林想了想,说道:“有,村东头的祝陆军就是前两天刚回来的。”
苏致远笑了笑,“他兄弟不会是叫祝空军,祝海军吧?”
“你说对了。”祝木林答道,“他大哥就叫祝空军,他二哥叫祝海军,我们都说他们家是国防部,陆海空全齐了。”
教授说道:“其实名字都只是个代号而已,至于意义,你说它大它就大,你说它小它就小。”
祝木林说道:“那还是不能乱取的,以前我们村有个人生了七个孩子,那人是个老革命,于是给孩子分别取名叫爱中,爱华,爱人,爱民,爱共,爱和,爱国,合起来就是爱中华人民共和国,可是没想到爱人和爱共、爱和夭折了,到了**,就被人揪住了辫子,说他是国民党的卧底,连孩子的名字都是爱中华民国,老革命有理说不清,只好自认倒霉,被斗了个半死。”
教授叹息道:“好心也能变坏事。”
三个人一起来到祝陆军的家里,祝陆军慌张地从屋里出来迎接,听了来意之后才变得平静下来。
他没有任何隐瞒就全部说了出来:
他的儿子确实患上了先天性巨结肠,面对着高达一百多万的手术费,他只能抱着孩子黯然地离开了医院,为了不让孩子死在他乡,不让他做个异乡的游魂野鬼,他和老婆带着孩子一起回到了家乡,在路上,孩子几次昏迷了过去,看着刚出世不久的他就遭受着这样痛苦的折磨,他的心里有如刀割,可是他又能做些什么呢?他什么都不能做,既没有能力给孩子治病,又不能分担他的病痛,他只能在心里默默的流泪。
回到家里,孩子发起了高烧,浑身烫的像火烧一样,他不知道这样非人的痛苦还要折磨孩子多久,于是流着眼泪将孩子溺死了,与其让他这样挣扎着痛苦的死去,不如早点让他脱离苦海。
祝陆军的泪水将嘴里的烟都打湿了,他把烟紧紧地抓在手里,揉搓着,他说:“当我把孩子放进水里的时候,他突然睁开了眼睛,即使是在水里,他的眼睛还是那样的清澈,透明,我想,要是他能像其他正常的孩子那样活下来,他一定会长得很帅气。他没有挣扎,就那样静静地看着我,过了不久我将他抱出来,他已经死了。整件事情都是我一个人做的,我老婆连看都不敢看,她一直在哭,为了防止被别人听见,她都是捂着被子哭。”
苏致远说道:“我们不是来抓你的,也没有权利抓你,我们只是想把这件事情弄个水落石出,后来你为什么要把孩子和祝老三的女儿埋在一起呢?”
祝陆军答道:“我爷爷以前是个风水先生,所以对于这方面我多少懂得一点,我把他溺死后,打算等晚上将他偷偷地埋了,可是后来却听到祝老三家的女儿病死了,我想他肯定也会把女儿埋了,于是晚上就抱着孩子悄悄地守侯着,等他们埋好之后,我就立即把我的孩子和他的女儿埋在一起。听我爷爷说,冥婚可以化解孩子的怨气,也可以让他到了那边有个伴,我已经很对不起孩子了,我要尽可能的去补偿他。”
其他的人都静默了。
如果你是祝陆军,你会选择怎么做?
如果你是苏致远,听了祝陆军的叙述之后,你会怎么做?
我再写下去似乎没有什么意思,于是就交给你去思考吧,我想,每一个人都有不同的想法和选择,这样,对一篇小说的结局来说,或许更有意思。
八
最后简单地描述一下祝陆军那天晚上碰到的怪事,也许,我们可以认为他当时产生了幻觉。
那天晚上,祝陆军抱着孩子披着雨衣躲藏在灌木丛中,他看到刘桂香提着煤油灯走在前面,祝老三抱着包裹跟在后面,他们很快就挖好了坑,将包裹放了进去,等到他们两个走了之后,他抱着孩子赶到了那里,刨开松软的土,将孩子包裹好放了进去,由于担心被人发现,所以他直接将包裹放在祝老三的包裹上面,然后匆匆地离开了。
下着雨的天使得山路变得异常湿滑,而他又不敢打开手电筒,完全是凭着感觉在往回走,一连摔了好几跤。
快到山脚的时候,他回头看了那个地方一眼,却突然看到那里有一个淡淡的白色的影子,在漆黑的夜里显得特别的醒目。
他以为是自己看错了,于是闭了闭眼睛再看,却发现那个白色的影子还在,只是变得更淡了一些,而且影子开始飘**起来。
这时,他忽然听到耳边有个极细极细的声音说道:“爸爸,我好冷。”
再仔细看时,白色的影子已经完全消失了,只剩下黑糊糊的夜,就像是一张恐怖的大嘴,吞噬了所有的一切的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