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夜:火味02

“那你心里不难受?”

“难受,怎么不难受,吃醋是刻在基因里的本能反应,怎么样从由爱生恨的冲动里冷静下来,这是人才能做到的。她很爱我,我知道的,我也爱她,我们的爱是超越肉体的,可以超越**那一口糜烂混乱的吐气,我也可以包容她和怎么样的男人吐气。”

“可是,说起来容易——”我开口欲言,却被老人那只粗糙温暖的大手按住。

“我不是要劝你去心安理得地戴好一顶绿帽子,而是在向你讲我。”

那天晚上,束甲从胡同回到家,手里还拎着那包爆米花,他一直揣在怀里,还有温度,不是很凉。

“呀,你今天怎么回来得晚。”妻子满面红光,匆匆站起来把束甲接进客厅坐下。

“嗯,活儿多,你看这个。”

束甲把背在身后的手绕出来,妻子看见那一兜爆米花。

“啥时候买的?街上来卖爆米花的了?怎么是凉的。”妻子捧着袋子,欣喜地拆开。

“嗯,中午,你吃里边的,兜兒边上的凉,里面的还热乎。”

“嗯——”妻子自己吃一个,喂束甲一个。

从那天后,束甲再也没提前回过家。

每天准时准点,精确到分钟回家。

妻子也一直那么红光满面,说起话来中气十足,听她说,自己现在干活儿都有劲了不少,等攒下一大笔钱,就带着束甲去城里看病,她听人说,视网膜脱落还有得治,得需要做手术,开刀不开刀的都是小事,重要的是钱要攒够。

束甲也笑着应承,让妻子自己多吃点穿好点,反正自己现在有没有这双眼睛都一样的,不在乎早晚快慢地治好了。

生活大有奔头。

这天下午,束甲依旧按时回家。

他在门洞子里时便听到家里传来的争吵声。

是妻子和另一个男人。

今天反常,来**的男人怎么还没走。

“你快走,他要回来了。”

“你放开我,我男人马上就回来了,不能让他发现你。”听妻子的声音,似乎也很生气,推搡男人道。

“我不走!他一个臭瞎子我怕他干什么?”男人粗暴地喊道,“你到底跟不跟我走?有胳膊有腿,又不比他差什么,你怎么就心甘情愿跟着他?怎么就不跟着我?你跟着他受多少苦连累自己值得吗?”

“我绝对不会跟你走的,说多了没用,咱们两个这苟且关系,你心里没点数?我男人就是瞎了聋了死了臭了,我也就只跟他这一个,你有事没事,赶紧走吧,以后不要再来了!”妻子说得很决绝。

“行,”男人气得直挠头,“你不跟我是不是?”

“是了,怎么样?你杀了我?”

“你给我等着!”男人一把掀开门帘出屋。

束甲的耳朵很灵,听到男人走出来,正和他打个照面。

如果现在捉奸,男人正在气头上,束甲的眼睛又看不见,动起手来无疑自己吃亏。

男人愣在原地没动弹,妻子看见丈夫站在院子里,险些没叫出声来。

束甲很聪明,也机灵。

他拄着盲杖,在院子里叫了一声妻子的名字。

“哎——”妻子连忙答应道,不停挥手让男人把鞋脱了靠着前边溜走。

束甲点了点头,“我回来了,上个茅房,今天他妈的风真大,吹得我肚子疼。”

男人见束甲进了厕所,回头瞪了一眼情妇,脱下布鞋,光着脚出门了。

妻子摸了两把泪,缩回**。

“你今儿怎么了。”

“风大,吹冻着了,鼻子不舒服。”妻子小心地说。

“嗯,我说呢,你说话鼻音重。喝药不?”

“没事儿。过几天就好。”妻子终于觉得自己**偷得太简单了,她甚至怀疑是不是束甲在纵容自己。

应该不会吧,是个正常男人都该对妻子出轨这件事恨之入骨,怎么可能束甲闻而不问,反撒手不管呢?

“你这几天能早点回来吗?我一个人在家,怕。”妻子的班制和一般人不同,她是后半夜上班,一直到第二天上午十点,挣得比正常班制多。

所以她下午都是一个人在家。

“好,”束甲摸了摸妻子的脸,“感个冒就给吓成这样。”

束甲发现自己的身体出现了异常。

可以说是奇怪的癖好。

他开始对火感兴趣,脑子里总是描绘着一团暖和的橘色火焰。

束甲在小卖部买了一只打火机,坐在报亭里的时候,他就把打火机点着,缓缓接近自己的脸。

是熟悉的灼热感,渐渐接近,烘烤他的皮肤。

那一团小小的火焰,似乎开始散发香味,像一只刚出锅的卤猪蹄,或者一锅好看又好闻的东坡肉吧,总之束甲感觉自己没有闻过这么香的东西。 他慢慢张开嘴,试图接近那一朵火苗。

尽管心里清楚得很,一旦被火烧到,免不了起个大泡,受皮肉苦,可是他仍然难以抑制自己的行为。

终于,在火焰离嘴唇几厘米的位置,传来“滋溜”一声响。

火焰在没有接触到束甲的皮肤前,先烧了他的胡子。

“嘶溜——”束甲灭了火。

他攥着打火机,手心里全是汗,火焰消失,束甲胸膛宛若空了一大块,有无数只虫子在里面蠕动一般瘙痒难耐。

心口的温度似乎也在渐渐冷却,他现在极其需要火焰,他要把那一团火送到嘴巴里,咽进肚子里,用以温暖自己的血液—— 他感觉如果再不这样做,自己就会被冻成冰。

束甲点着火机,猛地张开嘴,含住打火机。

奇怪,火焰到了自己嘴里,竟然一点温度也没了。

还有一股芳香的味道。

像是吃糖块一样。

虽然火焰吃在嘴里没有实感,不过味道很足,之后还有一股淡淡的薄荷清凉。

一团火咽下去,瞬间暖胃,说不出的舒缓顺着血液流淌全身。

束甲没忍住,又来了一口。

还是那个味儿!还是那样的舒爽清凉!

一股暖流又重新把他洗刷一遍!仿佛他死过一次又从妈妈的肚子里钻出来,睁开眼看见了新光!

从那时候起,束甲就喜欢上了吃火。

走到哪儿吃到哪儿,束甲还惊喜地发现,每个地方的火焰,味道都不一样!

老朋友赵大瓶家门口,火焰是有点咸的。

李姐家门口的火焰,比较酸。

还有街上开驴肉火烧店的老王门口,总是那么热气熏人,所以他家附近的火,是有一点点辣味的。

一路走着磨蹭着,束甲回了自己家,他突然想尝尝自己家的火什么味。

“咔哒——”

火机点燃。

束甲一口吞下。

好辣!他都没来得及细嚼,就感觉舌头上有无数个火星乱溅,他满地吐唾沫,面红耳赤,口水不小心流到嗓子眼里,呛得束甲咳嗽连连,差点把肺都咳出来。

就这么折腾了十分钟,那感觉才渐渐淡去,束甲跟没了魂儿一样,靠在墙边喘粗气。

自己家的火为什么这么辣?

他那时候还没想到火的味道会和以后产生什么神秘的联系,只觉得以后在家肯定是不能吃火了,因为束甲不喜欢吃辣。

那一夜很难熬,束甲躺在**翻来覆去睡不着,心口又开始变得冰凉,但他又不想重新吃那么辣的火。

他只得借上厕所的理由爬下床,攥着打火机随便摸到一户人家墙外,连吃了十几口火,这才全身舒服又放松。

第二天束甲出门很早,他喜欢报亭里火焰的味道,最温柔,最甜腻,最好吃。

中午时候,老朋友赵大瓶火急火燎地赶到报亭来,上气不接下气:“束甲!束甲!你家着火啦!快回去看看!”

“着火?”束甲腾地站起身,盲杖也顾不得拿,由赵大瓶搀扶着,向家里方向飞奔。

他最担心的是妻子。

妻子这个时间点正待在家里。

束甲不敢想后果会是怎么样。

此时他满脑子竟都是那个和妻子**的男人。

他想着那人的话:

“你给我等着——”

他现在最想要听到的是妻子的哭声。

一群人搀扶着妻子,妻子绝望地哭喊:

“我的家——我的家—— ”

在离家两条胡同远的时候,束甲已经听到木椽和房梁倒塌的声音。

还有一条街远的时候,听到烈火噼啪吞噬家具、墙壁的声音。

来到家门口,束甲拨开外围看热闹的人群,十几个邻里在拎着水桶忙里忙外救火。

束甲大声喊妻子的名字。

一直到他喉咙失声,都没有听到妻子回应他。

束甲无法控制自己颤抖的双手,他随手抓住一旁人的胳膊,问他有没有看到自己的妻子。

人们都没有看到束甲妻子的身影。

救护车来得很及时,扑灭了大火,房子却已然被烧塌了一半。

束甲不敢想象妻子就在房子里的模样,被火烧焦的尸体,他也不是没有见过。

他仍保留着一丝希望,束甲宁愿希望事实是妻子跟情夫私奔顺便点了自己的房子,也不想看到妻子被埋在火场里的样子。

消防员在废墟中寻找了一下午。

傍晚,有两个人沉默着将担架放在束甲面前,随后来的,还有一辆警车。

“哥——嫂子——”其中一个年轻的战士对束甲开口,被另一个人拦了下来。

束甲摸索着,缓缓蹲下,双手摸上担架。

妻子安静地躺在上面。

她身上没有被火烧到,而且睡得那么安详。束甲摸到她冰凉僵硬的面庞,滚烫的泪水涌出眼眶。

从大门走进来几个警察,看到了担架上的死者,大声呵斥道:“是谁让你们破坏第一现场的?同志,请你配合我们工作,不要再触碰死者。”两个警察想把束甲从地上拽起来,束甲挣脱开,双手仍在妻子身上摸索。

他的手在妻子胸膛上摸到一把刀。

刀身没入妻子的身体,只剩下刀柄。

束甲怔住,三个警察硬把他扯离了原位,开始对死者进行调查采样。

案件并没有多复杂,警察们凭借高超的办案能力,很快对犯罪现场进行了还原。

犯罪嫌疑人锁定在束甲妻子的情夫身上,当天中午,嫌疑人来到束甲家中,胁迫束甲的妻子跟他私奔,妻子不同意,并且和情夫发生争执,情夫在极度恼怒的情况下,将随身携带的短刀插入女人胸部,造成重伤。

短时间内女人并没有死去,情夫畏罪潜逃,临走时放火烧掉束甲家,并且堵住束甲妻子的出路。

死者受伤后失血过多,体力不支,为避免被火势烧到,她用尽最后的力气,爬到浴室墙角,打开淋浴头,最终气绝身亡。

不知道是出于死者的求生意识,还是她要故意保留犯罪证据,总之警察根据妻子胸膛上的那把刀,确定情夫就是村南的流氓汉震达子。

搜捕行动很快展开,没两天嫌疑人便落网了,震达子逃窜在外,被警察发现是欲要掏凶器袭警,警察掏出枪械向震达子射击,震达子腿部腕部各中一枪,最终跳下水库自杀身亡。

束甲坐在报亭里,听警察同志向自己讲述案件结果。

“嗯,我知道了,谢谢警察同志,谢谢国家。”束甲说道。

震达子死了,这个人是束甲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想要复仇的人,但是就在束甲还在头脑中盘算一个瞎子的复仇之路时,警察却通知自己,仇人已经死了 。

死得不算好看,是罪有应得,束甲心里有些失望。

妻子出殡的那天,街上又来了卖爆米花的,束甲买了一大兜热乎的,攥在手里。

负责丧事的人们问束甲,他的妻子要葬在哪里,是村东头他家的麦子地里,还是葬在村子的陵园里。

“哪儿也不去,就在我家里。”

“你家?这?”人们面面相觑,都觉得不太合适。

“你以后不住房子了?嫂子埋在这儿,以后在哪儿盖房子?”赵大瓶不理解束甲的做法。

“不盖了,这地放着吧。”没了妻子,束甲丝毫不在乎他住什么样的地方,有时候觉得报亭就很好。

人们都觉得不妥,但是执拗不过束甲,只能在宅基地上挖个坑,把妻子葬在这里。

骨灰入冢,封土之前,束甲打开手里的一兜爆米花,眼泪倏地涌出来,他大把大把地抓着爆米花,向烧火送柴一样往里塞。直到塞不进去又嚼不动了,束甲将剩下的爆米花随手扔进冢里,挥挥手示意人们填土。

整整一年,束甲都没有从妻子去世的阴影里走出来,他就坐在老伙计让给他的报亭里。

他不再向老伙计要工钱,每天给人家打打下手,有自己口饭吃就行。

没活儿的时候,束甲就一口一口地吃火。

老伙计发现了他这个怪癖。

“要注意身体呀,人虽然走了,但是你得好好活着,折磨自己可不行。”老伙计劝道。

“没有,我没折磨自己。”束甲说。

“还说你没有,用火烫自己的嘴,那能不疼吗?”老伙计要抢走束甲手里的打火机。

“真不疼,很好吃的,不信我再吃一口给你看。”束甲向老伙计表演了他的绝技。

“嘿嘿,你给老伙计我耍杂技呢。”

“薄荷味儿的,你这儿的火好吃,别处的,不好吃。”

老伙计被束甲逗得咯咯直笑,“这么说,还有的地方不好吃呢?”

“对,辣的酸的,我都不喜欢,我就喜欢你这儿这甜的。”束甲很认真地说道。

“行,行,你喜欢吃就多吃。”老伙计没再说什么。

第二天的时候,老伙计偷偷摸摸来到束甲面前,拉着束甲的手,塞给他一个冰凉的东西。

“这是什么?”束甲在手里盘弄着,那个冰凉的金属物体逐渐有了自己的温度。

“我教你,”老伙计拿着束甲的手,一点点教他打开这个东西。

“咔哒 — — ”

一朵火苗冒出来。

是一个金属壳打火机,紫色的,纹路很精美,束甲虽然看不到样式,但手里能感觉到。

“这东西不便宜。”束甲笑着说,他对这个小玩意儿爱不释手。

“你那么喜欢火,就用这个吧,当个小玩意儿,人啊,可得看开点,说不定谁什么时候就没了,好好珍惜。”老人说道。

这个小小的打火机,在束甲手里,一用就是三十年。

直到现在,老人还一直在用,是充气式的,没燃料的时候只需要充燃料即可。

束甲认为老伙计说得很对,喜欢一个人,就要珍惜跟他在一起的每时每刻,指不定什么时候,那人就会突然离开你,不给你道别的机会。

这世上很少给人认真准备道别的时机。正因为离别来得突然,所以回忆才格外珍贵。

据束甲说,他这一辈子都在拯救,他想做个善良的人,对人善良,对生命善良。对自己的生命负责,拯救对自己不负责的人。

可真心对他善良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已经死去的妻子,另一个就是供自己吃喝的老伙计。

妻子走了,他那时就更加珍惜这个老伙计。

那段日子还算开心,他发现,自己渐渐地可以不那么依靠和迷恋吃火了,从刚开始的一口不停,到后来一天一百口,再到一天五十口,然后十口,五口,一口。

束甲记得他成功戒掉吃火的那天,是在一个寒风凛冽的冬天,雪花特别特别大,束甲看不见,但是他伸出手,能感受到雪花落在皮肤上,凉凉的一大片。

他侧耳听着收音机里的准点报时,六点钟整——完整的一天!他没有吃火,身体也没有很难受,心口也不再冰凉。

束甲迫不及待地要把这个消息告诉老伙计,但是他人已经突然不见好几天了,不过家里的东西没有搬走,束甲并不担心。只是希望他今晚能回来。

八点钟,老伙计从门外拎着一大兜菜进了屋,搬来一个铜炉。

束甲听到老伙计咳嗽了一声。

“今晚吃火锅,他妈的,想吃涮羊肉吧,没有了,早卖完啦,今天人们都疯了吗,家家吃涮锅子,呸!”

束甲注意到老伙计说话的鼻音很重,像是哭过一场。

气氛有些压抑,束甲不知道怎么开口。

老人把铜炉的火点起来,摆上一个铜火锅,往里添了炭火,把底料汤汁咕嘟着,自己调了两个油碟酱碟,一人一个。

“今儿咱哥俩凑合吃一顿,全是菜,也不知道你爱不爱吃。”

“我都行,没事。”束甲说。

“唉,我还是想吃肉,好久没吃了,想死了!他妈了个巴子的!”老人揜了一把鼻涕,眼圈立即红了,他偷偷地抹一把泪。“出什么事了。”束甲终于忍不住了,问道。

“我儿没了。”老伙计夹了一根菜,往嘴里送,嘴皮子被烫了一下,气得他把菜摔在桌子上,随后眼泪如决堤般爆发。

老来丧子。

没得很突然,老伙计的儿子喜欢喝酒,那天在家喝多了,上厕所时一头栽倒,据说是脑血栓,第二天人们发现他时,人都冻挺了。

这几天老伙计一直就在儿子的丧事上。

“你说这人好端端的,怎么就说没就没了——”老伙计忘了曾经给束甲讲过的道理,此刻兀自神伤,哭个不停。

“我给您当儿子。”束甲拉住老伙计的手说。

老伙计把筷子放在碗上,拉着束甲的手,哽咽不止。

“好——好—— ”

老人脸上松弛的肉在发抖,他只是哭,看不出是喜是愁。

老伙计几度张口,却有一句话始终噎在喉咙。

“好大儿——我走到哪儿你都是我家人……”老伙计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

束甲嗯了一声,发觉老人话里有话。

“您,怎么——”

“我明天就要走了,老闺女想把我接到她那儿去住——”

束甲怔住,想拦,可是他凭什么呢,心里只是舍不得。

“您在这儿不是过得好好的。”

老伙计长叹一口气,缩回手,用手背抹了鼻涕泪。束甲哪里知道,老伙计的日子根本不是他想的那样。

束甲还以为老人的鞋店生意不错,还开着报亭,会有可观的收入,因此老人才会雇他当伙计。

事实上老人年迈气衰,那双手早就拿不动锥子了,老伙计一个字不认识,他怎么卖杂志报纸?那都是两年前剩下的杂志,一直没有卖出去过,便摆在报亭里。

老伙计支付给束甲的钱,都是儿子给的生活费里来的,他把生活费分两半, 一半给自己, 一半给束甲。

如今儿子出事身亡,老伙计自然再无经济来源,好在他还有一个远嫁他乡的老闺女,闺女要把独身老人接到自己家去,老人不愿丢下束甲一个人,问闺女能否每个月给自己点生活费就好。

闺女在家里只听丈夫的话,丈夫算了笔账,每月给老人生活费远不如把他接到家来花销小,因此撂下一句话:要么到这儿来,要么就不管了。

束甲窝在**泣不成声,老人也偷偷地抹眼泪。报亭里溢满了火锅的热气,门外风雪呼啸。

“您就去吧,我个人也能过,怎么过不是过。”束甲哽咽道。

老人夹了一口已经凉透的小白菜,放进嘴里咀嚼,随后一口吐在桌子上:“嗬,真他妈难吃,就想吃口肉,也没有——”

束甲把头埋在棉袄领子里,不肯作声。

“这亭子,你就住着吧,有个歇脚的地方,我那老房子,让我女婿要了去啦,没办法,人老了,就得吃这轮头饭,要不然这房—”

“行了,我都知道了,吃——今儿不说别的。”束甲滑下床,坐在桌子旁,摸索到酱碗和筷子,在滚烫的锅里捞菜吃。

当晚,等老人睡了,束甲把自己裹好,拄着盲杖,打开门迎进风雪中。

脚下的雪已经快没脚腕了,他每走一步,冰凉的雪花便顺着鞋口钻入,融化成冰水,很快雪水便湿到了脚底。

夜晚和白天,对束甲来说没有概念,无非是冷一点。

束甲知道城里有一家二十四小时开着的肉铺,那里的肉好吃,他经常去。

这条路对他来说很熟悉。

只是他没料到脚下一滑,在一处土坡上踩了雪,身子不稳,向后栽倒。

束甲刚爬起,便感到脖子冰冷刺骨,他的围巾被大风掀开,消失在黑暗里。

束甲从雪里找出盲杖,把脖子缩好,一点点前进。

待束甲将上好的羊肉买回来时,已然是第二天。

他没数自己栽了多少个跟头,手上裂开多少口子,脚上的袜子已经和冰水缠在一起冻成坨。

他返回路上,突然觉得心口发凉,那种寒凉,更甚于身体表面的寒冷。

他浑身发抖,无力地靠在墙上,他的瘾又犯了。

束甲无法动弹,雪花在他身上落了白茫茫一片。

此时已经是上午八点。

风停了,大如柳絮的雪花还在下。

一辆轿车经过束甲面前,车主认出墙边靠着一个人,急忙下车查看情况。

这人竟是束甲——

“哎哟,老哥,你怎么一个人跑出来这么远——”这是束甲的后街邻居,刚出差回来,他伸手去探束甲的鼻息。 “还好还好,还冒热气儿呢——束甲,束甲?”

束甲怀中抱着羊肉,缓缓摇头。

“快,我拉你上医院!”

“不,不去——”束甲小声道,“给我火——”

“啊?你说什么?怎么的了?”邻居把耳朵贴到束甲耳边。

“火——火——”束甲有气无力地道。

邻居以为束甲发冷,于是先把他拖到车里,打开暖风,给他盖上自己的衣服。

但束甲还在要火,没办法,只能掏出打火机点着,“你要火干什么?”

束甲一张嘴便把火吞掉,把邻居吓了一跳,以为他要自杀。

“嘿哟,兄弟出什么事了,什么事不能挺过去,你不能自暴自弃啊。”

几秒后,束甲缓缓睁开眼,“回去,开车回去,快!”

邻居执拗不过,只好开车把束甲载回报亭。

束甲打开车门,跌跌撞撞地冲出去。

老伙计的门还关着,束甲体力不支,靠在门上,用头撞门,嘴里大喊:“爹,我把羊肉买回来了——”

许久,无人回应。

束甲张开手,颤抖着向门把手摸去。

上面挂了一把冰凉的铁锁,积攒了薄薄的一层雪花。

从那天开始,束甲陷入了无穷无尽的痛苦。

他必须每天随身携带打火机,身体会时不时发冷,只有一口一口地把火焰吃下,才能缓解这般痛苦。

他在反复的吃火中,摸索到了规律,越是清凉的火,证明这个地方越安全,越是辣口的火,则证明附近越容易出现火灾。 三十年里,他一直住在报亭,孤身寡人。

十几年前村子闹过地震,死了不少人,倒了不少房子,束甲主动把自己家那块地捐出去,做赈灾基地。

上级给过束甲特殊关照,每年会给他发不少钱,束甲直留下自己吃饭的钱,剩下的,全匿名捐到山区里。

我实在没想到,这个看似平凡的老人身上,竟然藏着这么多故事。

只是我对束甲老人还有一点疑惑。

“您为什么突然会对吃火上瘾?是遇到过什么很奇怪的事吗?”

“这个我倒是没有注意,来得很突然,这辈子事儿太多啦,记不住。”

老人说着,冷不丁打个寒颤,赶忙从怀中摸索出打火机,搓出一朵火苗,咽进嘴里。

“那,如果,有办法让你戒掉这个瘾,您愿意吗?”

老人一怔,摩挲着手里的打火机。

戒不戒呢——此瘾犹如毒品,一步步侵蚀老人的身体,戒掉就再也不用受寒毒侵袭,但是这就意味着他再也不能预言火灾降临。

“你有什么办法?”老人忽然发问。

“我没有好办法,但是我朋友应该会有。”我道。

“嗯,”老人应了一声,“都可以吧。”

“今天也不早了,你早点回去休息吧,我也要睡了。”

我不再打扰老人,默默退出屋门。

第二天找到唐陆,他满脸疲惫之色,看来这次出门又碰上了小麻烦。

“我遇到一个很神秘的老人。”我对唐陆道。

“什么人?”唐陆本来拄着头休息,听我说起老人束甲,忽然精神。

我把老人的故事向唐陆讲了一遍。

“啊,这样啊——”唐陆默默道。

“你有没有什么办法帮帮他?”我迫不及待地问。

“有是有,不过能不能奏效还要看老人自己吧。”

“什么意思?”

“老人身上附着一个东西,是灵的一种,叫火味。”

火味,能力如其名,附着在人身上,可以让人尝到火的味道,只是一旦开始吃火,就会像吸毒一样,入瘾至深,最后难以自拔。如果被附着的人不愿意内心悴萎,即使有驱魔术介入,也很难将其拔除干净。

“什么也叫内心悴萎?”我不解。

“就是对生活没有希望,或者无法从生命的阴影里走出来,火味就不能拔除干净,会一直种在那人身上,无法消灭。”唐陆道。

“依你对老人的了解,你觉得他能吗?”

“我不知道。”我没办法判断,他表面上总是笑呵呵的,但是内心世界让人捉摸不透。

“我们去看看吧。”唐陆收拾东西,由我领路向老人的家出发。

远远地还没走进村子时,看到一处小胡同冒出浓浓的黑烟。

“着火了?”我望一眼唐陆,二人加快脚步朝着火的方向冲去。

是一处破旧的老巷,死胡同。

胡同里被人点着了。

人们围在一旁看热闹,没有人上前救火。

我和唐陆挤进人群。

其中叉腰站着一个系围裙的中年妇女,她手里拿着一只打火机,脚边放着一堆柴火。

是她放的火,而且洋洋得意。

胡同中传出股股带有恶臭的浓烟,还有没烧干净的柴火,很显然是妇女故意堆砌好的。

在燃着的柴火后面,同时传出隐隐约约的猫叫声。

极其悲惨,痛苦——

原来,妇女是胡同旁的住户,这个隐秘的胡同里住着一对野猫,野猫又下了一离小猫,没日没夜地乱叫,妇女曾经试图逃跑它们,结果被发疯的公猫追了半条街。

这天,她终于想到一个绝妙的办法,放一把火,将胡同烧干净,连同那些可恶的野猫一起。

此刻,野猫一家被堵在死胡同里,小猫统统被烧死,母猫试图把还没睁开眼的小猫从火源里抓回来,结果被燃烧的木柴砸中,当场丧命。只还有一只公猫,被火焰夹攻,身上的猫被烫掉大半。

在场的人私下议论,可能都觉得活活把猫烧死有些残忍,但是没有人站出来说一句,毕竟这一窝野猫也给过路的或者周遭的人带来过大大小小的麻烦,有人要把它们除了,倒也方便自己。

那只公野猫依然在嚎叫,听上去惨痛难耐,让人起一身鸡皮疙瘩。

我和唐陆都于心不忍,想要上前帮助。

就在这时,一个老人手里拄着盲杖走进人群,没人拦他,纷纷让开一条路。

老人径直朝冒火的胡同里走去,有人对束甲道:“伯伯,别去啊,那胡同里着火。”

“我不知道着火?”束甲反问一句,那人不吭声了。

束甲用盲杖探路,往胡同口走去,他侧耳听着猫叫,向深处去。

“伯,您别,您说这——”原本叉腰的威风妇女不知道束甲要做什么,反正是慌了,上前扶着老人的手。

“你要是还把我当个伯,就让我把这个小猫儿救了,它一家都折了,留它一条命不过分吧?”

妇女不知所措,嘴巴张了又合,脸色难堪,嘴里道一句:“行吧。”随后撒开老人的手,退在一旁。

全村人都敬佩束甲为人,尤其是这些后辈都是听着束甲的英雄事迹长大的,他这几十年里,做过多少善事,没人数得清,要说他有多善?举个例子,你愿意无偿把你的地产上交公家赈灾?自己睡二十平的破报亭?

而且全村人多多少少都受过束甲的帮助,都说束甲会看风水,知道哪家宅子什么时候容易着火,告诉大家怎么防范,这几十年来,连一点不该见的火星子都没见过。

束甲现在要留野猫一条命,众人谁敢说一个“不”字?不过都站在原地看个热闹罢了。

束甲跟火打了几乎一辈子交道,靠着身体皮肤对温度的感知,避开有火的地方,用盲杖一点点挑开堵住胡同的乱柴,野猫的叫声也越来越近。

我和唐陆眼神一对,上前要帮忙,结果被那中年妇女一把拦下,“你们是什么人?跟你们有什么关系?”

“我们——”我不想理会这人,眼中全留意老人,生怕他眼睛看不到,在火场里出什么危险。

正说时,老人已经安全地把野猫带出胡同。

野猫原本浑身白毛,现在后半身的长毛被火焰燎秃,前半身仅有的白毛也滚上一身灰。

它站在老人脚边,抬头看见胡同口周围满是人,立即充满敌意,四爪抓地,后背高高拱起,半身的毛乍起,喉咙里咕咕响。老人弯下腰,双手前探,想要抚摸这只可怜的野猫。

但是老人的手还没碰到野猫时,那畜牲猛地反过来咬住老人的手背。

老人嘴里“嘶”的一声,用力甩开野猫的嘴。

野猫跳出去一步,见人群几条腿间有个缝隙,如离弦之箭,迅速蹿离。

老人蹲在原地,用手抹去手背上的血,他很用力地捂着胸口,在地上捡起盲杖,戳戳点点又离开人群。

“老人脸色不好,咱们跟上。”

唐陆一眼看出老人的瘾又犯了,胸口宛如冰封,浑身颤抖,却硬撑着离开人群。

“散了吧散了吧?有什么好看的?”胡同口里的火势散去,只剩滚滚浓烟,妇女没看到野猫一家被杀光,很是恼怒,朝人们指指点点。

我和唐陆跟在老人身后,我想跟他打个招呼,唐陆一把将我拉住:现在还不可以——我们先观察。”

老人走在回去的路上,行动速度却越来越慢,不停用手抓着胸口,脚步踢踏。

“不行,我看他情况好严重。”我怕再不搭把手帮忙老人会出麻烦。

唐陆不再拦我,和我一同上前。

“老人家,”我在束甲身旁叫他,“你怎么样?”

我双手搀扶老人肩膀,他侧耳听出是我,于是身子放松,慢慢靠在我身上,我顿时感受到他身体中冒出来的阵阵寒气,连带我也跟着冷得发抖。

“火,火——”老人嘴唇又干又紫,微声道。

“火?您没带火机吗?我没有火机呀。”我在老人兜里**,找到他那只褪色的打火机。

“卡哒—— ”

一朵火星闪烁。

“卡哒——咔哒——”火星起了又灭,却怎么也点不着火。

“没气儿了?”我问老人,束甲无力地扬起叁根手指,摆了摆,随后垂下。

“您等着,我这就去超市给您买,您等等—”

我刚要起身,老人身上的寒凉之气忽然加重,似乎有一只无形的手,带着彻骨的寒凉从老人的肉体里溢出,蔓延到我手臂上,迅速侵染我的肌肤。我上下两排牙齿猛地一碰,顿时喉口发紧,连一句话都说不出。

好在唐陆一眼看出端倪,迅速掏出毛尖刺帛,将尖端刺入左手手心,右手捻着笔杆一转,血液迅速渗透到毛笔头里,他拔出毛尖刺绵,将笔头戳在我额头。

顿时,一股灼热的暖流从天灵盖倾注而下,身体里的寒毒也迅速退散,唐陆一把将我拉开,和老人的身体分离。

束甲倒在地上,身体抽搐,甚至肉眼可见他衣服上结出一层细微的冰霜,面庞也惨白,肌肉逐渐僵硬。

唐陆自然不用我催,抬腿迈到老人身前,用笔头在老人面孔上方画出一道符咒,随后用带血的左掌掌心拍在老人额头,嘴里念起咒语。左手缓缓抬起,只见一个半透明的人形从地上坐起,竟然是老人的灵魂。

束甲灵魂的额头贴在唐陆手掌上,随他的手掌浮在空中。

这是很古老的一种驱魔术,名为“牵魂掌”,可以短暂将失去意识之人的灵魂牵引出身体,附着在自己的手掌上。

所适用的范围十分有限,作用也仅仅是能保住将死之人的灵魂一时,如果在这几分钟内没有找到解救此人的办法,那么这个人便彻底救不回了。

唐陆对束甲的灵魂说:“老人家,千万不能自甘堕落,想想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你不舍得的人,还有什么放不下——”

唐陆不说这话还好,此话一出,束甲灵魂脸色泛黑,竟然沉沉地下坠,大有坠回身体的趋势,唐陆支撑不住,一个手掌难以吊住他的灵魂。

唐陆失落地看着我摇摇头。

意思是老人对这个世界已经完全没有留恋,他内心越是深陷阴影,就越难为他拔除火味。

是啊,他还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呢——

“世界上只有两个人爱过我,两个都不在了。我用了一生去爱别人,老天却不肯留下一个人爱我——”

老人的身体不再发抖,变得僵硬挺直,肉眼可见的寒气从身体里向外冒出,衣服上结了一层白色的冰霜——

就在我和唐陆都要放弃时,路边的草丛里忽然窜出一个黑影——是刚才被老人救下的那只野猫。

原来它一直跟在老人身后,见束甲躺在地上不动,野猫这时才跳出来。

野猫围着老人的身体转了两圈,胡子上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丑陋的野猫甩甩脸,向后退了一步。

它在犹豫什么?

野猫忽然一步跳到老人的脸旁,伸出舌头舔了一口老人的下巴。

那野猫显然也受了寒气的侵蚀,顿时四肢僵硬,躺在地上不再动弹。

唐陆见野猫双眼翻白,嘴里吐出白气,知道再不救它,转瞬间就会死。

只得腾出拿毛尖刺绵的那只手,将笔头戳在它身上。

不一时,野猫四条腿发软,胸脯一起一伏又有了呼吸。

“你快看!”我指着老人的身体对唐陆道。

老人身上的冰霜竟然化掉了,一股紫气顺着老人的喉咙涌上他的脸,左冲右撞。

唐陆一眼看出端倪:“夜行图!收了它。”

“怎么收?”我正问时,唐陆松开左手,将老人的灵魂送回体内,随后从腰间拔出黑竹简,用竹简的末端顶住老人的下巴,用一根手指轻轻敲打竹简,顿时一道红光蹿上老人的脸,和那道游离的紫气结合。

“就是现在——”唐陆道。

这就是火味的灵体了,是一道小小的紫气。

我见它想逃跑,随即探出右手食指,嘴中念动口诀,用力朝火味的灵体一点,那小家伙登时被定在空中难以动弹。

我双手合十,念一声:“封——”

紫气渐渐蒸发,化作一张白纸,飘落坠地。

果然是夜行图的图页。

不知什么时候被释放,也不知道怎么上了老人的身子,一跟就是几十年。

我捡起图页,上面的符阵和现在夜行图里的书页大不相同,纸张甚至有些泛黄,大概跟这些图页不是一批。

老人很快就苏醒过来,身体彻底恢复了,再也不用吃火。

他身旁多了一只很丑的猫,只有半身毛,从来不让人摸,不过这些老人倒是都不在乎,它一直跟在老人脚后,形影不离,喵喵地叫。

大概这个世界上还有像老人一样的人,他们渴望被爱,所以更加努力地去爱。

救赎世界的人,更需要被救赎——

(火味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