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 卷 佛 旅

轻垂辫发结冠缨,临别叮咛缓缓行。

不久与君须会合,暂时判袂莫伤情。

你是一个活佛,一个寂寞的活佛,一个为爱而活的活佛。

终其一生,你都在佛的国度里旅行,明心见性,却又在情的世界为爱痴狂,无怨无悔。你是矛盾的,纠结的,也是豁达的,潇洒的,你拥有无上的大智慧,却始终沉沦在爱欲中无法自拔,且心甘情愿,从不退缩,所以,我始终难以给你下一个结论,不知道到底该如何定义你,才拿捏得准确。

或许,你是活佛中的情人;或许,你是情人中的活佛。但“情僧”二字,用在比你小二百○一岁的苏曼殊身上尚可,用到你身上,似乎又不是那么妥帖,那么,索性就称你为在佛的世界旅行的情人吧!

你,六世达赖喇嘛仓央嘉措,给后人留下的是天下第一有情人的风雅形象。灵山遥遥,经幡飘飘,那一缕灵动的梵音,始终招引着超越世俗的朝圣者,艰苦卓绝地行进在或平坦或崎岖的道途,前赴后继,从未间断;而作为活佛的雪域之王,你却在这条充满希冀的路上,演绎着一段段令人扼腕唏嘘的情爱悲剧,给求圣者们不断捎去生命中最真实的感动与最惊心的瞩目。

佛是什么?寻佛成祖的路途中,是否必须经历喧嚣红尘中那一幕幕繁华与颓败的洗礼?佛陀释迦牟尼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经历了从繁华至极到淡定至极的蜕变,并非他一出生就能洞悉了悟生命轮回的十二因缘,而你要在成佛的道路上一路走下去,自然也要经历一番大艰辛。

不历经磨难,如何见彩虹?释迦牟尼从凡人到成佛的过程,恰恰印证了生命是需要在多生多劫中不断受罪与吃苦,才能获得灵魂上的不断升华;而你对性灵与爱情的渴求,往往和高高在上的神佛,或者和人为臆想的若干天条是相违背的,于是,从你流连八廓街的各种酒肆之际,便已注定你只能成为一个失败的活佛。

然而,因缘际会,上天又无意间将你铸就成一个伟大的诗人,一个世间罕有的情人。当踏着温软多情的雪花,从夜色笼罩下的神坛偷偷走出宫门的你来到那个仿佛东山明月般皎洁的少女面前时,也许就是为了印证过往中那一个又一个让人心醉神迷的瞬间的到来。但,这样的行径显然与世人理解的神佛相去甚远。

佛是有情觉悟了的众生,那世间清纯灵动的女子又如何呢?那纯净有如喜马拉雅山的冰洁心灵,那潋滟有如纳木错圣湖的澄澈情怀,终让你灵魂深处生出对爱情的渴慕,于是,在那些个不为人知的夜晚,你们千怜万爱,入神,入灵,入魂,又一个生命的轮回,如同隽秀的画轴,被缓缓铺展开在人世的灯光下。而佛之出入世间的情怀,亦实实在在地给了人间最彻底的警示。

爱,生生世世苦苦追寻着某人的爱情,生生世世苦苦眷恋着某人的执着,那“恰似东山山上月”的“佳人绝代容”也只是心头一抹珍念,遥远得无法用时间与空间丈量,但你始终“寤寐不断忘”,而那一句“心头影事幻重重”,更道尽人世间所有执着于思念的情爱最终的虚幻不实,所以到最后也只能抱着“此后思君空断肠”的空寂,度过悲伤苦痛的一生了。你短暂的情感示现,最终的生命归宿,至今都还只是个未解的秘密,但无论怎样,你带有悲剧色彩的一生,总是能给我们这个五毒炽盛的人间以某些正面的启示。

一句“历历情人挂眼前”,描绘了你在研习佛法和追求爱情之际难以取舍的矛盾心情。从字面上解释,这句诗的大意是说观照时凝神于一处,将满腔的爱意倾注于一个又一个的具体形象上,清晰着一个又一个执着的相,也就是成就灵魂升华的参照物。如果能将此种意识转移到学道上,也就可以将学道之外的名闻利养、宠辱得失统统放下,成佛成道也就很容易了。

这世间,本色的真爱实为难得,若有,最终亦会以凄艳悲剧结局,任后人久久凭吊,亦如你对玛吉阿米的眷恋。真爱如佛心者,世上也许不会存在,但你超越凡俗乃至宗教条规的对于爱情的生死追寻,却将所有的顾忌统统放下,于大悲大喜的真实感动里时时激**着心灵的梵唱,或许,这才是最真实的菩提觉悟的行迹吧。

第一最好不相见,如此便可不相恋。

第二最好不相知,如此便可不相思。

第三最好不相伴,如此便可不相欠。

第四最好不相惜,如此便可不相忆。

第五最好不相爱,如此便可不相弃。

第六最好不相对,如此便可不相会。

第七最好不相误,如此便可不相负。

第八最好不相许,如此便可不相续。

第九最好不相依,如此便可不相偎。

第十最好不相遇,如此便可不相聚。

但曾相见便相知,相见何如不见时。

安得与君相诀绝,免教生死作相思。

因缘际会,少年时代的你并没有出现在神圣的布达拉宫中,也没有过着清规戒律包围着的活佛生活;恰恰相反,年少懵懂的你在这段相对自由的时期,在民间邂逅了美丽纯真的少女玛吉阿米,并与之相恋相爱,共同谱写演绎出一段凄婉甜美的爱情故事。

少年的天性,一经跟人性里情爱的因缘会合,那巨大的牵引力,就生出让你永远无法摆脱掉爱欲的“桎梏”,以致成为活佛后的你也不禁咨嗟惋叹着“不相见”“不相知”“不相伴”“不相惜”“不相爱”“不相对”“不相误”“不相许”“不相依”“不相遇”。

对混迹于红尘之中的你来说,这假定的十个前提是毫无意义的,而后来的“不相恋”“不相思”“不相欠”“不相忆”“不相弃”“不相会”“不相负”“不相续”“不相偎”“不相聚”,恰恰是在前面虚幻不实的因中衍生出的同样虚幻不实的果,至于怎样地去爱,你没有给出具体的答案,最终只是以一个苍凉孤独的背影,将自我灵性中最为艳丽的影像,永远地镌刻在了后世求真悟道者的心间。

你生生世世所求的“不负如来不负卿”“结尽同心缔尽缘”“深怜密爱誓终身”,如果我们仅仅将之当作红尘世界男女灵肉相融的快感,或者情爱泛滥的借口,便大错特错了。世间男女相亲相爱并不是目的,而是让人从中透视出生命无常,最终走向觉悟的一个关口。你的虔诚、纯净无瑕的少年情怀,不就是求道觉悟者所应具备的基本条件吗?若能将爱恋化成寻求菩提觉悟的动力,道心也就坚定不移了;再将人间的相知、相见、相依,相偎、相爱、相恋参悟通透,这无常变幻的欲念亦即熄灭了。

灵魂触须无处不延伸,人之灵魂,无形、无相、无声、无语、无色、无味,却广大有如虚空。而灵魂的玄机,更是世人无法理解透彻,也无法调控掌握的。人的过失,也许就来自灵魂深处的一念,至于人性中固有的爱恨情仇,数千年来已经上演了太多的悲欢离合。或许,当我们灵魂感悟的触须,偶然间契合了佛陀当年“中道”觉悟的因缘之际,三百多年前西藏雪域高原那个苍凉瘦削的背影,才能指引我们摒弃人性中所有虚伪的情感,毅然迈向自我灵魂不断超越的喜悦之路。

心向桃花

灼灼又涟涟

新的希望

跳上你的眉梢

从梦里

开启

美好的理想

足够支撑一生的

欢愉

我不点缀任何的花海

我只绽放

独有的芬芳

无论寂寞,还是

繁华

千种花月

不如故里一张暖榻

外面世界再多的喧嚣

都逃不过被乡音

过滤的

命运

而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

便是坐在路边的

台阶上

看花开四季

有你

在身旁微笑不语

春天的河

一网情深

鸟语花香

不过是一场生活秀

弹自己的棉花

且让别人

作他的曲去

月亮诉说的是月亮的故事

太阳永远有它

自己的使命

当你为错过月光而

忧伤时

便要错过阳光

你不懂,我的梦

就是陪你做梦

作为活佛仓央嘉措,身居布达拉宫的你也许并不是合格的,但作为情人存在的宕桑汪波,却又感动了无数的红尘男女。你爱,你无法忘记,你不能放弃玛吉阿米,因为你对她的依恋已经深入骨髓,怎么割也割舍不了。

你只能向拉藏鲁白求助,现在,整个西藏,也只有他能把刻意躲避你的玛吉阿米找出来了!拉藏鲁白向你保证,就算把整座拉萨城里里外外都挖空,他也要替你把玛吉阿米给找出来,可是,如果一个人执意想躲着你,不愿跟你见面,又该如何找起?

徘徊在五世达赖喇嘛生前长期居住的哲蚌寺甘丹颇章宫内,你放眼望去,殿堂屋顶、窗台、佛龛、供桌,以及佛塔周围,都被点燃了无数灯盏,就连台阶上也摆满了一盏盏酥油供灯。一时间,灯火通明,蔚为壮观,不得不令满怀忧伤的你也叹为观止。因为参加雪顿节,大批的信徒都蜂拥向拉萨城外的哲蚌寺,直至深夜也未散去,他们知道你就在这里,所以一直匍匐在寝宫前等待接受你的摸顶赐福。他们真的把你当作了能够拯救一切苦难的第六世达赖喇嘛了,听着殿外的藏民们一声声呼唤你“仁波切”的声音,你的眼中有泪水在不断打着转。

“仁波切”是藏文,意指“珍宝”或“宝贝”,这是广大藏族信教群众对活佛敬赠的最为亲切、最为推崇的一种尊称,可是,你真的担当得起这样的称谓吗?

你不想思考,不想再纠结自己到底是不是五世达赖喇嘛的转世。是也好,不是也好,你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找到玛吉阿米。你度日如年,你害怕在拉藏汗找到玛吉阿米前,她就已经早早离开拉萨城了,然而,这一切的担心,却都在第巴的干涉下戛然终止了——第二天清晨,刚刚昏睡过去的你突然被一阵嘈杂的声响吵醒,你抬起头,默默望向窗外,但见阳光刺眼,头痛欲裂。

你光着脚走出寝宫,向着声源的方向走去。直觉告诉你,那刺耳的,扰你幽梦的,是鼓声。

那,果然是鼓声。广场的正中,执法喇嘛敲着一面新做的鼓。响彻云霄的鼓声刺激着你的耳膜,强烈的天光也映得你睁不开眼,但你清楚地知道,那是一面新做的——阿姐鼓。这是一种骇人听闻的酷刑,这是一面骇人听闻的人皮鼓。你无法理解,深信轮回的藏民们,竟会用这样残酷的方式去对待生死,你更是没想到,你一腔的热爱居然需要用热血来祭祀!

第巴桑结嘉措站在高台上,威严的面孔不带有任何感情。你踉踉跄跄地跑上高台,颤抖着声音指向台下那面阿姐鼓问,这……桑结嘉措面无表情地盯着你,听说佛爷为了一个唱藏戏的女子贻误了性情,所以,为了格鲁派的明天,为了西藏的前途,我只好出面替天行道了!难道,难道这面阿姐鼓是……天哪,那一瞬,你顿觉天旋地转,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拉藏汗不是已经派出人马去找玛吉阿米了,怎么最后却让第巴占了先机?

这……这……你……你好大的……桑结嘉措依旧漠然地盯着语无伦次的你,佛爷忘了你先前一直都还在禁足期吗?八廓街上的酒家女已经让整个布达拉宫都因你蒙羞,你居然还假借雪顿节的由头来哲蚌寺跟一个戏子幽会,你是想让整个格鲁派的僧侣都因为你而丢脸吗?

你一下子便被第巴问住了,但此时此刻的你根本就不关心自己的名誉,你只替玛吉阿米的生死担忧,忍不住咆哮地斥问桑结嘉措:我问您,那面阿姐鼓是怎么回事?桑结嘉措没有回答你的话,只是冷眼瞟着台下的阿姐鼓,平静地说:是的,正如佛爷所料,这些年来一直牵绊着您,不能让您静心修行的俗物,我已经替您妥善地解决好了,这面鼓,就是用那个叫作玛吉阿米的妖女的皮制成的。什么?天在旋,地在转,那面鼓,真的是……你不顾一切地冲下高台一路狂奔过去,拼命用头去撞击那面惨绝人寰的鼓,面无表情地看着汩汩的血水从额上渗落下来。

无情的宗教怎会顾及个人情感的抗议或控诉,更何况被尊为佛的你。第巴还是用不近人情的声调高声说着:其实在西藏,只有纯洁女人的皮才配制成阿姐鼓,所以,这面不洁的鼓,还是付之一炬吧!你再也忍不住了,你大喊一声住手,不等铁棒喇嘛动手,突地转过身来,目光如炬地瞪着桑结嘉措吼着,你只不过是个第巴,你凭什么处死我的爱人,又凭什么烧掉这面鼓?我,才是这里的法王!桑结嘉措望着你冷冷地笑了:不,你不是,至少现在还不是,只有清除了你身边所有的魔障,你才能真真正正地行使佛祖赋予你的责任和权力。执法喇嘛,动手吧!

火,熊熊地燃烧着;泪,也无声地往下流淌。火里,泪里,玛吉阿米已看不到你的心在一寸寸地剥离。你,西藏的神王仓央嘉措,孤独地倒在了那面即将灰飞烟灭的阿姐鼓前。不,你绝不能眼睁睁地看着玛吉阿米再次从你身边消失,你突地发了疯似的站起身,不顾一切地从熊熊燃起的烈火中,抢下了那面残缺的阿姐鼓,随即又浑身瘫软地跌坐在了地上。桑结嘉措就那么一直冷冷地注视着你和你怀里那面仍被袅袅的青烟吞噬着的阿姐鼓,直到你用尽浑身的气力扑灭所有的火星,才高昂着他那高贵的头颅从高台上缓缓走下,一直走到你瘫倒的地方。来人,送佛爷回寝宫歇息!桑结嘉措瞟一眼你,用近乎不可一世的语调大声吩咐着。几个喇嘛应声赶了过来。你脸色苍白地瞥了众人一眼,强打着精神从地上默默站了起来,四下找寻着洛桑喇嘛的身影。洛桑呢?

你抱着阿姐鼓推开向你走近的喇嘛,低垂着眼帘,有气无力地说着:退下,你们都退下,让洛桑送我回寝宫就行。

洛桑喇嘛以后再也不会出现在布达拉宫了。桑结嘉措目光如炬地盯着你,他永远都不会回来了。什么?

莫非洛桑喇嘛也遭遇了不测?你把洛桑喇嘛怎么了?

你颤抖着身子指着桑结嘉措,你……你……桑结嘉措伸过手轻轻按了按你的肩头:洛桑他犯了错,就必须受到教规的处置。现在,我已经把他交给铁棒喇嘛法办了,不过您放心,过两天我会亲自再替您挑选一个能干的侍从过去服侍您的。什么?仇恨的光芒在你眼里闪现,随即又被了无生趣所取代,你突然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世间更是一片茫茫苍苍,失去了往昔明丽的色彩。会有比洛桑更合适的人选的,桑结嘉措依然面无表情地望着你说。你轻轻推开他的手,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不用了,随即抬起头望向空洞的天幕,孤寂地朝甘丹颇章宫深处走去……

心,越来越冷,你的世界,也变得越来越黑暗。因为,爱情与幸福,于你,已成了一个永远无法拥有的苍凉而华美的手势,轻轻地挥过,不着一丝痕迹。

你不在红宫接受礼拜,也不在白宫参习佛经,只是把自己关在日光殿里,自欺地认为已把所有的厌恶都隔绝在了牢笼之外。你不再诵念六字箴言,你不再轻呼佛祖的法号,你只在纸上写下自己的感情,然后反复吟唱。这一笔笔用手写下的墨字,很多已被泪水浸湿。然而,心中没有写出的情意,是怎么也不会被抹去的。你只是用这种方式,铭记你曾经的幸福,你决心用这种方式,了却你剩下的无奈残生。

渐渐地,你似乎也明白了经书上说的话:我们只是漫无目的地在这个世界流浪。我们的心构建贪嗔痴,然后就像醉汉一般,跟着贪嗔痴的曲子狂舞。快乐稍纵即逝,痛苦却如影随形。人生就像一场梦魇,只要还认为梦是真实的,我们就是它的奴隶,心甘情愿地大梦不醒。

是这样的。人都有梦,梦总要醒,可是梦醒之后人又会在哪里呢?如立痛苦的悬崖,那真的不如一觉而不醒来。

其实,你所有的痛,第巴桑结嘉措都看在眼里,疼在心里。你还是个孩子,你不应过早地经历这些人世间的生离死别,可为了西藏,他又不得不狠下心来那么做。那个女子虽已被他悄悄送出拉萨城,但现在还不是让你知道真相的时候,只有玛吉阿米在你心里死去了,你才能真正担当起六世达赖喇嘛的职责,而这痛苦也是你作为活佛所必须承受的。

眼看着你一天天消沉下去,为了缓和自己与活佛日益紧张的关系,桑结嘉措决定暂时把你送到五世班禅罗桑益西那儿去。这样想着,桑结嘉措立马提笔给五世班禅罗桑益西写了一封措辞严谨的信,信中提到,按照他们之前的约定,五世班禅是时候要给达赖喇嘛授比丘戒了。他近期会安排活佛去日喀则的札什伦布寺面见五世班禅,又说活佛对佛经的学习不甚用功,他亦曾对你一再规劝,但未蒙采纳,所以希望五世班禅以师父的身份多多引导指教。

就这样,你去札什伦布寺面见了五世班禅罗桑益西。来到札什伦布寺时,已近黄昏,夕阳下的寺院显得一派安详宁和,寺外的转经道纵横了一道道的车痕,成群的放生狗静静蹲在那里。“札什伦布”为藏语,意为“吉祥的须弥山”,由格鲁派祖师宗喀巴的徒弟一世达赖喇嘛根敦珠巴于公元1447 年修建,是后藏最著名的黄教寺院,也是历代班禅的驻锡之地。这是一座伟大的寺院,也是一座令人尊重的寺院。

夕阳深处,五世班禅罗桑益西正站在那里静静等候着你的到来。几年前,就是他在浪卡子给你授的沙弥戒,当时你还是个聪慧明智的孩子,现在又该变成什么模样了呢?

你一脸落寞地来到寺院前,带着一身的疲惫和满腹的极不情愿。面对眼前这个慈祥的老人,你始终默然无语,只是毕恭毕敬地向他行礼作揖。你瘦削的脸上,乌云密布,神情决绝。五年前,便是这位大师为自己授了出家戒和沙弥戒。那时的你,锋芒毕露、修为精进,为众人所赞不绝口,一致誉其为不世出的天才灵童。你至今还记得五世班禅对你的殷殷教诲,以及对你寄予的厚望,那时的你,能将很多人一辈子也无法参透的机锋于瞬间化解,可是之于玛吉阿米,你却一辈子也参悟不透了。

班禅大师目光炯炯地望着你,许久,他终于开口,提议你为全体僧人讲经。然而,出乎意料的事情发生了,你,活佛仓央嘉措,居然当众拒绝了班禅喇嘛的请求。

五世班禅大惊失色地盯着你摇了摇头,但他毕竟是见过大世面的人,很快便恢复了镇定,既然达赖喇嘛不想讲经,那么,就按照原先与桑结嘉措的约定,直接给你授戒吧。可是,这一回,你居然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望着五世班禅沉痛万分地说,弟子有违师父之命,实在愧疚。

比丘戒我是万万不受的,也请师父将以前授给我的沙弥戒一并收回吧。

什么?在场的所有人,包括五世班禅和全体僧人听了你的话后,无不大惊失色,若是退了沙弥戒,就不是出家人了,哪里有俗家人当活佛的先例呢?五世班禅轻轻叹口气,继续劝你接受比丘戒,你依然果断地拒绝,头摇得像拨浪鼓,所有在场的喇嘛都震惊了。

班禅大师祈求劝导良久,你只是沉默以对,然后毅然起身,旁若无人地在殿内奔跑起来。没有任何多余的声音,唯有你的喘息声,你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大厅里发出沉重的回响。

面对如此情形,众僧早已经炸开了锅。他们开始小声议论,即使在远离拉萨的后藏日喀则,他们也早已经听说你这个活佛不守清规,甚至偷偷溜出宫外与一群俗人饮酒作乐的劣迹,但让他们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你竟然会当着班禅大师的面如此坚决地拒绝接受受戒。五世班禅没有办法,只好先让你退下休息,你什么也没说,一个人孤独地游**在札什伦布寺,见到你的僧人都将你当作了异类,纷纷躲避着你。

你知道,世事从来难以尽如人意,人在历史中从来只是卑微如蚁,无法自持。白丁布衣如斯,高贵如达赖喇嘛亦如斯!玛吉阿米的弃世让你哀婉欲绝,现在的你是多么渴望能够重新回到滚滚红尘之中,去尝那爱情的酸甜苦辣,品那人世的悲欢离合,而不只是作为一个无所事事的旁观者,什么也不能做。听着那热闹的人世之声,你静静站立于空旷的蓝天之下,阳光灿烂,那瘦削颀长的身躯投下长长的影子,孤独、迷茫、凄清、冷寂……

很多时候,生活不给我们选项。虽然我们苦苦徘徊,精细地衡量着每一个取舍的得与失,事实却是,命运之神早已安排好了一切,不管我们的脚步如何踟蹰,不理我们的频频回首。逃避吧,既然没有选项,那么就丢开题不做罢了,逃避这戒律森严的宗教仪轨,逃避这终日监护你的佛陀、菩萨、法王……你年轻、蓬勃的心灵,就像寻找着阳光的向日葵,要那灿烂阳光的抚慰,并坚信,只要你坚持下去,伸手便能触及你想要的春天。

你在寺中徘徊良久,泪水洇湿了你的面庞。抬起头,望着夕阳下高昂的雪山,你想了很多,也想了很久,终于,你提起笔,运足气力,在墙壁上题写了一首令人断肠的情诗:

轻垂辫发结冠缨,临别叮咛缓缓行。

不久与君须会合,暂时判袂莫伤情。

题毕,从容入殿面见五世班禅大师。你步履从容地走到日光殿外,一撩僧袍,给罗桑益西磕了三个响头,嗫嚅着嘴唇反反复复只说着一句话:违背上师之命,实在感愧。之后,便黯然离去。在后来的许多天里,你不仅一直拒受比丘戒,而且恳切地继续要求班禅大师收回此前在浪卡子所授予你的出家戒和沙弥戒。无法忘情于玛吉阿米的你,痛彻肺腑地匍匐在罗桑益西脚边泣曰:上师,若是今次不能交回以前所授的出家戒及沙弥戒,我将面向札什伦布寺而自杀,二者当中,请择其一,清楚示知。

夕阳斜照过来,如血的残阳铺在札什伦布寺中,你眼中一片血色,坚毅地跪在那里,一动也不动。周围的僧人无不惊讶失色,大家一个个全都傻了眼,原本准备好要劝你的说辞,现在一句也用不上了。大家本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让你迷途知返,重回大无量佛界,可谁也没有想到,你会突然耍出这么一招!你这可真是造反了!要知道,即使对你以往做下的种种荒唐事情既往不咎,也是便宜了你三分!

这下可好了,你不仅不承认不改悔从前所做的错事,不接受比丘戒,居然还变本加厉,要班禅大师收回以前所授予你的出家戒及沙弥戒,甚至还以自杀相胁迫,实在是件大逆不道的事情,这事又怎会在令人景仰的达赖喇嘛身上发生?要知道,你可不是普通人,你可是西藏的转世活佛,是西藏的神,是西藏的精魂,是西藏的宗教领袖,要是连你都自杀了,那可怎么向全天下的人交代啊?

你的话如同平地一声惊雷,铿锵有力地落在五世班禅脚前,罗桑益西抬起头直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大男孩,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

你所有压抑在内心的真实声音,早已把五世班禅惊吓得浑身发抖,他无法相信,经他剃发受戒的六世达赖喇嘛,竟然有朝一日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实在是太放肆了!

但宽容大度的罗桑益西并没有责怪你,良久,他才从这巨大的震惊中缓过神来,慢慢整了整衣领,双手合十,对着你顶礼膜拜,恳请你珍惜自己的万尊佛体,不为自己,也得为天下苍生祈福。

你微微一笑,苍生万物?什么是苍生万物?苍生万物又与我何干?万般溪水,我只取一瓢饮。世间女子多矣,我心里只容得下一人,那就是被第巴残害至死的玛吉阿米!五世班禅并不知道,那时那刻,你的心早已死了。那面人皮鼓彻底击碎了你对第巴桑结嘉措葆有的最后尊敬,既然第巴不能成全于你,你又何必为了第巴委曲求全?这个活佛,你从来都没想当过,又为何要受比丘戒,让自己陷入更多的教规更多的束缚之中?如果做活佛就是禁锢人的本性,那么你情愿只做一个放马南山的牧人。

本来,这次来扎什伦布寺的路上,你早就已经下定了返回之前所受沙弥戒的决心,然而,面对德高望重、对你寄予无限期望的五世班禅,你又于心不忍了。五世班禅是这世上唯一可以让你崇拜景仰的人了,不管你多么不愿意成为布达拉宫里的傀儡活佛,你也决不能让师父为你伤心为你难过的,于是,你不再勉强,在扎什伦布寺住了十余日,便带着随时随地都藏在身边的,那面令你伤心欲绝的人皮鼓,起身返回了布达拉宫。

玛吉阿米,无论何时何地,我都会与你同在的。

你不顾五世班禅在你临行前恳请你不要再穿俗家衣服的要求,毅然决然地脱下了象征活佛身份的袈裟,再次换上了俗人的衣服。那轻轻垂下的假发辫,与帽子的缨带连接在一起,华美得令人不忍侧目,可她不在了,你还要装扮成宕桑汪波去见谁呢?临别前千叮咛万嘱咐,缓缓不愿离去,为什么一转身,你便永远失去了她的温暖?玛吉阿米,请相信我,我会一直都陪着你的,过不了多久就会回来和你会合,所以,请不要为这暂时的离别悲伤难过,也不要再为了我曾经的错误痛哭涕零。我发誓,你心上的泪痕,我会用余生的劫难,和我眼角滚烫的泪水,一一替你抚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