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棺

夏天到了,田野里的早稻黄灿灿地,垂下了鼓胀的稻穗,麻雀等鸟类也趁机偷懒不去捉虫子,直接钻进稻田里,啄食稻穗。

今年不知道怎么回事,祝家庄里的麻雀特别多,成群结队叽叽喳喳地飞过,冷不丁就撒泡屎在人身上,恶臭难闻。

为了驱赶麻雀,很多村民扎起了稻草人,立在稻田里,稻草人的手臂上缠着布条儿,随风起舞,有时候风大,稻草人还会柔软的摆动,吓得麻雀四窜。

麻雀多了,下蛋的麻雀自然也多了,毫无疑问,这是成正比的。

很多村民专门偷麻雀蛋吃或者卖,现在城里人都图个新鲜,也不知道是谁在吹嘘麻雀蛋营养丰富,一颗麻雀蛋抵得上十个鸡蛋,吸收率比蓝瓶的钙还高,这么一炒,麻雀蛋能卖上两块钱一枚,还供不应求,后来专家出来辟谣,说麻雀蛋也就和普通鸡蛋的营养相仿,可老百姓早就知道专家是个什么玩意了,按专家说的相反的意思去理解,准没错!于是麻雀蛋越卖越火,偷麻雀的人也越来越多,连村头八十多岁的老奶奶都去偷麻雀蛋,可爬不上树,怎么办?老奶奶自有办法,她持一长杆,杆的一端有个小布袋,垫着海绵,发现麻雀巢了,管它有蛋没蛋,一杆子就伸过去,巢就到了布袋里,连巢带蛋一块端。有时蛋会碰碎几个,不过总比一个都拿不到要强。

其实,都是一群自以为是的傻逼。

只是可惜了麻雀们,辛辛苦苦地筑巢下蛋,晚上归巢却发现家破蛋飞,准气得七窍生烟,恨不能多拉几泡屎在人的头上,一泄心头之恨。

也有不偷麻雀蛋拿去卖的,村里的祝二爷就是其中一个,不是他有多高尚,他是看不上麻雀蛋这点小钱。他一般潜伏在蛇出没的地方,然后把几枚麻雀蛋放在地上,过不了一会,准有贪吃的蛇出来,一枚枚地吞下肚,吃得肚子鼓鼓涨涨的,像是一个畸形的拨浪鼓,然后往旁边的棍子上一爬,用力一绞,蛋就碎了,再继续往上扭啊扭,那姿势就像跳舞一样。旁边祝二爷早就等待多时了,从暗处一闪身,捕蛇袋一罩,一条蛇就到手了。这种纯天然的野蛇,只要稍微一忽悠,就比养殖的蛇要贵好几倍,饭店里一不留神就可以卖上好几百块钱一斤,可不比偷麻雀蛋那种没前途的事业光明多了,就这聪明才智,不知道超过那些专家多少倍。

这天,祝二爷正在继续他的光明事业,这时手机响了,一接,是祝大根打来的,他说话带着哭腔,口齿也不大清楚,等挂了电话祝二爷才知道是这么件事:祝大根的老婆王**偷麻雀蛋的时候光顾着高兴了,没注意旁边有蛇,蛇自然不能让即将到嘴的美食飞了,毫不客气的就和她来了个亲密接触,然后她失去重心从树上掉了下来,当即死亡。也不知道是摔死的还是中毒死的,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我们只要知道一个偷麻雀蛋的人已经死了这个事实就可以了。

祝二爷是个裁缝,准确的来说是个做寿衣的裁缝,整个祝家庄的寿衣都是他做的,手艺非常好,他能把极脆的纸缝成一件漂亮的纸衣,和布上一样密密实实的针脚,纸却不破分毫,而常人,稍一用力纸就碎了。

祝大根又打来电话,要祝二爷赶快过去,量量他老婆的尺寸,祝二爷回答说,不必了,尺寸我心里有数。

祝大根不死心,说道:“那要不要我量了告诉你?”

祝二爷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他说:“我的眼睛比你的手还要准。”

祝大根只好讪讪地说道:“那好吧,那就拜托二爷了。”

祝二爷挂了电话,看着远处,心思像是回到了年轻时代,那时候他还是一个穷小子,和很多青壮年一样,为了讨口饭吃参加了中国远征军,三年后打完仗回来,自己的心上人却被她父母逼着嫁了人,他心死如灰,终身未娶。但相比死在异国他乡的战友,他觉得自己是最幸运的,自此一切都云淡风轻。

祝二爷在回家的路上碰到祝疯子,祝疯子年逾七十,是个老光棍,由于有疯病,村民大多自动和他疏离。祝疯子的父亲据说是个风水先生,死前把风水有关的书籍都烧了,反正留给祝疯子他也看不懂,留给别人又心有不甘,白白给占去了便宜,然后交代了祝疯子几句就驾鹤西去。据说祝疯子听了他父亲的话,不但对他父亲的死不悲伤,反而欢呼雀跃,可见疯到一定的境界了。

祝疯子见了祝二爷讨好地笑道:“烟,烟。”

祝二爷给了他一根烟。

祝疯子又说:“火,火。”

祝二爷给他点上了火。

祝疯子更加凑近了一点祝二爷说:“如果我死了,你也帮我做套寿衣吧。”

那认真严肃的神情,条理清晰的表述,与一个疯子的形象大相径庭。

祝二爷点点头:“我会的。”

祝疯子又说道:“如果我死了,把我埋在那里,那里。”

他的手指向山顶,祝二爷循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却是他耕种多年的土地,说:“好,我记下了。不过你的身体还很健朗,不会这么快就死的。”

祝疯子答非所问:“快了,就快了。”

然后祝疯子咧嘴笑了,心满意足地走开了。

祝二爷同情地摇了摇头,转身回了家,准备做寿衣。

祝二爷从柜子里拿出了布料,裁剪起来,一番飞针走线,最后还在寿衣上绣了几颗樱桃。

之所以是樱桃自然是有原由的,就是几颗野樱桃使得王**亲了自己一口,现在想来,心里仍然美滋滋的脸红发热。虽然她早已嫁作他人妇,生儿育女,逐渐老去,自己心里却永远盛着二八年华的她,像一朵花儿一般常开不败。

第二天,祝二爷将做好了的寿衣给祝大根送了过去,儿女们给她洗干净了身体,然后穿上寿衣,果然十分得体,不差分毫。

祝二爷问道:“墓地选好了没?”

祝大根答道:“黑头冲。”黑头冲是个地名,楠竹茂盛,遮天蔽日,格外阴森。

祝二爷又问了有哪些人去打井(挖墓穴),然后一同前往。

墓穴的旁边是另外几家人的坟地,有座坟已经塌陷了下去,祝二爷上前一看,原来是祝一块母亲的坟,五年前埋葬的,由于儿女常年在外打工,好几年没有给坟堆上土,棺材腐朽之后,自然就会塌陷下去。

周围有好几座坟也是一样塌陷了下去,祝二爷叹息一声,摇头走开了。

道士此时已经选好了地方,按照祝家庄的打井规定,先是祝大根的儿子拿起锄头挖三锄,然后才由其他人动手。

祝二爷想起自己无儿无女,如果自己过世之后,坟堆无人照顾,会不会像祝一块母亲的坟那样,慢慢塌陷,最后成为平坦之地甚至洼地,雨季之时,积水渗进腐朽不堪的棺材的,正在腐烂的自己会不会感觉到冰冷?

祝二爷的心突然就乱了,他觉得,他离死亡也已经很近了,近的让他能感觉到窒息。

出殡的时候,祝二爷随着人群再一次来到坟地,大部分人都散去了,只剩下孝子孝女们和几个帮忙的人,鞭炮声沉寂了,整个黑头冲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祝二爷也帮忙铲土,细碎的黄土渐渐地没过了漆黑的棺材,最后,终于完全看不见了,一座崭新的坟堆出现在他的面前。二女儿将旁边的两个花圈一左一右地倒着放在坟上,她说道:“左边为大,那大舅舅送的花圈就放左边吧,小舅舅送的放右边。”

祝二爷将一篮子樱桃放在了坟前,樱桃水灵灵的,散发着诱人的光泽,然后他头也不回地下了山。

祝大根的二女儿嘴馋,祝二爷刚出黑头冲,她就将樱桃送进了口里,并分给其他兄弟姐妹。祝大根看到了,忍不住一阵斥责,她满不在乎地说道:“反正我妈也吃不到,放在这里让鸟和虫子吃掉,还不如吃进我的肚子里。”

祝大根气的差点晕过去,他真想给她一嘴巴,却还是忍住了,自己已经年老体衰,以后的生活还得他们照顾,小不忍则乱大谋,只好忍了。

二女儿也不是完全没有孝心,她选了三颗樱桃放在坟的顶端,说道:“妈,这三颗是精华,就留给你了。”

说罢和其他人一道,收拾完了东西就下山了。

谁也没有想到,就是这三颗樱桃,竟然引出了一个令人发指的阴谋。

祝二爷回到家,在椅子上呆呆地坐了很久,然后昏昏然睡去。

他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他梦见王**惊慌失措地跑着,风很大,撩起她的头发和衣服,呼啦啦地响。她在叫喊着,却只能听到一些只言片语,听不清完整的内容。

她向着他越跑越近,终于,他听清楚了,她在喊:“二哥,救我!我不要做他的老婆!”

他的身体猛地一颤——她和他一样,依然将对方装在心里。

追逐她的人蒙着黑布,手里拿着一把雪亮的柴刀,紧追不舍。

她扑到他的身上,剧烈的心跳使得他的身体也颤动了起来,她喘着气低低地说道:“救我,下辈子,我只嫁给你。”

她穿着他亲手缝制的寿衣,寿衣上的樱桃鲜艳夺目,栩栩如生——他又想起了那个吻,陡然生了保护她的豪气,面对着凶神恶煞的蒙面人,他毫不犹豫地挺身而出;他仿佛又回到了和日本鬼子殊死拼杀的战场,空手夺白刃的功夫下意识地使了出来;他夺下了蒙面人的刀,伸手揭开了黑布,却只看到一张溃烂的脸……

祝二爷从梦中惊醒了过来。

这真是一个奇怪的梦,也许是自己太想证明她依然像他爱着她一样爱着他,也许是她在冥冥之中传达着什么信息。

祝二爷向屋外望去,已是傍晚,他开门看向祝大根家的方向,道士正在唱着歌带领着孝子孝女们围着纸屋转着,花花绿绿的纸屋瞬间被火焰吞没,黑色的灰烬在风中四散飘零。

最后一点火光也终于熄灭了,天暗了下来,想起刚才那个梦,她说,“下辈子,我只嫁给你。”

祝二爷倚着门框,留下了两颗浑浊的眼泪。

三天后,祝大根的儿女们按照习俗给母亲上新坟,二女儿突然注意到一件事情,那就是,坟的顶端的三颗樱桃竟然不见了。

“也许是被鸟或老鼠吃了。”大儿子不以为然地说道。

二女儿却突然变得惊慌起来,她说道:“不,不可能,一定是被人吃掉的。”

其他人都吃了一惊,说道:“你说什么?”

二女儿指着花圈说道:“我那天摆放花圈的时候特别注意了,大舅舅送的花圈是放在左边的,而现在,花圈的位置却被调换过来了,这花圈,是被人移动过的。”

谁没事会来移动花圈?莫非……

大家都不敢再想下去。

大儿子打破了沉寂,说道:“也许你记错了吧。”

“那怎么可能?”二女儿争辩道,“我记得清清楚楚的。我们现在要想的问题是,谁会无缘无故地来移动花圈呢?”

每一个人都想到了一个可能,那就是——

盗尸。

盗尸并不是一件多新鲜的事,之前就有尸体在下葬之后被盗过,只是当这事有可能发生在自己刚下葬的母亲身上时,情感上是万万难以接受的。

一座新坟,即便是被盗尸者挖过,只要他复原,就很难分辨是否被挖掘过,除非有什么特别的记号被毁坏。

可是看到二女儿是如此的肯定,祝大根一时也拿不定主意。

一家人也立即分成了两派,一派是站在二女儿一边,要求掘坟开棺;另一派则力证二女儿记忆错误,不愿惊扰刚刚下葬的母亲。

祝大根见儿女们吵的不可开交,恼怒的一跺脚,说道:“挖吧。”

锄头铲子小心翼翼地落下,坟渐渐地矮了下去,最后看到了棺材,抹去黄土,他们发现,棺材被人撬过了。

祝大根双脚一软,倒在了棺材边上,儿女们手忙脚乱地将他搀扶上来,祝大根双目无神,自觉愧对老伴,精气神刹那间就散了。

祝大根的儿女们去村里喊人来帮忙,众人移开棺材盖,只见里面空空如也。

一时间,嚎啕声四起。

远远地有一人躲藏在灌木丛中,冷冷地注视着,只是,谁也没有注意到。

村民们议论纷纷,猜测着会是谁做出这种伤天害理的事,恨不能揪出来大卸八块。

村长赶来,一边安抚着祝大根家人的情绪,一边布置人员去搜寻尸体的下落。

村民分成几组四下搜寻,在一个山坳中遇到了祝二爷,他正提着鼓鼓囊囊的蛇皮袋往山外走,看来他又收获颇丰。

有人告诉了祝二爷祝大根老婆尸体被盗的事,祝二爷的手一松,蛇皮袋掉在地上,没封口的袋子里钻出来几条黄锦蛇,也顾不上伤人,四下里拼命逃窜。

有村民叹息道:“可惜了,这么多蛇,准能卖一千多块。”

祝二爷不语,跌跌撞撞地下山去。

忘着空空的棺材,有人说道:“可能是偷去卖了吧,听说人的器官很值钱的。”

人群中有学医的学生,反驳道:“人都死了那么久了,器官已经没有利用的价值了。”

又有人说道:“那该不是被偷去做阴婚了吧?”

阴婚?祝大根猛然一惊,从恍惚中回过神来,如果真的是盗尸人偷盗尸体去做阴婚的话,他情何以堪?

听老人们说,曾经在旧社会的时候,阴婚并不是一件很稀奇的事。

阴婚分两种,一是活人和死人的仪式,二是死人和死人的仪式。

活人和死人的阴婚仪式和一般的婚礼并没有不同,需要在堂屋举行,红烛对联,近亲欢聚,只是死人需要由人搀扶着完成全部动作。即便是简化仪式,偷偷地在晚上举行,也容易被左邻右舍发觉。

但是死人和死人的阴婚仪式就不同了,由于举行仪式的地点在远离村庄院落的坟地,因此具有很大的隐蔽性。

可是在科学知识传播越来越广泛的年代,即便是在偏僻的祝家庄,又还有谁会去进行这种仪式呢?

祝大根的脑海里立即闪过一个人的影子,那就是祝二爷,为了她,他终身未娶,甚至当祝二爷的父母亲在临终前请求他娶妻生子,祝二爷都没开口答应,看着两位老人辞世之后都不愿合上的眼睛,谁都知道,祝二爷的心里只装着王**一个人。

如今,王**死了,他会不会将王**的尸体偷了去,在他父母的灵位前完成阴婚仪式。

可是,祝二爷会是这种人吗?

还有就是,如果盗尸人真的是祝二爷,那么,他会把尸体藏在哪里?

村民们将方圆五里的范围找了个遍也没找着尸体,只好收工。

祝大根恹恹地回到家中,坐在门槛上,散乱的眼神四处漫无目的地张望,田野中的稻草人静默地矗立,脑海中仿佛电光火石般一闪,他突然想起来三天前的晚上发生的一件事情。

那天晚上,祝大根在空****的**——尽管床其实并不宽大——辗转难眠,老伴刚刚下葬,他像是失去了魂一般,怎么也睡不着。浑身的骨头也痛了起来,不如下床出去转转。

于是祝大根下了床,在村子里随意的转悠,乡村人家普遍睡的早,虽然还未到深夜,村民就普遍进入了梦乡。

借着朦胧的月光,祝大根远远地看到一个人正扛着一个东西急匆匆地走着,他悄悄地站立在阴影处,一动不动。

那个人竟然朝着他的方向走来,他只好慢吞吞地从阴影中走了出来。

两人相距几米的时候,祝大根认出来了,是祝二爷,他扛着一个稻草人。

祝大根假装随意地打着招呼:“二爷,怎么半夜扛着稻草人到处跑呀?”

祝二爷答道:“这个稻草人被雨淋坏了,得修一修。”

祝大根说道:“那在田边修好不就行了么,扛回家又扛到田里去这样折腾多累啊。”

祝二爷笑了,他的脸刚好藏在了阴影处,因而笑的有些莫测高深,“我想给它做套衣服,穿上去就像真的人了。”

祝大根愣住了,等他回过神来,祝二爷已经走远了。

现在想来,祝二爷扛的也许不是稻草人,而是用稻草人做掩饰包裹着他老婆的尸体。

祝大根有些坐立不安了,或许只是自己的胡乱猜疑,又或许是事实。

他烦躁地站起来,决定去祝二爷的家里看看。

很不巧,祝二爷竟然没在家,祝大根瞅瞅四周,眼见没人于是一边嘴里很虚地叫着“二爷在家吗”一边推开了祝二爷家虚掩的门。

堂屋的神龛上供着祝二爷父母的遗像,两位老人冷冷地注视着这位不速之客,让祝大根觉得不管走到哪里两位老人的视线都在追随着他。

祝大根觉得应该会藏在卧室里,于是走去卧室搜寻,他先是打开柜子,里面堆满了做寿衣的布,翻腾了几下,直到肯定里面藏不住人才小心翼翼地将翻过的地方恢复原状。

又或许在床底下?

此时已是傍晚,卧室里光线很暗,他趴在地上,睁大眼睛向床底下望去,床底下黑糊糊的一片,似乎没有什么东西。

祝大根有些泄气,正要起身,已经适应了昏暗光线的眼睛里却突然揉进了一些东西,就像是一个人躺在床底下。

祝大根的心瞬间就提了起来,他想看得更清楚一点,于是往里靠近了一点,不错,确实是一个人形的物体。

鼻子里钻入了一种腐烂的霉味,他不得不屏住了呼吸。

也许是自己的老婆王**正在腐烂的尸体发出的味道。

祝大根颤颤巍巍地掏出火柴,“呲啦”一声点燃了,却迎面扑来一股古怪无比的风,将火柴吹灭了。

门窗紧闭的卧室里怎么可能会有风?难道是老婆的鬼魂不想让他看到她的尸体就躺在这里,或许她其实很乐意被祝二爷挖出来,躺在他的床下,与他日夜相伴。

祝大根咬咬牙,鼓起勇气,又划燃了一根火柴,在摇晃的光亮中,他看到那个人形物体动了一下,他的心也跟着颤抖了一下,手一抖,火柴又灭了。

他还想划第三根火柴,却发现火柴已经没了。

如果拉亮卧室的电灯,应该可以看清楚那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祝大根爬起来,摸索着找到了灯绳,拉亮了灯,再度朝床底下看去的时候,却发现床底下已经空空如也。

难道只是自己的幻觉?

可是那股吹灭火柴的古怪的风又是如此的真实,祝大根感到有些毛骨悚然,他又担心祝二爷随时会回家,于是赶紧溜了出去。

一双鬼鬼祟祟的眼睛盯着他离去的身影,眼睛里盛着满满的得意。

第二天祝大根命令儿女们继续寻找,尽职尽责的村长也一同随同寻找。

一行人坐在路边休息的时候,远远地看到祝疯子走了过来。

祝大根的大儿子说道:“祝疯子要是不发疯,还真是一个勤劳的人,每天扛着锄头上山,他到底在忙些什么。”

村长答道:“他在开荒。他在山顶上的那块地,本来四周都是灌木丛,被他给开垦了。现在政府在号召退耕还林,他倒好,逆其道而行之,劝了他好几次都不听。”

祝疯子走了过来,看到他们,卑微地笑着跟他们打招呼。

村长说道:“祝疯子,你那块地就别种了吧,去村委会办退耕还林的手续,可以拿两三千块钱,比你种地好多了。”

祝疯子摇摇头,说道:“钱花的完的,地留在那里,却可以生钱。还有,你要记得,我死之后要埋在那里的。”

村长笑了,对其他人说道:“我记得我记得,你跟我说过很多次,我不会忘记的。”村长笑着对其他人说,“看来今天没疯。”

于是其他人都笑了。

有时候,祝疯子就是祝家庄里的孔乙己。

其实很多人都只是孔乙己一般的存在,只是他自己没有察觉到而已,这究竟是幸还是不幸?

祝疯子找村长讨了根烟抽,吸了几口说道:“如果我死了,你也要买这种烟给做事的人抽。”说完眉开眼笑地走开了。

村长摇头说道:“一下子疯,一下子又不疯,还真是古怪。”

一行人起身正要走,村长手机响了,他一接听,就听到祝三顺打着哭腔说道:“村长,我妈的尸体也被人偷走啦。”

村长大大地吃了一惊,嗓门也瞬间提高了,问道:“你怎么知道的,你现在在哪里?”

祝三顺说道:“昨天祝大根的老婆尸体被偷之后,我想起我妈是去年底下葬的,有点不放心,就去坟地看了一下,发现有点对劲,但又不敢肯定,今天我找了几个有经验的人去看了,他们都说坟被动过土了,于是我就开了棺,发现……发现我妈的尸体也被偷走了。”

村长急忙说道:“我马上过来。”

村长挂了电话之后对其他人简单地叙述一番,瞬间群情激愤,誓要将凶手找出来大卸八块。

村长一行又急忙赶去祝三顺母亲的坟地,已经有一些村民在坟地一旁围观,由于下葬不久,棺材依旧如新,里面空空入也,就连包裹的毯子也一并不见了。

村长产生了一个更加恐惧的念头:这绝不是最后一具被偷的尸体。

于是村长说道:“大家都听我说,都去检查一下先人的坟地,看有没有被动土的迹象,我已经报案了,警察等下就到。”

村长话音未落,就远远地听到祝安宝边跑边喊:“村长,村长,我妈的尸体也被偷走啦。”

刹时间,人群就像炸开了锅一样,有人高声说道:“偷这么多尸体,肯定是偷去卖啦。阴婚只要一具尸体就可以了,不要偷这么多的。”

吵闹间,警察已经赶到,听到热心村民的推测,不耐烦地答道:“我们会查清楚的,你们不要急。偷尸体拿去卖的可能性是有的,但也可能不是。可能是团伙作案,也可能是个人所为。”

最后经警方统计,祝家庄一共有七具尸体被盗,而且都是下葬之后就立即被人开棺盗走;被盗尸体均为女性,这也就是说祝家庄三年间所有逝世的女性都未能逃脱毒手;凶手对祝家庄的情况极为熟悉,因此嫌疑人的范围就锁定在祝家庄的村民身上。

由于警方的调查只是一个小小插曲,所以就此带过。

祝大根本来一直将嫌疑人锁定在祝二爷身上,觉得他可能是因为思念太过所致,但是村庄里竟然有这么多的尸体被盗,他肯定地认为绝不可能是祝二爷干的。

祝大根心里有点愧疚,于是他找到祝二爷为自己的不请自入道歉。

祝二爷淡淡地一笑:“没关系,你昨天进我屋里的事我知道。”

祝大根瞪大了眼睛,却不好意思问他是怎么知道的,讪讪地笑着,转移了话题:“你觉得会是谁偷的,会拿去卖吗?”

“卖?”祝二爷摇摇头,“我觉得不可能,有两点可以判断,一是为什么只偷女性尸体,男性尸体就不能卖的么;二是如果偷尸体是为了卖,就应该是团伙作案,而且绝不仅仅只偷我们祝家庄的尸体,周边村庄的尸体也会被偷才对。所以,”祝二爷顿了顿说道,“我觉得偷尸体不是为了卖,而是为了做阴婚。”

祝大根迷惑了:“做阴婚要偷这么多尸体吗,一具不就行了么?”

祝二爷说道:“一般阴婚只需要一具尸体就可以了,但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阴婚是古人传下来的,古人是追求一夫多妻的,所以阴婚里最隆重的仪式就是三妻四妾。现在我们村刚好被偷了七具尸体,你觉得只是一个简单的巧合吗?”

祝大根心悦诚服,奉承道:“那二爷你觉得会是谁?”

祝二爷说道:“我们在这里最方便观察哪一户人家?”

祝大根四处望了一下,说道:“祝疯子?”

“对,自从尸体被盗后我就注意到他了,但仅仅只是怀疑,昨天傍晚他鬼鬼祟祟地到我屋子里,偷了一点做寿衣的布。不过没想到你也到我屋里去了,看来你是怀疑我呀。”

祝二爷尴尬地笑了笑。原来自己昨天在祝二爷床底下看到的竟然是祝疯子,那吹熄火柴的风也是他吹的吧,只是自己过于紧张,又加上光线太暗,才没有发觉。

“我昨天没想明白他为什么要偷布料,今天听到七具尸体被盗的消息,我就立刻明白了,他的阴婚仪式即将大功告成,他现在是在为自己的身后事做准备了。”

祝大根急了,说道:“既然你肯定是他干的,为什么不去抓他呀?”

祝二爷反问道:“抓他?逼他说出藏尸地点?你觉得他会说么?”

祝大根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冲动冒失,对祝二爷的沉稳越发的佩服。

祝大根又说道:“二爷,你那天晚上背了个稻草人回家,说要给它做衣服,你做好了没?”

祝二爷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说道:“给稻草人做衣服?那不是脱了裤子放屁,多此一举。”

祝大根愣住了。

祝二爷和祝大根一直蹲到太阳快下山也再没看到祝疯子出过家门,祝二爷起身说道:“走,去他家里看看。”

两人走到祝疯子的家门前,喊了几声并无应答,于是推门而入,一股阴湿的霉味扑鼻而来,堂屋和前厅并不见人,两人一前一后进入了卧室。

他们看到祝疯子躺在**,和往常邋遢的样子不同的是他竟然刮了脸,因而显得异常的干净。

祝二爷暗叫不好,快步上前一探他的鼻息,说道:“他死了。”掀开他的被子一看,他早已换上了自己缝制的寿衣,虽然手艺比不上祝二爷,但也还过得去。

祝大根跺脚道:“晚了晚了,现在无论如何也找不到他的藏尸地点了。”

祝二爷冷静地想了想说道:“不,他这一死,我反而知道他的藏尸地点了。走,给我喊上村里的人,我带你们去。”

“你知道?”祝大根还在犹豫,但是看到祝二爷已经走了出去,于是也只好跟了出去。

祝二爷和村长带着村民匆匆地赶往祝疯子在山顶上的那块地,到了之后,虽然大家都已经气喘吁吁,但祝二爷却要求大家围绕这块地的周边散开去寻找可疑的地方。

祝二爷拿着锄头细心地或挖或戳,在一个灌木丛的根部,他发现了一个掩饰的洞口。

十有八九,这就是祝疯子藏尸地点的入口了。

祝二爷吆呼其他人一起过来挖掘,不一会就把灌木丛砍断清除干净,洞口扩大到两米有余,朝里看去,却只能看到一个往下延伸的通道。

有村民临时制作了火把,在旁边的松树林里沾了一些松脂,点燃了,松香四散。

祝二爷举着一个火把弯腰走了进去,先往下走了几米,然后看到一个大约十平米的空室,里面有两间小室,有简易的木门,推开一看,分别摆了三具和四具尸体,用毯子包裹着,有的尸体由于摆放的时间比较长,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腐烂的气味。

有人忍耐不住,早已扶墙吐了起来,更加剧了恶心的味道;有些人本来可以忍住不吐或是含在嘴里舍不得吐,被吐的人影响,也呕吐起来;剩下的人见其他人都吐了,想不吐都不好意思;一时间吐声四起,瓜果蔬菜,猪肉鸡肉,掺杂在一起,有人边吐边看别人吐的东西,说道:“你中午吃的鸡肉啊,怎么连骨头也吞了?”

那人一边吐一边很后悔地说道:“妈的,中午我岳父来了,杀了只鸡款待,我还偷吃了一个鸡腿,都白吃了。”

只有祝二爷在战场上见过残缺腐烂的死尸无数才没有吐。

王**的尸体摆在两具尸体的中间,祝二爷摇头叹道:“三妻四妾,分居两室,然后他再葬在上面,被她们服侍,这就是最隆重的阴婚。看来祝疯子的父亲死前交代给他的就是阴婚的事情,愚昧啊!”

只是祝疯子的父亲死前究竟是怎样跟他说的,谁也无从知晓了,只是一个阅尽无数阴阳之事的风水先生将儿子的幸福寄托在阴婚上,是阴婚确有其作用还是他只是想给儿子一个终极目标,使他度过平安的一生。

丢失尸体的村民纷纷上前辨认,由于吐的浑身发软,加上呕吐物导致地面湿滑,因而搬运尸体的时候摔跤者无数。

村民将被盗的尸体重新安葬,由于祝疯子犯了众怒,被村民用草席草草地裹了,在乱葬岗挖了个坑就埋了,凄凉无比。

深夜,乌云骤起,不一会就下起了倾盆大雨,在路上急匆匆走着的祝二爷突然被雨浇醒了过来,他看着自己肩上扛着的稻草人,突然想起了祝大根的那句话,“二爷,你那天晚上背了个稻草人回家,说要给它做衣服,你做好了没?”

祝二爷悚然一惊,他意识到自己在梦游,只是,梦游时的自己是另一个自己吗?

哪一个才是真的自己呢?

是啊,每个人都应该悄悄地扪心自问,哪一个才是真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