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 卷 独 活

羽毛零乱不成衣,深悔苍鹰一怒非。

我为忧思自憔悴,哪能无损旧腰围。

都说你是一个孤独的人,从生到死。你的名字——仓央嘉措,自始至终都与孤独相连,可我知道,其实你不是孤独,而是在伤透了心之后,索性什么都丢弃了,只想一个人,安之若素地,独自沉静地活,在漫天卷起的风沙中,展现你无与伦比的美,与那份孤寂的妖娆。

二十岁那年,因为你出格的言行,格鲁派的高级僧侣们指责你“迷失菩提”“游戏三昩”,自此,你彻彻底底地丧失了自由,被第巴桑结嘉措幽禁在布达拉宫内,甚至,你的活动范围只被局限在寝宫日光殿内。负责看管你的依然是一直负责你起居饮食的洛桑喇嘛,那个曾经被你视作身边最为亲近的人。可那会儿的你已经完全不再信任洛桑喇嘛,甚至把他视作第巴的同党。你不同他说话,你不吃他送来的东西,甚至发火要把他永远驱逐出布达拉宫,直到他把一封来自宫外的信偷偷塞到你手里。

信是一个叫作仲科塔尔杰乃的人写给你的。你并不认识这个人,也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但这封信里却提到了你最最思念的那个人——玛吉阿米。玛吉阿米,玛吉阿米,你做梦都想见到的那个姑娘!她在哪里?仲科塔尔杰乃说,玛吉阿米自从不辞而别离开错那后,就开始了四处流浪的生活,后来,她加入了一个藏戏班子,一年四季都跟随着藏戏班子走南闯北,这些年几乎已走遍了西藏的角角落落,也吃尽了千辛万苦。

什么?藏戏班子?你无法想象玛吉阿米在离开你后都遭遇了些什么,这么多年,你一直在痛苦中追问自己,她到底去了哪里又靠着什么生活,几乎都快要相信她早就嫁人了,却怎么也没想到她会去藏戏班子唱戏。

唱戏不比在家乡牧羊放牛,虽然都是风吹日晒的营生,但跟随戏班子到处跑码头,自然要比牧羊放牛辛苦得多,她一个弱女子又怎么受得了那样的劳累?而且,藏戏班子里的女戏子历来受人轻贱,你真的难以想象她这些年究竟是怎么熬过来的。

你喜欢藏戏,在家乡达旺时就很喜欢。那时候,藏戏只是在牧场上、原野里上演,剧情简单、唱腔单一,但因为阿妈次旺拉姆告诉你,那一张张白色的面具背后,藏着的是一张张貌美如花的少女脸后,你便对那些面具后的面庞充满了无限遐想,并总憧憬着有一天,自己也能够扮上戏文里的角色,和那些青春活泼的女子一起,演上一段你喜欢的藏戏。你知道,藏戏演出时,化妆比较简单,无外乎在脸上涂上一般的粉饼与红脂,并没有任何复杂的脸谱,且演员不分男女,都要戴上面具,可你的玛吉阿米天生丽质,让她涂上那些廉价劣质的红脂,还要戴上并不美丽的面具,不是对她最大的丑化吗?你做梦都想见到你心爱的玛吉阿米,也希望能够和她站到舞台上演一出情深不悔的藏戏,可你并不希望她成为一个藏戏戏子,也不想在任何的藏戏班子看到她的表演。

如果不是走到山穷水尽的地步,她又如何能够跑去藏戏班子唱戏?你心痛,你不舍。作为达赖喇嘛,作为西藏的太阳,作为甘丹颇章政权的掌教,你连自己最心爱的女人都保护不了,这让你情何以堪,又是多么的荒唐!你每天都住在金碧辉煌的布达拉宫里,吃着山珍海味,而她,你唯一用心深爱的女子,却过着风餐露宿、食不果腹的日子,这是多大的讽刺啊!你是西藏最受景仰的活佛,你是神王,你是所有人口中山呼的仁波切,为什么,你最在意的那个女人,却还要在受人歧视轻贱的藏戏班子里卑微地去讨生计?你是西藏的王,是天之骄子,你的话就是金口玉言,为什么偏偏不能拯救自己最心爱的女人于水火中?

这一切都是拜第巴所赐!如果不是因为他想要让你当这个傀儡活佛,梅惹大喇嘛就不会拆散你和玛吉阿米,你就不会天高地远地跑到拉萨做别人手中的提线木偶,玛吉阿米也不会流落江湖,卑躬屈膝地任人凌辱!

不,你再也不能放任自己这么窝囊下去了,你要去找玛吉阿米,就是翻遍整个西藏,你也要找到玛吉阿米藏身的那个戏班子!你要给她最好的珍宝,你要给她最美的绫罗绸缎,你要让她名正言顺、光明正大地嫁给你,你要给她妻子的名分,无论是达赖活佛仓央嘉措的妻,还是浪子宕桑汪波的妻!是的,你要娶她!失去生命你也要娶她!不管怎样,就算上刀山、下油锅,这个决定你也不会改变!

玛吉阿米,你在哪里?泪水模糊了你日渐憔悴的面庞,你继续看着仲科塔尔杰乃给你写来的信。他在那些饱含同情与理解的文字中告诉你说,他已经牢牢掌握了玛吉阿米和她所在的藏戏班子的所有行踪,并且一直密切注视着他们的动向,而最好的消息便是,玛吉阿米即将跟随藏戏班子进入拉萨,去哲蚌寺参加一年一度的雪顿节藏戏表演,到时候只要神王愿意,就一定能跟玛吉阿米重逢团聚了!玛吉阿米要来拉萨?要去哲蚌寺参加雪顿节?你不敢相信地捧着仲科塔尔杰乃写来的信,双手不住地打战。太好了,玛吉阿米就要来拉萨了,你终于可以见到她了,这一次,无论如何,你都必须见上她一面,你要当众告诉她,你有多爱她多想她,你还要当着所有信仰你追随你的信徒的面,宣布你要娶她的消息,不管他们接不接受,你都不打算继续退缩了!

当我叫醒春天的时候

隔年的桃花

依旧

在水一方

倾听花开的声音

寂寞之上

还有你灿烂如初的

笑容

你说

最美是心动

不用云彩惦记你

每一份

风姿

有一种梦想是

路过你行走的地方

有一种牵挂是

日夜流连地遥望

你的柔情穿过我的目光

在古老的巷口仰望

青春来过的痕迹

我不在西厢的月光下

待你抱花而来

也不在柳丝的

念叨中

神游牡丹亭

我只在和煦的风里

吹响一弦阳春白雪的欢喜

任它催开所有

关于明天的

希望

雪顿节是西藏最为重要的传统节日之一。在藏语中,“雪”是酸奶子的意思,“顿”是“吃”“宴”的意思,雪顿节按藏语解释,就是吃酸奶子的节日,因此又叫“酸奶节”。因为雪顿节期间有隆重热烈的藏戏演出和规模盛大的晒佛仪式,所以有人也称之为“藏戏节”“晒佛节”,于每年藏历的六月底至七月初举行,节期五至七天不等。

据说,雪顿节起源于公元11 世纪,最初为宗教节日。按藏传佛教规定,每年藏历四月至六月间为僧人们的夏坐休沐期,在此期间,西藏格鲁派大小寺院的僧人只能在寺院里守持戒律,积德行善,严禁外出活动,以免踏死小虫犯杀生之戒。夏坐休沐期满后,僧人们方可走出寺院自由活动,是时,世俗百姓会等候在寺院门前,把酸奶子施舍给众僧,僧人除得到一顿酸奶子佳宴外,还要尽情地玩乐一番。

公元1642 年,格鲁派掌门五世达赖喇嘛登上法王宝座,他驻锡的哲蚌寺甘丹颇章宫也就成了西藏政治宗教文化中心。自他接掌西藏政务大权后,每年的藏历六月三十日,成千上万的藏民都会拥进哲蚌寺,给五世达赖喇嘛和哲蚌寺的僧人们献上酸奶,请求摸顶祝福,赐予他们健康长寿、庄稼丰收、死后不下地狱的加持。久而久之,附近的藏戏团、野牦牛舞团,也会在这一天赶往哲蚌寺演出助兴,并逐渐演变为一个固定节日,节日的内容亦更趋丰富。自此后,每年的这一天,五世达赖喇嘛都要盛装出席雪顿节并观看藏戏,而一年一换的铁棒喇嘛也会在这一天办理交接手续。

哲蚌寺,哲蚌寺。对你来说,哲蚌寺是除了布达拉宫和八廓街外,你在拉萨最熟悉的地方,也是你在拉萨待的时间最长的地方。这要在以前,作为达赖喇嘛的你,出入哲蚌寺根本不是问题,可你现在正在禁足,想必插上翅膀也难以抵达哲蚌寺,又如何能够见到你心心念念的玛吉阿米?你把唯一的希望押在洛桑喇嘛身上,“扑通”一声跪倒在他面前,磕头如捣蒜地求他,无论如何也要他帮助你在雪顿节那天离开布达拉宫前往哲蚌寺。

佛爷,您这是何苦?洛桑喇嘛也“扑通”一声跪倒在你的面前,将整张脸都贴到地上,您是西藏的神王,膝下有万两黄金,怎么可以跪拜老奴这样身份卑微的人?请佛爷快快起身,不要折煞老奴了啊!你泪如雨下地盯着洛桑喇嘛,整个布达拉宫,只有您能够帮到我了,您要是不肯答应,我就是死也不肯起来!洛桑喇嘛拿你没有办法,无可奈何地叹口气说,您现在正在禁足期间,老奴实在不敢顶风作案,若是第巴发现佛爷又私自出宫,咱俩都要吃不了兜着走!

你目光炯炯地盯着洛桑喇嘛,你怕吗?你怕我也不怕,我连生死都置之度外了,还怕第巴责罚吗?洛桑喇嘛嗫嚅着嘴唇叹口气说,洛桑什么时候怕过?替佛爷尽忠,是洛桑的本分,可是……不过办法也不是没有——老奴仔细想了想,雪顿节是西藏最重要的传统节日,也是格鲁派最为看重的节日,作为格鲁派的掌教,佛爷去哲蚌寺观礼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若是拉藏汗肯出面替佛爷说话,邀请您一起去哲蚌寺与信众同欢,第巴和那些高级僧侣们自然是没有理由拒绝的。

拉藏汗,你怎么没有想到拉藏汗?拉藏汗是对你最好的人,他自然是要帮你的,可怎么才能把话带到拉藏汗那里呢?时间不多了,雪顿节很快就要到了,夜长梦多,这事决不能拖着,要尽快处理好才行!你怔怔盯着洛桑,洛桑,这事我只能交给你去办了,无论如何你都要帮我。洛桑喇嘛依然将整张脸紧紧贴在地上,佛爷交代的事,洛桑就是赴汤蹈火也要办妥。你不无感激地盯着这位给予你父亲般关爱的喇嘛,想起之前对他的恶劣态度,禁不住生出几分愧意,对不起洛桑,之前是我态度不好,我不该总是那么对你发脾气的。好了,你别再跪着了,起来说话。

洛桑喇嘛依然保持着先前的姿势,佛爷不起身,老奴岂敢起身?洛桑知道,佛爷是心情不好,才会那么对老奴说话,老奴从未曾往心里去,老奴只是希望佛爷一直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你内心充满感动地望着洛桑喇嘛,一边慢慢站起身,一边扶他起来,那这桩事我就交给你去办了。洛桑喇嘛抬头望着你,请佛爷放心,洛桑一定不辱使命。你伸手紧紧握一下洛桑喇嘛的手,事不宜迟,今晚你就偷偷下山去见拉藏汗,请他务必在雪顿节之前把话递给第巴,还有,那个给我写信的仲科塔尔杰乃,就算挖地三尺,也请他帮我找出来!

在洛桑喇嘛和拉藏汗的帮助下,雪顿节开始的那天,你如愿以一袭盛装出现在人头攒动的哲蚌寺。此时,哲蚌寺后的根培乌孜山坡上早已张挂上了巨大的释迦牟尼佛像,寺内一派欢欣祥和的气氛。演绎藏戏的姑娘们个个身材曼妙、舞姿婀娜、唱腔优美,热情澎湃的藏民与僧侣们一起,沉浸在了那古老而又神秘的藏戏剧情中,不时发出赞叹的声音,并和着音乐的节拍跟随着姑娘们尽兴舞动着身躯。而你的心思却完全不在藏戏身上,你的目光始终都游离在那些藏戏演员身上,到底,那一张张相似的面具后,哪一个才是你日思夜想了千百回的玛吉阿米?

在众人的礼请下,你也加入跳舞的人群中。目光所及之处,一位戴着白色面具、身材窈窕的少女轻轻扭动着腰肢缓缓朝你身边飘来,人们挥汗如雨,群情沸腾,对着你和她高声欢呼:“仁波切!阿吉拉姆!阿吉拉姆!仁波切!”你知道,“阿吉拉姆”在藏语里是仙女的意义,而这位缓缓向你靠近的少女,而今已然成为信徒们心中最美的仙女,你不禁暗暗祈祷,如果她就是你要找的玛吉阿米,该有多好。

她戴着白色的面具,更代表着纯洁,但你却不知道她来自哪个藏戏班子,更无从洞悉她面具后的容颜,是否真如信徒们欢呼的那样俊美如仙,可你明白,欢愉的藏民已将她当作今天最圣洁最美丽的女子膜拜,所以你也要跟随藏民们一起膜拜她,膜拜这纯洁无瑕的阿吉拉姆!

“阿吉拉姆”挥舞着衣袖闪入你的怀抱。你情不自禁地揽着她的小蛮腰,随着她曼妙的舞姿尽情舞蹈,无论活佛神仙,此时此刻,你只想感受这无边的风月。

叹,美好的瞬间都是短暂的,留下的记忆却总是永恒的。

一曲跳罢,“阿吉拉姆”终于在信徒们的欢呼要求中取下了她的面具,露出了俊美如花的青涩容颜。她顾盼生姿,她目中含情,她眉中锁愁,她嘴角微扬,她昂起头,目光定定地凝望着你,颔首,低声饮泣,仿若这一眼早已撕裂她前世今生永远的疼痛。你仿若被雷击了一样,微微打着战。四目相对,你再也难以自抑,你情深款款地注视着眼前这个如花美眷,而她却如清晨的露珠,仓促间已失所在。

这不正是你寻寻觅觅的玛吉阿米吗?你定定地站在了那里,定定地望着她刚刚伫立的地方。蓦然回首间,那边,就在那边,在拥挤的人群中,一个美丽而又孤寂的少女,一步一回首地,朝你投来极不情愿的离别前的惊鸿一瞥。

“阿吉拉姆!阿吉拉姆!”沸腾的群众将她紧紧围在人群间。不!她不是你们的阿吉拉姆!她是玛吉阿米!我的玛吉阿米!你泪光盈盈,她分明就是那个经年来,一直都让你魂牵梦绕的玛吉阿米啊!

玛吉阿米,别后再聚,这难道还不是前生于忘忧河畔修来的缘分吗?那一世,你是河畔清丽出尘的仙子,而我只是你指间拈起的一朵青莲,尽管彼此已历经了无数次轮回、千百次等待,但我忧郁的眸中依然忘不了你当初给我的温好与明媚。你知道,再多的岁月沧桑依然遮挡不住爱的轨迹,放眼望去,那一段老去的尘缘,依旧在泛黄的风景里缓缓浮现,而她沉鱼落雁的容貌、翩若惊鸿的步态、袅娜缥缈的风韵,亦都于你疲惫了的眼里渐次盛放,那时那刻,你几乎想忘了一切,只乘兴携一支画笔面向她迤逦而去,为她轻舞绝世的风情,绽尽今生璀璨的风华。

玛吉阿米啊玛吉阿米,可知,你不辞而别后,风儿卷走了世间多少的繁华绮丽,又荒芜了我多少的暖情期待?玛吉阿米啊玛吉阿米,可知,你不辞而别后,我的哀伤,我的心痛,无人能诉,亦无从诉起,唯愿,在每个凄凉的夜里,用一泓流水的心思,想象你美艳绝伦的容颜、温婉如水的风姿,然后偎着一片朦胧月色在心底写下你一如既往的明媚?

你心里有着太多太多的话要对她说,你想问她是怎么来到拉萨的,又是怎么流落入藏戏团的。一切的一切,对你来说都是个无解的谜,然而,你决意要解开这个谜,这一次,无论如何,你都不会放她离开。她一定不知道你此刻也会出现在这里,但命运就是如此弄人,它总是在你最难以揣度的时刻,最意想不到的地方,让你们不期而遇,而后又留下无尽的伤感与落寞,任凭后人遥祭。不,这一次,说什么,你也不能就这样放她离去!

玛吉阿米,你可知道我一直都在苦苦地思念着你?

对,我无时无刻不在想念着你,或许那就是他们口中所说的爱情吧!我爱你,你也爱我。我知道,你的泪光盈盈已经让我读懂了你那颗为爱痴狂的破碎的心,可你为什么会出现在藏戏团里,为什么要戴着白色面具供人娱乐?你大声呼喊着她的名字,不顾一切地朝着她的方向冲了过去。但到处都是拥挤的人群,人群中各种人不断朝你身边冲过来,冲断了你的寻找,冲断了你心中最神圣纯美的希冀与寄托。

她消失在围绕着她的人群之外。你左顾右盼,茫茫人海中,到处都是满脸满心透着兴高采烈的人们,可你又该到哪里去寻找,那个和自己一样孤单寂寥而又失魂落魄的眼神呢?是不是,前生没有修到足够的缘分,这一路走来,才会跌跌撞撞?倾尽相思,缘何终是无法到达爱的彼岸?多少个日日夜夜,你都心甘情愿地朝着她的方向凝望,看她青涩的娇羞,在月下缓缓流淌,看如水的年华,为她倾一杯相思的暖,可是,每一次,你最终又都在她的轻盈与芬芳中沉沦迷醉,再也走不出几世轮回的纠葛,只能任由想念的心浸在泛黄的记忆里,轻轻念着她动听绚美的名字,任其模糊而又清晰的面容,于你眼底绽成一朵冷艳而又不失妩媚的雪莲花。

你以为她再不会回来。然而,此时此刻,哲蚌寺的雪顿节上她却盛装而来,只是这次,她不再是你的玛吉阿米,而是众人注目的阿吉拉姆。是的,她是阿吉拉姆,一个会唱藏戏的窈窕女子,更是你今生今世只愿与之携手双飞的红颜知己。可是,当你激动万分地穿过人群向她奔跑过去之际,她却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她走了,再次丢下你,不辞而别;你泪如雨下,心痛欲裂。那时那刻,你只想追随着她的足迹,和她一起浪迹天涯,然而,找遍了哲蚌寺,找遍了八廓街,找遍了整个拉萨城,你还是没能觅到她的芳踪。

那夜,寂寂的哲蚌寺内,一缕素淡的月光,轻轻、浅浅地映上了你惆怅的容颜,如雪的月色里,你看到她坐在夜风之上浅吟低唱,迎风的笑靥一如当初般明媚清芬。望着她温婉的容颜,你只想用一颗纯然晶莹的心,为她起舞翩跹,更请她在这玲珑剔透的夜色里,凝听你相思的心语,是如此这般地清澈向暖。

羽毛零乱不成衣,深悔苍鹰一怒非。

我为忧思自憔悴,哪能无损旧腰围。

可知,为她,你已忧思成疾?可知,为她,你已憔悴零落?然,她又在哪里?望着自己因思念而日渐消瘦的腰围和那袭凌乱的衣裳,你终是心潮起伏难平,思绪翩飞难落。很后悔当初的决定,如果不跟随前往巴桑寺迎请你到布达拉宫坐床的格鲁派僧侣前往拉萨的话,你又怎能经历这撕心裂肺的别离之苦?

日子,依旧在微雨杏花的深巷里来去,你和她的故事终被潸然的泪水描摹成昨日的烟云。雕花的窗棂下,每个人的故事都还在小心翼翼地继续着,而你和她的未来又在哪里?再回首,所有的记忆,都在昏黄的灯影里交织、迷离,而你听到的却又都是“相见欢、相留醉”

的悲怆。你告诉自己,如果无法将她寻回,你将选择逃离一切的喧嚣,躲开一切的纠葛,从此,只任桑烟缭绕在寂寞的禅房,孤单到老,独自彷徨。

直到现在,你都没有办法进入桑结嘉措给你安排好的神王角色,自始至终,你都不认为自己是五世达赖喇嘛的转世灵童,更不相信自己会是什么活佛。你只是一个普通的宁玛教僧人的儿子,你只想像阿爸扎西丹增那样成为草原上的歌者,唱尽天下缠绵悱恻的情歌,然而,失去了玛吉阿米的世界,以后的以后,那些动听的歌谣又能唱给谁听?

香烟缭绕处,滚滚红尘那一笺嵌字的深情,终于让你在哲蚌寺的佛龛前忆起前生的所有。恍惚里,你看到,那一日,一袭白衣白裳的她静静伫立在忘忧河畔,纤瘦的指间拈着一朵救赎的青莲,而那青莲,就那样悠然地开在她的指尖,既不绚烂,也不消沉。

氤氲的檀香,在眼前明明灭灭,你忽地嗅到一股红尘的味道,那是她给你的爱。就在这缕缥缈的暗香里,你终于明白,前世的你便是她指间那朵盛放的青莲,而她为了拯救你,更经历了无数的劫难,只是她从来不言不语,更没指望你用一怀盛大的青春,还她为你暗自垂落的珠泪。

她给你的好,你都知道。她为你受的苦,你都清楚。她为你落下的泪,默默流淌成脚下蜿蜒的长河,你亦明白。只是,这份情谊已然盛大到你还不起,究竟,何年何月你才能拥着她的冰清玉洁,替她拭去眼角滴落了千万年的泪水?

久久,你匍匐在佛龛前长跪不起。你不知道你的忧伤究竟源自何处,是被她感动了,还是无法去爱的无助?抬头,温婉的月光已然苏醒在潋滟的相思河畔,那一瞬,你只想在诗笺上留下她最绚烂的花开,只是,你又要去何地寻找她过往的明媚笑靥?

彷徨中,你窥见远去的她带着满目疮痍,凋零在水之湄,那一缕芬芳的魂依旧为你固执地点燃一盏明灯,要照你继续前行的路途。为你,她甘愿燃尽最后的光与热,而你又能为她做些什么?情到浓时方知痛,然,此时此刻,你却只能哀伤着握紧初见时的那一分温好,任夙念燃烧在幽远的寂寞里,放任前世今生的情劫,在花落花开里追寻一缕无法言述的温暖。

回首处,寂夜夹着冷风,裹着彻骨的凉意,一点一点浸透你憔悴的身体。你,年轻的活佛仓央嘉措忧伤地徘徊在禁锢着你灵魂的寝宫,捧着一卷长诗倚在窗前细细研读,只为再遥想她指尖的暖意与芬芳,却又被这突如其来的冷意分了心。

三更的鼓声已然敲响,你却依然没有睡意,灯下的目光炯炯有神,仿佛暗夜之星,纯净,剔透。殿外,那一盏盏排成一字形或宝塔形的供灯犹如繁星落地,把夜空照得通亮;殿内,僧侣们仍在祈祷神佛为藏地带来好运,祈祷来年风调雨顺。而你的心,却还在风中悠悠地吟哦咏叹,只为唤醒她又一次的盛大绽放,那绽放,只为你一人,亦只能为你一人。

你知道,这寂寂的夜里,她同样也在思念着你,要不又怎样解释她对那一朵青莲的救赎?只是,她走了,何时何地,你才能觅到她的芳踪?恍惚中,你与她携手同行,一起走在寂寞的夜里,笑语如珠,那片片妩媚的花红轻盈地落在你们肩头,掌心传递的气息温暖如春。

然而,轻轻一个回眸,现实中的你又缓缓落入了悠远绵长的思绪,于是,孤独或忧伤的情绪,便又从你的笔墨中倾泻而出。

她不想见你,亦不想跟你相认,她宁愿一辈子藏身在藏戏班子里,也不愿意回到你的身边,否则又该如何解释她再一次地匆匆离去。她是在躲你,这是你的深痛,也是你的劫难,是你一生一世的心恸。慌乱中她迫不及待离去的身影,不断在你眼前浮现,你明白,从今往后,恐怕这一生,你都要守着一份盛大的想念,独自过活,独自憔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