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夜:茶宠

很久没有碰到怪事了,最近生活很安静,后半个夏天平安无事,一直到深秋,街上的银杏叶仿佛一夜间就变黄了。

下午阳光金灿,照在树叶上美不胜收,凉风一刮,叶子纷纷飘落,无数穿汉服和服的小姑娘慕名来这条银杏路拍照,唐糖本来不感兴趣,每天靠在窗子边看仙气飘飘的姑娘们来去玩耍,自己也心痒买了一套。

奈何唐陆不会拍照,只能每天反复拉着我去给她拍,然后晚上对着手机挑挑拣拣,选出几张好的,到店里洗出来裱好了挂在墙上。我终于也从接踵而来的奇形怪事里脱身,回归了正常人的生活,之前熟络的各种法术手势口诀,统统忘个干净,再也没捡起来。

唐陆更是闲得魔怔,家里传下来的几本古书快被他翻烂了,整天对着天花板发呆。

“你劝劝我哥吧,带他找点事情做,这天天就在椅子上躺着,都快长毛了。”唐糖担心唐陆再闲着都要四肢退化了,让我给他安排点户外活动。唐陆就坐在办公桌前,对妹妹的话充耳不闻。

“也是,你这总不能一辈子都啃老本吧?世界上的妖魔鬼怪总共就那么点,这么整下去迟早被你打尽了,到时候你就躺一辈子?咱连出去溜达溜达,你看看有没有想做的工作啥的,也找一门手艺。”我坐到唐陆身边,对他说。

唐陆看了我一眼,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接着扭头盯着天花板,不知道是在发呆还是思考。

唐陆就这样,不想回答的话或者不知道说什么好的问题,就一声不吭。

我从桌子上把刚买的糖炒栗子拽过来,拿出一颗。

剥栗子有讲究。

抛开炒咧嘴的不说,最好剥的要数那种一面圆,一面平的。

栗子圆面握在手心,平面朝外,用另一只手的大拇指指甲横着在平面上划开一条缝,握着栗子的那只手用拇指食指按住开口的两端,用力朝中间挤。“咔吧——”

黄澄澄的栗子肉便从一分为二的壳里脱落,圆滚滚。

屋子里很快溢满炒栗子的香味。

“这件事不着急,那也先培养个兴趣爱好嘛,比如,打打球?羽毛球乒乓球,随你选,我都会。”

唐陆扭头看我,盯着我看了两秒。

“没兴趣。”然后缓缓摇头。

“唉,这就是个老古板,谁也说不动他。”唐糖闻着栗子的香味过来,唐陆从桌子上抓起一个栗子壳,扔到唐糖身上。

“没大没小。”唐陆瞥她一眼,

唐糖咯咯咯地笑,随后说道:“你看了没?就这么对女孩子,以后还怎么找对象?怎么过日子。”

“也是,就唐陆现在这几乎封闭的状态,是该有个有缘人开导开导他。”我随口说的一句话,唐陆竞很认真地看着我。

“谈恋爱是什么感觉的?”如果不是我亲眼看见,就算是唐糖给我转述这句话我都不信,这是出自唐陆之口。

即便是当下,我还是没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不是吧?你终于想通啦?我没听错吧?”我下巴都要磕在地上了。

“什么?你这千年老古董也想搞对象啦?可算是开窍了呀!”唐糖坐在桌子上捧着唐陆的脸叫道,就差没站到桌子上喊了。 唐陆脸一红,他把唐糖的手撩开,说话也含糊不清:“嗯——嗯—”

“哎呀,我懂嘛,这人呀,一闲下来就荷尔蒙爆发,想这个女孩子消消愁是不是?”唐糖说话越来越没谱,也是看到自己老木头一样的亲哥终于走上人生正规而高兴。

“你胡说什么——只是,也没有那么随便。”唐陆的脸一直红到脖子根,支支吾吾地道。

“那就是深思熟虑咯?”我问。

唐陆咳嗽两声,不再理我们。

唐陆忽然想找女朋友,我们自然高兴,不过冷静下来就犯了难,到哪儿去给他找呢?他从小到大就没认真跟没有血缘关系的女生接触过,现在忽然想要爱情,去哪儿给他找呢。

“要不然相亲吧?给他放征婚网上。”唐糖建议道。

“也行,反正先试试吧,不行再说。”我忙帶唐糖上楼,来到我工作的格子间,打开一家相亲网站的网页,填报资料。

基本资料还能填,到了兴趣爱好和工作这一块儿,我们实在发愁,唐陆什么爱好也没有,工作总也不能填个驱魔师吧?

“兴趣爱好就填,就填,保持神秘,自己发掘!”唐糖手指抵着嘴唇说,“工作,就说自己有一家宠物店,大概就这些吧,啊对,爱好,就喜欢猫猫狗狗。”

我们也不知道这样敷衍的信息能否会有人来联系唐陆,不过唐陆相貌好看,仪表堂堂,还是有机会的。

第一个联系我们的,是一个二十八岁的女人,酒红色的披肩大波浪,隐隐约约能看见眼袋和暗纹,用了不知道多少胭脂粉掩盖,大红的嘴唇,太阳镜,扭着腰经过我和唐糖,浓郁的香水味几乎上人喘不过气来,屁股微翘,坐在唐陆面前。

“我们这样监视唐陆约会不太好吧?”我对唐糖小声道。

“嘘,我们这是为他好,万一他个老古板做出啥不合适的事儿来,咱们还能给她兜底。”唐糖吃了口圣代,说。

女人开口就问:“有房有车吗?”

“以后可以买——”唐陆道。

“行,什么时候结婚?有打算吗?”女人摆弄着自己的指甲问。

“这个,没有——”唐陆的头埋低了些。

“怎么还跟个小弟弟似的,长得倒是好看。”女人像打量玩具一样看唐陆。

唐陆不知道说什么,脸颊绯红。

女人笑呵呵地捂住嘴,“行,姐就喜欢小弟弟——处处试试”。

唐陆此时全没了作为驱魔师的那股英气,面得跟个香瓜一样,他知道自己对这种女人没感觉,只是无奈耻于开口拒绝。

女人见唐陆没有反应,竟一把去拉他的手,唐糖再也坐不住了, 一把从椅子上站起来, “慢着,我认识这个男的。”

我沒拦住她,被唐糖中到最前面。

“你谁啊?”女人捏着兰花指打量唐糖。

唐陆回头看见唐糖,跟瞥见救星似的,眼里满是期待,盼着唐糖快来把自己从这个油腻的女人手里解救出来。

“你知道他是谁吗?”唐糖问。

“老娘就问你是谁啊?”女人反问。

“这是我哥,他没车也没房,吃我的软饭,你还要吗?”

我倒是没想到唐糖会说这话,又担心唐陆尴尬,又想笑。

没想到唐陆毫不在乎,只想着快点解脱,朝女人点头。

女人气得脸发抖,从座位上叉着腰站起来,“你你,你这男的,真是,什么世道——”

她正转身要走,从门口溜进来一个小孩,他哭丧着脸,四处寻找,目光落在女人身上,女人转过身,不去看他。

“妈妈——”那个五六岁大的小男孩登时泪流满面,朝女人跑来。

女人急忙戴上墨镜转身想溜,被唐糖一把拽住:“站住,你干嘛去?”

女人拧着脸,“哎呀你放开我!”

就这么一迟滞间,小孩已经抱住女人的大腿:“妈妈,你怎么不要我呀?妈妈,你别不要我好不好—”

这下餐厅里的所有目光都向这里聚集过来,女人恨不得把自己的脸埋到胸脯子里。

她双手抄到孩子的腋下,嘴里咬牙道:“别哭了,你别哭了——”

很快第二个女孩便联系上了唐陆,岁数不大,跟唐陆岁数相差无几,浓妆艳抹,小腰瘦腿。

她约唐陆散步,我和唐糖便偷偷跟在身后。

“你身材真好——”女孩打量唐陆。

“也就还好吧——”唐陆不敢看女孩。

现在都已经入秋了,女孩还穿着一件小短裙,不知道是真热,还是另有目的。

“你会蹦迪吗?”女孩问唐陆。

“不会。”

“喝酒呢?”

“不会。”

“好吧,你怎么什么都不会,白长这么好看了。”

“想玩儿吗?我带你去。”女孩儿直接拉起唐陆的手。

“啊——玩,玩什么?”唐陆问。

“当然是好玩的啦——我能骗你吗,走走。”

唐陆不知道女孩要带自己去哪里,只是呆呆地跟着走。

我和唐糖自然心里清楚,不过都没打算拦着,毕竟唐陆也是个成年人,不能什么都没见过,哪怕知道他不会爱上蹦迪喝酒这种娱乐方式,还是打算让他看看。

当晚,唐陆踉踉跄跄地跌回家门,衣衫不整,脸上脖子上竟然还留着两个口红印,他满口的酒气,一回家便奔到厕所里吐。

我和唐糖对视一眼,都觉得惊讶:唐陆这么快就融入集体了?

没想到唐陆从厕所里出来之后,跌坐在椅子上,指着我和唐陆,愤懑地道:“你们是不是知道她要带我去迪厅?”

“可以啊,哥,你长出息了啊,直接就跳到第五层去了。”

“你们两个可把我害苦了,一进门,那女孩子就带了四个女的,对我拉拉扯扯,一直给我灌酒,动手动脚,要不是我找机会跑回来,今晚非被整死不可。”

我和唐糖见他倒是没事,只是被整得有些惨,都哈哈大笑。

“这个也不合适吗?”唐糖笑着拍唐陆的肩膀,唐陆白了她一眼。

“呀,又有小姑娘约你了,哥,你准备准备,明天去饭店。”

“不去了。麻烦。”唐陆断然拒绝,说什么也不肯再去相亲,用他的话说,有些女人比鬼都难缠。

“哥,事不过三嘛,这才第二次,咱们再试一次,最后一次不行就再也不找了。”

第三次是个小姑娘,水灵灵的,穿的一身很朴素,来的时候竟然还给唐陆准备了礼物。是一个白色的保温杯,小巧精致,上面还能显示温度和入口舒适度,很贴心。

唐陆脸一红,人家给自己带了礼物,自己却没点表示。

女孩也害羞,连忙说不用,“这个小礼物也没费多大心思,希望你喜欢。”

唐陆接到手里,盯着保温杯出神。似乎有所触动。

“我给你算算卦吧?”唐陆忽然发问,打破了没人说话的僵局。

“啊?啊,好,想不到你还会算卦啊——我一直以为——”

“以为什么?”唐陆问。

“以为算卦的人,都是穿着黄色的道袍,手里打个幡,然后戴着墨镜留山羊胡的。”

姑娘说完一脸娇羞,唐陆脸更红了,忙摆手:“没有没有,我不是那样。”

“把手伸过来,我给你看看。”唐陆处于礼貌,没有直接碰女孩的手,而是在女孩手心上垫了一张纸,中指食指在眉心一点,随后落在女孩掌心,随后闭眼冥想。

期间,唐陆的脸色逐渐变得难看。

看得出来,女孩也很是紧张,手腕发抖,想问唐陆情况又不敢问。

唐陆指尖稍微用力,在她掌心上一转,女孩疼得嘶了一声。

很显然不是被唐陆戳痛的,女孩也怕了,一脸慌张。

“哎呀,你说他,出来相亲,你给人家算命干什么啊,呆瓜!”唐糖无可奈何。

“你家最近是不是出过事?”唐陆收回手,轻轻地问。

“出事?你说的什么事。”小姑娘往后缩了缩身子,仿佛唐陆已经看透了她的一切。

“比如,家里有没有老人离世……”唐陆还没说完,小姑娘便哽咽地说:“最近没有,但是我奶奶去年——得病,去世了,我很想她,奶奶从小把我照顾大——”

“你最近有没有身体不舒服?”唐陆突然掉转话题,问小姑娘的身体状况。

小姑娘也懵了,搞不懂唐陆东一句西一句的,“嗯,最近浑身无力,睡不着,而且经常发烧一样难受算吗?我觉得我身体是有点亚健康,可能是工作累的吧,正打算找机会去医院看看——”

“我跟你说一个办法,可以治你。”唐陆严肃地道。

“啊?你学过医啊,真好,什么办法?”

“不是,”唐陆摇摇头,“你准备十张纸钱, 一把菜刀, 一个铁盆,每天晚上睡觉之前——”

“啊,你不要说这些了,我不信迷信的,我回去医院看病的。”女孩说到这儿,已经有些抗拒唐陆了。

“你最好是听我的,你奶奶现在就趴在你背上。”

唐陆此言一出,对面的小姑娘脸都吓白了,立即从座位旁把包抄在手里,说话都带颤音,道: “你不要说啦,我我我,我不信的,你有空看看心理医生吧,怪吓人的——”

小姑娘说完扭头离开,唐陆想追上去把水杯还给她,小姑娘以为他来者不善,连忙跑着离开了。

我和唐糖再一次笑得快断气了,想不到唐陆竟然在相亲的时候干起了老本行,唐陆也满脸羞愧,跟我们说再也不要相亲,也不再相信恋爱。

“不至于不至于,你要相信缘分嘛,缘分这种事,到了自然就美满了,强扭的瓜不甜是不是?两情相悦这种事远比你用驱魔术抓鬼难。我还是建议你先从最基本的兴趣爱好培养自己,先做个丰富有趣的人,多参加些社会活动,自然有人愿意亲近你。”

唐陆把玩着手里的白色水杯,也不应声也不看我,不知道有没有在认真听我讲话。

不过这个把月的清闲时间也让唐陆闲下来开始思考自己的人生,他不能一辈子只吃老本,虽然说这是家族的任务,但他应该有自己作为一个人,自由生活下去的权利,倘若真的有一天他想开了,想过正常日子,却发现自己还不会生活,没办法融入社会,那将是一件多痛苦的事,所以有必要趁最近没事多开导开导他。

一周以后,唐陆真开窍了。

他养成了一项很安逸的爱好——喝茶。就用小姑娘送给他的那个白色水杯,整日泡着茶叶,在椅子上一坐,更多出来一份比以前还老成的气息。

随后的一段时间内,唐陆对茶文化的爱好几乎到了痴迷的地步。用重金买了一套茶具茶桌,还带一只小小的茶宠———个光屁股小孩,站在水池上尿尿,用热水浇上去,慢慢的小孩就会尿出尿来。

“他真是魔怔啦!闲出病了快,你赶紧给他找点事做吧,每天就知道对着那套茶桌发呆,现在连吃饭都要守着桌子,你说我哥是不是真闷出病来了?要不给他看看心理医生?”

唐糖的担心不无道理,唐陆最近跟以前大不一样,像是想要认真生活的样子,可是这态度未免过于积极,钻缝子。

“你怎么突然这么喜欢喝茶啦?”我看着唐陆,他脸上的黑眼圈愈发严重,大概是茶水喝得太多导致精力旺盛睡不着觉。“别吵。”唐陆趴在桌子上,看着面前的透明玻璃杯,里面泡着一朵金色的雏菊,唐陆看得格外认真。

“我就要看看你到底看什么呢——”我趴在唐陆旁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杯子里放着热水,那朵风干的雏菊刚开始是黑色的小球,在热水的浸润下逐渐展开花瓣。

干瘦的花瓣慢慢张开,变得完整,静静地躺在杯底,但是花瓣是棕色的,并不好看。

“**是这个颜色吗?”我自言自语道。

唐陆嘘了一声,让我不要大声说话,继续静静地观察,很快,**变了姿态。

原本皱巴巴的**,在热水的浸泡下,花瓣渐渐肥大,形态变得半透明,在热流中温润地飘,棕色被水浸透后,竟变成金色,大大的一朵,格外亮眼。

不知不觉间,原本透明没有颜色的热水被染成了黄色。

唐陆静静地观察完整个过程,随后端起玻璃杯,一小口一小口地品尝茶水,表情说不出的舒适。

我竟也被看得馋了,倒不是馋它多好喝,而是从等待茶水泡开然后慢慢品尝的过程让人很是安静。

“我认识了一个泡茶很厉害的大爷,你要不要跟我去看看?”

“多厉害?”我问。

“茶王——”唐陆一脸傲娇,好像他自己就是茶王一样。

“可以啊,我也想见识见识这里面的学问。”

“保证让你大开眼界,明天早上五点半过来找我,咱们去公园。”

“啊?这么早啊?不能直接到他家里去找他吗?”我吐了吐舌头,实在不想起个大早。

“我只有每天早上能见到他,早上六点多在公园散步,然后能看见他坐在亭子里,摆茶桌,整个公园的都知道那个大爷最厉害。咱们去晚了就没机会抢前排交流了。”

“不是吧,老头儿们之间聊聊天也要抢前排吗?”

“反正你来就是了,亏不了你。”唐陆把茶水喝完,随后又倒了一杯,浇在茶宠小孩儿脑袋上。

早是早了点,但我很好奇那个茶王该是个什么样的人,早早地来找唐陆,去家附近的公园亭子里抢前排。

清晨六点多,还是有点凉快的,我和唐陆就当晨练,跑到公园,亭子里已经坐了几个老头谈天说地。

“茶王在哪里呢?”我小声问唐陆。

“那不是吗——”唐陆朝一堆晨练的老头里一指,其中有一个,身高一米八多,腰杆子笔直,穿着一身松垮的银色太极服,带着一群小老头打太极,老人下巴上还留着一撮白胡子,老人带着一顶黑帽,离远了看不清脸,但看样子精神抖擞變铄,很有气力。

唐陆拉着我坐到石茶桌的周围,静静等茶王落座。

茶桌旁还整齐地摆着几个暖水瓶。

“这里面都是每天早上人们新灌来的开水,还有茶具,茶宠,一套东西,都是专门有人负责收拾的。”

“公园的工作人员?”我有点诧异,想不到这个茶王这么大派头呢。

“不是,只是喜欢喝茶的人而已,应该说,是给茶王跑腿的小弟吧。”

“连公园里的老头都有小弟了?”我不禁错愕,直感叹人性到什么时候都一样,不分老少,只是听来新鲜。

唐陆用手掐我腿,让我小点声。

大概等了有半小时,茶王锻炼完了,三两步迈上凉亭,众人纷纷起立,笑呵呵地跟老茶王打招呼。

茶王抿抿嘴,点头示意,刚坐在椅子上,身旁便有人递来毛巾给茶王擦汗。

随后,又有人把暖壶里的热水倒进茶壶,一切行动整齐统一,跟排练过一般熟练。

我倒是要看看,这茶王能讲出什么花来。

茶王简单倒了一口热水,润润嘴,又吐进痰盂里。

我本以为茶王要开讲,没想到他说了句可以了,然后自右手边拥上来四五个人,各人手里捧着一个精致的木盒,朝茶王点头哈腰。第一个人年纪不大,三十多岁,小平头,一身灰布衣,满脸堆笑,将小盒子双手捧着弯腰递给茶王,打开盖子,道:

“正宗信阳毛尖,给老丈人买的,您给看看品相。”

老人撵出三片小叶,放到鼻尖闻了闻,随后仔细观察品相。

“多少钱买的?”茶王问年轻人。

“回您的话,448—斤拿下的。”年轻人搓着手,紧张不已,等待茶王发话。

“嗯,信阳毛尖,挑口感的话,一般200元一斤往上的都还可以。正宗毛尖,从外形上看则匀整、鲜绿有光泽、白毫明显。外形细、圆、光、直、多白 毫,色泽翠绿,冲后香高持久,滋味浓醇,回甘生津,汤色明亮清澈——”

茶王说话间,有人把茶桌上煮着的沸水拿下来,打算给茶王冲一杯尝尝味儿。

茶王一摆手:“不可——信阳毛尖冲泡温度不能超过75度,有失口味,汤水发黄,发苦!”

“对对,果然是茶王您见多识广,说得真对。”年轻人依旧弯着腰,脸上的笑都快僵住了,看来是有点着急,茶王还是不肯说自己买的茶叶怎么样。

“你别急,茶叶不泡,光看看闻闻,什么也看不出来,非得泡出来才见真章。”茶王瞥了一眼年轻人,打了个哈哈,吓得那人额角汗都快下来了,被一群人盯着看,口中连忙说自己的不是。

茶王让人用保温壶里的热水简单冲泡了一杯毛尖茶,在手中斟匀,看着杯中茶水的变化,口中喃喃道:“优质信阳毛尖汤色嫩绿、黄绿或明亮,味道清香扑鼻,劣质信阳毛尖则汤色深绿或发黄、混浊发暗,不耐冲泡、没有茶香味——又根据茶叶采摘时节不同,信阳毛尖的种类又被分为春茶夏茶和白露茶,对吧?”

众人啧啧称赞,都竖起大拇指,“茶王就是茶王,没有茶王不了解的茶叶。”

茶王觉得时间差不多了,先是往杯子里看了一眼,随后眉头微蹙,眉眼中的一丝阴云还没等年轻人捕捉到又消散殆尽,在嘴边尝了一口,咂咂滋味,道:“茶还可以,就是你还是被人拐(骗)了呀,这口感,也就二百出头,到不了三百块一斤。”

此话一出,旁边站着的年轻人已经开始叹气了。

“你也别叹气,二百块以上的口感完全够喝,送礼是够了,只不过——”

“不过什么?您老赐教——”

“信阳毛尖很挑价,但凡喝过高档毛尖的人,再和便宜的茶叶,就觉得很次,口感很渣,你得看你老丈人喝没喝过了。” 话毕,年轻人脸一红,连忙鞠躬道谢,捧着茶叶盒退入人群中了。

等年轻人走远了,茶王朝痰盂里啐了两口唾沫,哂笑道:“这种货也敢拿出手。”

“这种贱货也好意思拿出手啊,真是小瞧人了,哼哼——”茶王不屑道,连用三杯温水漱口,不急不慢地吃了一块茶点垫肚子。

人们被咯咯直笑,我却有些反感,这个茶王,你说他瞧不起人吧,他却也给年轻人看了茶叶,说他人好吧,又在背后人风凉话。我平时不喝茶,也不了解其中行情,只觉得四百块一斤的茶叶应该也不算便宜了,被茶王说是贱货,那么在场这些人里,谁又能拿出来多好的货呢?

茶王朝几个排队的人望去,随手又点了一个,那人五十来岁,穿一身黄衣,朝茶王作个揖,随后把自己带来的红布盒子打开,茶王只朝里看了一眼,眼睛里便有了光彩。

“这?金骏眉?”

“好眼力!茶王好眼力啊。”那个五十多岁的大叔眉开眼笑,“果然是行家。”

“你别动,让我估估价,”茶王眼里放光,拈起一片叶子,仔细端详,“茶芽含量高,小叶种红茶条形细紧,大叶种红茶肥壮紧实,色泽乌黑有油光,茶条上金色毫毛较多,香气甜香浓郁,滋味甜醇鲜爽——啧啧——好啊,好啊,高档金骏眉!我猜这个数。”

茶王伸出五个手指头。

大叔笑得更敞亮了,“行家!行家,真是神了,5888,拿下。”

围观的众人都不禁吐舌头,这价格着实高了,纷纷探脖子向里看,想占个光,也看看好茶叶长什么样,但是光看不行,还是靠喝。

茶王亲手冲茶,嘴里还不忘夸赞道:“少见,金骏眉,正山小种红茶中的极品,中国高端红茶代表,带领正山小种世界红茶鼻祖摆脱颓势,重新为世人所认识。仅短短三年,就创造了一个从无到有茶叶新品崛起的奇迹,刚开始价格3600一斤,到后来发展到一万多元一斤,上万元实在有些虚高了,有炒作因素,不过六千左右的金骏眉,啧,好东西啊。”

“高档金骏眉红茶冲泡后汤色红艳,碗壁与茶汤接触处有一圈金黄色的光圈,俗金圈,对吧?”大叔在一旁赔笑。

茶王仔细端详茶水,果然,在碗壁有一层黄色光圈,茶香浓郁,轻轻抿一口,甘甜之气通肺润喉,禁不住闭眼赞叹:“好啊,好,好久没喝过这么好的叶子了。”

“老茶王,高山流水,知音难觅,您今天既然喜欢,这茶叶就送给您了——”

“不不,无功不受禄,这茶叶还是你留着慢慢品。”

“老人家,这茶叶您就收着,全当交我这一个朋友可不可以?”

茶王笑得嘴都合不拢了,忙把红布盒子盖上,拍手笑道:“好,你这个朋友我交定了。有空一定光临寒舍,我可是很盼望和你促膝长谈啊—”

老茶王一说这话,人们唏嘘不已,能被茶王邀请到家中做客,这是何尝的荣幸啊,原本排在大叔身后的几个人您看看我我看看你,纷纷退后几步,把手中的盒子都放下来,谁也不愿意再上去出这个头。

那几人本来也要茶王鉴定自己的茶叶,但是这人的金骏眉品相高贵,再看看自己手里的茶叶,实在压不住场,都打了退堂鼓。

茶王朝那几人瞥一眼,看他们没心思再上来鉴定,便清清嗓子,道:“各位茶友,今天我开心,交了一个好朋友,今天就来给大家卖弄一点小见解,我对茶艺还是知之深浅,希望广大朋友指教——”

众人一听茶王要给大家讲茶艺,纷纷拍手叫好,其实大多数人都是来看茶王讲茶艺的。

茶王亲自动手,把茶桌摆好,同时道:

“这泡茶的方法有很多种,茶艺也有很多讲究,要是深究啊,三天三夜都讲不完,趁着今天人多,我就给大家分享点最传统,也是最简单的泡茶方法, 方便大家自己招待客人露两手。”

人们瞪大了眼睛细细听,我和唐陆和朝前靠,茶王注意到一群中老年人堆里挤进来两个小伙子,特意看了我们一眼,脸上没有表情,随后开讲。

“传统方法的第一步,就是烫壶,把沸水冲入壶中至溢满为止,然后是倒水:将壶内的水倒出至茶船里。

接下来置茶:这是比较讲究的置茶方式,将一茶漏斗放在壶口处,然后用茶匙拨茶入壶。

最后注水,把烧的水注入壶中,直至泡沫溢出壶口。”

茶王亲身示范,边讲边做,众人高仰着脖子往里看。

“最重要的一步来了,倒茶——先提壶沿茶船沿逆行转圈,用意在于刮去壶底的水滴,俗称“关公巡城”。这是因为一般壶都是红色,刚从茶池中提出时热气腾腾,有如关公威风凛凛,带兵巡城,故此得名,注意磨壶时的方向,右手执壶的欢迎喝茶时要逆时针方向磨,送客时则往顺时针方向磨,如是左手提壶就反着来。然后将壶中的茶倒入公道杯,可使茶汤均匀。

还有一种方法,在用茶壶轮流给几杯同时倒茶,当将要倒完时,把剩下的茶汤分别点入各杯中,俗称“韩信点兵”。注意倒茶时不能一次倒满一杯,至七分满处为好。

随后就是分茶:将茶中的茶汤到入茶杯中,以七分满为宜。奉茶:自由取饮,或由专人奉上。去渣:用渣匙将壶中茶渣清出。客人离去后,洗杯,洗壶以备下次用。”

茶王一口气讲了很多,把所有该注意的点都讲到了,桌子上摆出来几杯茶,茶王随口说道:“请,大家随意享用即可。”

茶王虽然这么说,可是没有人敢轻易上前拿茶水,这里这么多人,一共就摆了五杯,刚才茶王新交的朋友喝了一杯,茶王自饮一杯,其余人都看着眼馋,谁也不敢随便去拿。

“敢问茶王兄,这其余的冲茶方式是什么?”那大叔问道。

“这个嘛,我就不好再细给大家展示了,有机会来我家中,我再给老弟你亲自展示——”

“好,好,我很期待。”大叔笑着说。

“那接下来不知道茶王兄要给大家展示什么呢?”

“就不展示什么啦,跟大家聊聊茶宠。”

茶王面前就摆着一只茶宠,叫“如意足”,是一只脚丫的形状,脚丫上还有一只小蜘蛛,取谐音“蜘”“足”,知足,知足常乐。“大家都可以养一个小茶宠,很有趣味。”

“想养,就是不知道怎么养,怕养坏了。”有人小声道。

“曜曜,好说。”茶王朗声笑道,他手里拿一块干净的白布,将如意足拎在手里。

“一定要注意,茶宠上包浆的时候,千万不要随便用手盘弄,尤其是汗手,会脏了茶宠,在表面会有阻滞感。”

“哦——”人们哦一声,还是茶王最讲究。

“茶宠啊,大多是紫砂、澄泥烧制的陶质,有嘴巴没有肛门,这叫滴水不漏只进不出。”

“哦——我听说茶宠只能用普洱茶养啊,是真的吗?”又有人问茶王。

“不,普洱茶效果是最好的,但不一定非得用普洱,一般的茶水都可以,只是千万别用白水,浇了白水就废了。茶宠砂质也分好坏但不是问题,日常维护中每天必须用刷子清扫,定期用茶布摩挲,使之保持一定程度的亮泽。宠物吐泡,睁眼的事就很容易看到了。总之要有耐心。”

“另外,如果想开养,有两种方法,一个是人工发酵,一个是自然发酵。”

“发酵?”站在一旁的大叔一头雾水,想不到茶宠还能发酵,“怎么个方法?”

“先说人工,就是把茶宠在茶桶里先泡二到四天,可以达到迅速吃水的效果,就是手感光泽假了点,不过见效快,相反的,人工发酵,就是慢慢盘,日 后自己就会出效果了。想养的那就好好养,茶宠这玩意儿和紫砂壶一样,日子久了也能升值。”

“那既然可以人工养,一直在茶桶里泡着不就好了?”有人仰着脖子问茶王。

“哎——玩茶的人最忌讳心急,茶宠有灵性,你心急,它不会给你反馈好效果,你心静,慢慢地才会显出灵性。”

“说的好!说得太对了。哈哈哈哈。”人群中忽然有个人提高了嗓门大声道。

人们没听过这个人的声音,纷纷皱起眉头,觉得这人高声喧哗实在有辱文雅,于是纷纷循着声音寻找,是谁在大声说话。当大家的目光落在那人身上时,便没再觉得他需要什么文雅了。

那人一身脏衣,白色的帆布鞋几乎穿成了黑色,还露着一只大脚趾,男人胡子拉碴,看上去四五十岁,肮脏不堪,身上却没有异味,甚至走路时还带着 一股糟香的茶味。

那人手中拎着一个圆盘,盘子被一只木头圆盖封住,不知道里面是什么。

“好茶王,懂得真不少。见多识广,小弟佩服,佩服啊—”

“敢问这位是?”茶王见其面貌打扮,本来不愿意和他交谈,只是此人走来时,茶王闻到他身上的异香,没几十年茶龄的人身上出不来这个味道!而且不只是喝茶的人,得是在茶叶里摸爬滚打几十年的人!

老茶王是好客之人,并不会以貌取人,只要是在茶这方面有造诣的人,他都喜欢。

“老茶农了吧?”茶王开口问。

“牛——”遭老汉朝茶王竖起大拇指,“刚才听您讲到茶宠,我也很喜欢,不知道可不可以跟老先生探讨一二?”

“哦?不知道怎么个探讨法?”茶王隐约察觉到了火药味,忽然觉得这人不简单,是来挑自己场子的。

“可不可以先让我见识见识您的茶宠呢?”邋遢男人毫不客气地坐在下垂手,把托盘放在桌子上,众人都能猜到,那盘子里的东西不简单。

“我的茶宠在家里,不轻易拿出来。”茶王道。

人们纷纷应和,“茶王的茶宠自然也是宝贵,不能轻易拿到外面来,环境太乱。”

“那好,”男人嗤嗤地笑,“那请茶王赏脸看看我的小寵怎么样吧?”

茶王伸出一只手,请男人出手。

男人向盘子里一指,“就在这里。”

男人缓缓将木制的盘盖掀开,里面蹲着的是一只叁腿蟾蜍,嘴里叼着一枚铜钱。

“不就是只普通的紫砂蟾蜍么?”人们也没见到新奇之处。

“嗯,包浆圆润,有光泽,厚实,是一只标准品,但还称不上极品。”茶王评价道。

“好眼力——茶王好眼力。”男人又对茶王竖起大拇哥。

茶王此刻嘴角稍向下瞥,显然有点不耐烦了,他还以为这个人的茶宠有多了不起,结果也只是一般品种罢了,他既然不是来砸场子的,茶王也就稍稍放心,寻思着该怎么逐客。

“我的茶宠不单单只有这点包浆,还有更了不起的本事。”男人伸手将茶壶拎过来,在蟾蜍身上浇了一圈。

蟾蜍被热水淋到的地方纷纷冒出热气,由深紫色变成了鮮红色,接近血红的颜色。

茶王瞪了瞪眼,平常见到遇水變色的茶宠以浅橙色或棕色为多,今天看见的这只,竟然是血红色,不過只是茶壶的材质问题,没什么好新奇的,也不算这老茶农的本事。

邋遢的茶农环顾四周,见人们嗤之以鼻,脸上的表情无非平淡,觉得这都没有什么,他微微一笑,说:“别急啊,好戏还没开始呢—”茶农用二指在蟾蜍脑袋上扣了扣,轻声道:“小家伙,醒醒,该活动啦!”

“请茶王看好,各位也瞧准了,现在我的蟾蜍是在盘子中间,头朝北——”

茶农把木制的盘子盖上,双手离开盘子,在木盖子上方盘旋,忽然拍拍巴掌,道:“各位瞧好吧您——”

只听得盘子里有咯哒咯哒的声音,似乎是什么东西在跳动。

待得茶农再把木制盖子打开,原本正当中的那只蟾蜍却换了位置!

蟾蜍跑到了盘子边缘——而且掉转方向,眼睛不再朝向北,而是返回头望着自己的主人。

“?——”人群中有人发出唏嘘声,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都是戏法——”

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人们便豁然开朗,虽然茶农的手没放在盘子上,可是他自己节来的盘子底下一定是有什么机关可以自由活动的。

茶农笑呵呵地看着人们對自己评头论足,自然也不以为意,“既然你们不信,那我可以再把它拿出来演示一遍。”

茶农从桌子上拿来一条白布,随后用两只手捏住蟾蜍的两腮,把他拎出来,放在桌子上,用白布盖住,肉眼能看见一个突起的身形。“你别用白布盖住啊,谁知道你里面会不会有把戏——”有人还是不服,大声道。

“哩哩——”茶农笑着摇摇头。

“你们如果不信,大可以不看,有灵之物的秘密被人看到,也就不灵了。”

我朝唐陆望一眼,唐陆抱臂观望,淡淡地道:“这话在理,民间是有这种说法 。”

唐陆说话声音轻微,不过还是给那人听了去,他看一眼唐陆:“啧啧——”

茶农专心照看白布下的蟾蜍,他嘴里吹两声口哨,只见白布下的蟾蜍缓缓移动身形,刚开始几秒移动一厘米,隨后便越来越快,几乎是以爬行的速度向茶王面前逼近。

茶王不禁向后缩缩身子,他心里自然发燃,可是如果就这么站起来,必然会被人笑话,于是强打精神看着这惊悚的一幕。那蟾蜍爬到茶王水杯前的位置便不动了,茶农笑呵呵地从座位上起身,掀开那块白布。

只见蟾蜍的头部正对茶王,茶王和茶宠四眼相对,在场的人几乎都屏住呼吸,观看接下来的一幕要发生什么。

只见茶农伸出手,手掌在蟾蜍嘴边一挥,只一眨眼的功夫,原本叼在蟾蜍嘴里的铜钱竟然被吐了出来,掉在桌子上!

蟾蜍的嘴角还渗出一滴滴水,水珠在血红色砂质的映衬下,格外像一抹鮮血——

人们都以为茶王被吓得魂不守舍,眼神发愣,哪知茶王不是被吓到,而是赞叹这样的茶宠,实在令人称奇!这才是真正的有灵性! 茶农微微笑,将茶宠蟾蜍收回自己的盘子里,随后问茶王:

“茶王朋友,不知道小弟的茶宠品质如何?”

茶王眼神还在发呆,嘴里却忍不住赞叹道。

“嘿嘿,也没多神奇吧,只是我的饲养方法比较独特,而且我的用的材质也特别。”

“请问阁下用的什么方法?”

“哎——”茶农笑着摆手,“天机不可为外人道也。”

茶农的话虽这么说,但是眼神朝四周一瞥,茶王立即会意。

“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嗯。”茶农笑着点头。

“哈,好,那么大家——”茶王站起来对周圍朋友说,“今天的茶会就先到此结束吧,等接下来几天我们再续,我和这位朋友还有事相谈。” 人们这才不舍地散去,我和唐陆假装离开,唐陆带着我从人群中兜个圈子,又绕到亭子旁边。

只见茶农和茶王两人攀谈甚欢,但是两个人的表情都不是很放得开,最后,茶农从兜里掏出一样东西,塞在茶王手里。

“你看这人像不像有问题的?”我小声问唐陆。

“我不能断定,不能说所有江湖术士都有问题,一些小法术也是有其存在的道理的,只要不违背大原则,咱们没有正当理由去干涉。”唐陆在这方面的永远保持理智,跟他涉世未深的样子迥然不同。

“那好吧,今天就回去吧?我也算是开了眼界了,喝个茶竟然也这么多学问。”

唐陆回头和我一起走,却不说话,过了会儿忽然冒出一句:“我还挺想尝尝好茶叶什么味的。”

后来几天,唐陆对饮茶文化更加痴迷,也买了一只紫砂小茶宠,整日盘弄,两杯茶水,自己喝一杯,给茶宠浇一杯,然后用专门的小刷子给茶宠洗刷身子,掸去缝隙里残存的茶垢,像一个精致雕琢的工匠。

我和唐糖甚至开始担心唐陆这种状态保持下去会不会出什么心理问题,玩物丧志可不是说说而已,最近他的黑眼圈更加严重,睡眠严重不足,茶水饮入过量也会导致精神状态失常,但是唐陆还是每天沉迷于茶宠,整天想着什么时候包浆,什么时候出成色。

“我哥这个状态也不行呀?咱们的原意想的是让他有个爱好,更懂生活,但是眼下这情况看,比他之前无聊的时候还不如了,咱们得帮他治治。”唐糖看着唐陆在茶桌上傻呆呆的发愁。

“拉他出去走走吧?实在不行给他找个活儿做,毕竟也是正经的大学毕业,想找个工作还是简单的。”

“你去问问他?”唐糖戳了戳我。

“唐陆?坐累了吧?咱们出去溜溜身子。”

唐陸把茶叶撞进水杯,倒了满满的热水,擰紧瓶盖,起身朝我微微一笑,“好啊,走吧。这几天在家确实闷得慌。”

我和唐糖相对而望,翻个白眼。我朝唐陆摆罢手,“算了算了,你算是魔怔了。”

这时,门外扶进来一个老妇,年岁六七十,面色焦急,一路快走闯进店里,刚迈进门打个踉跄,唐糖坐在窗边,连忙起身去扶老太太。

大娘站稳了,随即退后两步回到门口,试探地问:“请问唐大师是在这里吗?”

“唐大师?我们这里是有姓唐的,不过可没什么大师,不知道您说的是什么大师?”唐糖问。

“唐,唐,唐陆!会捉鬼是吧?唐大师!”大娘从内而外看得出是有素质的,只是一时焦急,谈吐不清。

“对,是我,怎么了?”唐陆放下茶盞,连忙起身问道。

“我老头出事儿了!求您帮我们家老头看看——”大娘说着,眼角泪光閃烁,腿脚登時一软,几乎跪下来,我赶忙上前扶稳老太太。

“走,老太太您带个路吧。”唐陆这副正经样子最让人有安全感,他随手将挂在墙上的百宝囊摘下,扶着老太太一路出门去,在路上拦了出租车,向老人家开去。

老太太家住在别墅区,房子是个气派的小洋楼。

路上唐陆向老太太询问老伴儿的情況,她也说不上来,描述了半天,只说老伴儿最近精神状态很差,身子骨跟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忽然就垮掉了,整天瘫在**,该去的医院都去了,医生也找遍了,就是没人知道怎么回事,还有的说是我们家老头心理状态有问题,让我们去看心理医生,瞎扯吗—

老太太快急成泪人了,唐陆拍拍老人手背安慰她,让她不要着急,等自己到了再看看。

老人家里装潢典雅,很有古朴味道,后院是一大片地,唐陆只瞥了一眼,对老太太道:“茶园?”

老太太嗯了一声,叹气道:“哎,我老伴儿这一辈子没什么爱好,就是喜欢喝茶,摆弄茶,退休了把精力都放在这上面了。”

唐陆点点头,随老人上楼。

来到卧室门口,老人先推门进屋,我们听到她跟**老伴儿说道:“老头,醒醒,我把人叫来了,你吱个声,我把人叫进来。”老人侧躺在**,头朝里,抬起三个手指,扬了扬,让我们进去。

我和唐陆迈步进屋,老伴儿在老太太的搀扶下转過身,我和唐陆不禁倒吸一口冷气:眼前此人非别,正是茶王!

“嗬——”唐陆脸色一沉,嘴角微微**,不敢相信眼前这人瘦骨嶙峋,眼离凹陷,脸上形如骷髅,他竟是前几日精神矍铄的茶王!

“茶王——您这是怎么了?”唐陆随手从包里拿出毛尖刺绵。

茶王朝唐陆和我瞄了一眼,眼神中闪过一抹讶色,可能不知道我们为什么会认识他。

“您别动,我给您看看。”

茶王无力地点点头,唐陆回头朝老太太和女保姆道:“你们先出去吧,过会儿我叫你们再进来。”

待我把门关上,唐陆这才动手,将老人的右手掰开,用毛尖刺绵的笔头按在老人手心, 一根手指按在毛尖刺绵的针尖上,一滴血顺着尖端流入笔杆,流进笔尖。

再看老人手心,一道红光涌入皮下的血管,在周身经脉游走一番,唐陆嘶了一声,睁开眼。

茶王人虽瘦弱不堪,还能思考事情,他见唐陆脸色不对,自己也皱起眉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似乎预料到唐陆无计可施,自己大限将至。“茶王您别担心,你的情况我了解了,并不复杂,很好治。”唐陆睁开眼道,茶王虚弱地嗯了一声,望向唐陆。

唐陆从百宝囊里掏出一根红线,一端绑在老人的中指上,另一端栓在自己手指上。

他把线扯直,让我用手指在线中间一勾一缠,挽住红线。

“我告诉你一个口诀,待会儿我施法的时候,只需要你不停念这个口诀就好,并且你会感觉到我这端的红线发热,茶王那边的红线发冷,这都是正常现象,待会儿如果你看见我施法过程中嘴唇发白了,一定要打断我施法,把我们手上的红线扯掉,然后就结束了。”

我不明白唐陆的用意,但只要按他说的做就没错,施法开始,唐陆闭上眼睛,就地盘坐,茶王也闭上眼,只有我左右观望两人,心生紧张。唐陆催动口诀,一股内力真气顺着红线传入我手中,顿时我感觉左半边手掌犹如火烧,仿佛要炸裂开似的。

我不敢怠慢,嘴里忙念着口诀,一瞬间堵塞在手中的真气流通到右边,进入老人的身体,真气传入体内的那一刻,我登时感觉到右边手掌寒凉刺骨,并且似乎有一个无敌的黑洞在将我手上的真气吞入其中。

很快,右边的吸力大于左边真气传入的速度,贪婪的吸收唐陆身上的內力。

我望一眼茶王,他面色红润,脸颊飞红,神色比刚才好看了不少。

果然唐陆还是有一套的,当我再扭回头看唐陆時,只见他嘴唇又幹又白,身体冷得发抖,满脸虛汗。

我登时意识到不好,立即扯掉两人手上的紅线,唐陆似乎被一股看不见的怪力袭击,登时从地上飞出去,打了两个滚,我忙去搀扶唐陆,发现他全身冷得发冰。

“唐陆,唐陆你怎么样?”我焦急地喊道,心里自责不已,都怪我註意力全放在老人身上,没照顾唐陆,导致他真气流失太过严重,一时间几乎被冻死过去。

唐陆仍闭着眼没有理我,再次盘坐在地,手中不停搓动手势,嘴中喃喃念着口诀,几分钟后,唐陆才缓缓吐出一口凉气,整个人振作起来。

“好险——”他轻声道。

原来,唐陆使用的方法,是一种能直接见效但是很危险的法术,可以将施法者体内的真气迅速输入被施法者体内,这种法术能在几秒钟内见效,但是副作用很大,因为一旦被施法者身体过于虚弱,体内就会形成寒气漩涡,一旦有真气涌入体内,就会像无底黑洞一样疯狂吞噬施法者的真气,如果旁边没有人护法,施法者会直接被榨干而亡。

唐陆稍稍恢复真气,再看茶王,面色康健,竟然自己从**坐起来,看来完全恢复了。

“真灵啊,谢谢你啊小伙子,大师——”

“别,别这么叫——”唐陸尴尬地直摆手,他敬佩茶王见识广博,茶王感激唐陆救命之恩,两个人都略显尴尬。

“啊那个,唐,唐兄弟,我得的是什么病啊?”

“没有病,”唐陆说道,“情况很奇怪,就是真气不足导致的气血虚弱,一般人生病不会泄露真气,所以我怀疑是不是有脏东西在您身体里作怪。”

“什么?有什么脏东西?你别吓我,能抓得到吗?”茶王立即变了脸色,左右张望。

“最起码在您身体里我是没有发现的,或许是在您家里边有什么古怪,您跟我讲讲您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怪事?”唐陆问道。

“怪事?”茶王躺平身子,靠在床头,长吁口气,“唉,怪事都不少,最怪的就是那个茶宠了吧。”

一如我和唐陆所料,问题就出在那个奇怪的茶农身上,就在当天,茶农私下里送给茶王一只新茶宠。

茶王拿在手里一看,是一只蜷曲的紫壳龙虾。

“这只虾的料子特别,比我这只蟾蜍劲儿还大,茶王老哥您只要好好养,以后有大出息。”

茶王给龙虾盖上一层纱布,搁着布用手指头捏了捏,不禁感叹道:“好,好东西啊。是好料子,就是——”

茶王第一次在养茶宠上面犯了难,他只会养一般的茶宠,盘弄包浆,他都会,自然不用人教,可是他想要的是那只会动的茶宠,如何让茶宠真正有灵气,能活起来,这却又是另一门学问了。

茶农一眼看出茶王的困惑和尴尬,知道他不好意思开口,轻轻拍拍茶王的肩膀,道,“老哥,您也是这方面的行家,知道喝茶养茶切忌浮躁,这只黑背龙,您拿回去慢慢盘,就还按照您的老办法来,成色自然会比一般的东西好,千万不要动歪心思,您也知道,蜗牛嘴里吐不出白珍珠,要真是为了个茶宠走火入魔,到头来事与愿违就不好了。”

茶农说完此话嘿嘿一笑,再不理会茶王,转身就走,茶王徒留原地发呆,他到底没有问出来怎么把手里这只茶宠养成活物。

其实茶农已经把养茶宠的诀窍告诉他了——千万不可操之过急,否则事与愿违。

可茶王此时已然急切,他心里只想把泥土捏成的玩具养活,越像活龙虾越好,那样才能显出自己独一份,自己是个玩家,老懂行。人玩到这个份上,其实就偏离最初玩的目的了。

茶王寻思既然茶农不肯说,只能自己揣摩,但他又一想,是不是让茶宠活起来的秘诀,是不是在材料身上呢?怎么养都没关系,最后都会达到效果。

茶宠先是把茶宠在茶桶里用几千块一斤的金骏眉发泡,人工发酵,随后再每天浇茶,扫渣,包浆,工作细致认真,一样不落。

大概有一周功夫,黑背虾初具形态,用热茶一淋,原先会变成橘色浅棕色,如今也变成了血红色,晶莹剔透,光彩动人,远比茶农的那只三腿蟾蜍要品质高。

最绝的地方,给黑背龙淋上热茶以后,把屋子里灯光关闭,就能看到那只黑背龙一闪一闪地发红光,光芒犹如夜明珠般光彩透亮!

这可算是茶宠中的稀世极品了!用世间罕见描述绝不为过——

可是茶王还是觉得差了那么点意思——这玩意儿就算再绝再罕见,究竟还是个死物,他就喜欢那只会动的蟾蜍,那么的有灵气,那么的独一无二。

茶王近乎痴迷于让茶宠活起来,他还以为只要给茶宠照顾得好,它就能活过来,于是每天趴在桌子前睁圆了眼睛盯着茶宠。

盯着黑背龙的几只脚,时间一长就容易出幻觉,眨了下眼皮,便觉得那虾的脚动了,起身揉揉眼睛再看,又觉得黑背龙悄悄挪了地方! 他高兴地叫来老伴一起观察,老太太看得腰都酸了,还没看出这破泥捏的东西有什么变化。

“你真是神经了你——”老太太打了茶王一巴掌。

茶王也觉得是不是茶农在骗自己呢,这东西根本就不会动,他只是随便找了个家伙来糊弄自己而已。他气恼得很,每日都去公园里找茶农,却连个影子都见不着。因此很是郁闷。

这日,他在家里生闷气,给自己泡了一杯金骏眉,这是最后一壶了,他心疼不已,不该把大半盒好茶都给喂了茶宠。

他起身去上个厕所的功夫,再回来时,看到茶杯里竟然浮着一只小虫,气得老茶王咬牙切齿, “好啊好哇,连你这小怂虫子都欺负到我头上来!毁了我的茶,我——”

茶王火气莫名的大,他正要把杯子摔碎,却忽然心疼这杯茶,他望了一眼桌子上的黑背龙,无奈地摇摇头,叹道:“你啊你啊,就把我耍着玩了。”

茶王用干净的木筷子把茶杯里的虫子挑出来,随后将热茶均匀地淋在茶宠身上。

茶宠登时在午后温润的阳光下红光焕发,老茶王眨巴眨巴眼,再看茶宠,这小家伙的脚似乎舒展开了!

喔!真是罕见,今天这是开了什么窍,老茶王戴上老花镜,仔细观察茶宠,着实有变化,以前几条腿是紧紧抱在一起的,刚才浇了那一杯脏茶,茶宠的脚便稍微舒展些。

老茶王多聪明,立即摸出了门道,只有用这种脏茶才能浇活茶宠!

茶王顿悟,特意买来许多名贵昆虫,大大小小,会飞的爱蹦的,什么也有,老太太还以为自己老头又换了新爱好,哪知道他整日将刚买来的虫子在热茶里烫死,然后扔掉,将茶水浇在那只泥捏的茶宠身上。

老太太看不下去了,骂老伴儿败家,茶王却瞪眼瞅着老太太,“碎嘴婆,你懂个屁!”

不过这一招很快就用乏了,茶宠的几条腿完全舒展开后,无论再浇多少脏茶,那家伙也没有变化,还是不会自己动。

这可急坏了老茶王,把茶宠养到一半,谁知道又出了差错,既然用昆虫不行,那就再用点更烈的。

茶王思来想去,不知道该用什么好,这天他遛弯遛出公园,随意散步时,路过一家宰猪厂,他忽然想起来,这厂的厂主以前求过自己办事,于是信步进了杀猪场。

厂主看见茶王来了,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不知道茶王到此所为何事。

茶王环顾四周,只说了一句话:“我要一碗猪血— ”

“哇呀,老茶王,您要那晦气东西干什么呀?您莫不是要吃猪血豆腐?”

厂主开厂这么多年,还从来没有人管自己要过一碗猪血。

“您要吃的话,我给您新宰一头猪送去—”厂主十分殷勤。

茶王笑着摆摆手,“哎,我干嘛白要你一头猪,你还做不做生意了?我就要一碗血,你别管我做什么,有的话就给我,没有我改日再来。”“有,有的是嘞,您要多少我都有,老张,老张,你给接一盆猪血送到老茶王家里去。”

“不不不,你可别这么客气,就一碗就可以。”

茶王拎着一小兜子热乎的猪血回家,打开一看,腥气难闻,血液几乎凝固。

茶王舀出来一勺,拌在热茶里,都淋到茶宠身上。

霎时,茶宠的几只脚胡乱踢踏,吓得茶王手里的杯都掉了。

他又惊喜又害怕,惊喜的是自己摸索出把茶宠养活的办法了,害怕的则是看着眼前的死物动起来,莫名的诡异,心里禁不住发毛。他就这样惴惴不安,把剩下的一碗猪血全拌在热茶里,喂给茶宠。

茶宠当天变成了深红色,体型足足大了一圈,平时待着的时候,偶尔会活动活动腿。

茶王夜里躺在**,寻思着还有什么办法能让茶宠彻底活过来呢?

想着想着便进入梦乡,梦里,他感到周身一片漆黑,随后从脚底下喷涌出浓密的血雾,他就这样提心吊胆地走啊走,忽然从对面闪出一只庞大的虾头!那只血红色的虾头直奔自己面门来,他没办法躲避,任由虾嘴里伸出一根长长的管子,插进自己脖颈,吮吸他的血液。

第二日起床,茶王便觉得肩膀周遭酸痛难耐,浑身没劲,去茶厅里看望茶宠时,那小家伙竟然换了姿势!

茶王嗬了一声,心里却有点沉重,怎么也欢喜不起来,反倒是有些害怕,他把虾头摆向北,然后没再踏足茶厅。就这样,他又在沉重里度过一晚,当晚,那只庞大的虾头再次出现,吮吸自己的血液。

茶王的身子第二天便垮掉了,身子骨似泄气的皮球,两天里就瘫成这样,老太太觉得事出诡异,于是才找来唐陆。

唐陆听完,微微一笑,对茶王道:

“怪就怪在这只虾身上了,您把他养活了,它吃活物的欲望越来越大,最后不找您找谁?您的真气都是被茶宠给吸走的。不知道您的茶厅在哪儿?”

茶王带我们去了茶厅,找到那只茶宠。

“您看它的头朝哪个位置?”

”这这——这是我卧室的位置——”

“倘若再晚些,不仅您的命保不住,全家都要遭殃。”

“那,那可怎么办?”茶王身子打哆嗦,几乎站不住。

唐陆淡淡一笑,“两招。”

“这是一。”唐陆掏出黑竹简,一下将茶宠打碎,碎渣里涌出一股红色的**。

“二呢?”

“二啊,就是玩物不可丧志入魔。您懂吗?”

不管茶王懂没懂,唐陆反正算是给自己上了一课,我又在他眼里看到了那抹自信的光。

唐陆自此再没痴迷过喝茶。

大概生活也是如此吧,急不得,要慢慢来。

(茶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