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时候未到

早在我还没去十号酒馆厮混的时候,酒馆好像被人烧过一次,不知道是谁干的。

不管是谁干的,我这辈子都对他推崇备至,他日有缘见到真凶,一定要恭恭敬敬请他喝杯酒,不为别的,就为这个世界上居然还有人能活得那么不耐烦,没事去惹十号酒馆的老板。

我从Witty Wolf回去之后,老板特意抽空和我聊了一会儿,他讲话的中心思想是这样的:小铃铛吧,是个好姑娘。你吧,基本上挣不着钱让人家过好日子,所以吧,要是你对不起她,你就去死吧。

我真没见过有人管闲事管得这么气势如虹的,但我奔儿都没打一个,当即手按前胸,以祖坟安全的名义发毒誓,表示小的绝不敢。老板这个人呢,众所周知他对世界上的两件事始终保持着全情投入但绝不信任的态度,一是男人的承诺,二是女人的罩杯。

于是他当场叫木三丢了把剔骨刀过来,在吧台上铺开床单那么大的一张宣纸,硬要我写血书。人家写血书都是咬手指,你叫我割手腕算怎么回事?

不管怎么样,烧十号酒馆的人肯定挂得妥妥的,据说摩根和约伯还为这件事专程去了一趟纽城,料理幕后真凶时使了一招如梦如幻的杀人手法,连专业级的木三都连呼漂亮,赢得青史留名。

从此之后,纽城这个闪耀的城市名字就在我心中留下了深刻印象。作为一个没读过书的屌丝,我对摩天大厦没兴趣,对三星米其林餐厅没兴趣,对博物馆没兴趣,我唯一想做的事情就是在街上站着,看看这个号称拥有世界上最多怪人的城市到底是怎么样的多姿多彩法,是不是能在深度和强度上与十号酒馆一决高下。

飞纽城的航班一路平安无话,我降落在南迪机场后打了个车,把地址一递过去,司机大哥就跟我搭上话了:“来读书的?行李不多啊?啥专业?不是金融吧?千万别读金融,我们现在都不敢打华士街那儿过,生怕被跳楼的人砸了车,保险公司都不赔!”

我一头雾水:“您从哪个角度看出我是知识分子的?”

他晃晃那张卡片:“你不是要去纽城大学吗?”

出租车大哥很熟悉哈顿区的路,一路穿过华士街、唐人街等各种街,最后一个急刹,停在纽城大学侧门。我找到卡片上写的Tisch School of the Arts,上了三楼,数着门牌走到尽头一推门,立马就愣住了。

那是个阶梯式的大教室,里面三两扎堆坐着不少人,都挺认真地在听什么,连门打开也没人注意。有一个挺耳熟的声音正在慢条斯理地说什么玩意儿来着?

影像艺术的表现手法?是这意思吗?

我半信半疑地往讲台上一看,差点当场喷出来。

先知?先知?

先知你在这儿装什么大尾巴狼啊?

他看到了我,颔首示意我稍等,继续不疾不徐往下讲课。我索性走到第一排找个位子坐下来,旁边的金发女郎看都不看我一眼,好像先知有催眠法术一样,牢牢盯着台上。

这女郎的身体凹凸有致,眼睛有我两个那么大,长这么漂亮还用功读书,真是没天理啊。

先知说的话我完全听不懂,加上旅途劳顿,我干脆把粉红色小箱子往桌上一放平,头垫上去就睡着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有人敲了敲桌子,说:“醒醒,醒醒。”

我揉着眼睛抬起头来,打个哈欠,满屋子人走空了,先知正低头看着我。

“来得很及时。”

不说还好,一说我一肚子气:“斯百德说的,不赶紧来就杀我全家,你们奇武会的人怎么都这么不讲理!”

他点点头:“你相信他是对的,他一向说到做到。”然后还纠正我,“是我们,判官,是我们。”

“好了好了,先不管你们我们,先去吃点东西行吗?箱子你自己赶紧提着,敢再让我去干点啥,老子就死给你看。我也说到做到你信不信?”

先知接过箱子,走回讲台收拾东西,淡淡地说:“不信。”

我被他气得翻了一路白眼。

我们走到华顿广场旁边的一家美式快餐店,我点了两个大汉堡包,把里面的菜叶子、西红柿都扔掉,倒了小半瓶辣椒酱进去,埋头大啃。先知就点了一份沙拉,跟只老兔子似的在那儿一根一根地吃胡萝卜和西芹。我塞了满嘴牛肉饼,问他:“你在这儿上班?”

他点点头:“是啊,艺术学院的终身教授。”

“艺术学院?你刚刚教的明明不是画画儿。哎,有**模特看吗?”

他咳嗽两声,说:“Tisch School of the Arts,各种艺术流派都有,纽城大学最强的艺术专业是电影。”

“所以呢?你没事还去片场跑个龙套什么的?”

“我的课程主要是理论方面的,研究现代艺术的影像表现方式。”

接下来他说了一大串老外的名字,各种斯基各种克,听得我一头雾水。

我很佩服:“上次报纸上出通缉令的时候,你的学生居然没报警抓你?”

他微微一笑:“照片不够清楚。”

我三下五除二吃完两个美式大包子,缓过一口气来,他的沙拉还剩半盆,我看着那黄瓜挺嫩,伸手抓了一片吃了。接着才想起这不是十号酒馆,这么没礼貌是会断手的!

先知居然只是笑笑,不嫌我手脏,继续不紧不慢吃下去,一面说:“爱神的婚礼怎么样?”

我马上就精神了:“爱神的婚礼好啊,我跟你说吧……”

要是约伯在这里,科温岛上发生的事儿他能说上三天,说人像人说鬼像鬼,动作腔调活灵活现,没一会儿旁边能围一圈人听得津津有味,事毕丢下两个硬币是一定的。但我这个人比较实在,五分钟就把全部**交代完了。

先知停下手里的叉子,脸上出现了表情。

我见过先知好几次,如果随时会病死不算一种表情,那他就是一直面无表情。

直到现在。

“人头?”

我点点头:“嗯哪,一溜儿都是呢,死得都可好了,干干净净、高高兴兴的。”

他叹了口气:“终究是,心结难解。”

又问:“爱神有什么异常吗?”

摸人头这事儿估计爱神常干,没啥异常反应,跟普通家庭妇女在水果店里摸西瓜一样一样的。

你说一个女人的新婚大典,要一堆人头来干吗?放在**能助兴吗?太漂亮的人都有点怪怪的。

我再回想了一下:“摩根说,她是在根据颅骨的特征,判断那些是不是她真正要的人。”

先知你老人家给句话,那些倒霉孩子到底都是些什么人啊?

他吃完沙拉碗里最后一根胡萝卜,沉吟不语。良久,拿过餐巾沾沾嘴,轻轻说:“都是大有来头的人。”

然后呢?然后他就死活不往下说了!

他招呼服务员买单,我不顾自己胃口被吊成蜂巢样,赶紧追着问他接下来去哪儿?叫我干什么赶紧说,干完我得回家伺候老婆去。

先知和气地告诉我:“你还要再待几天,就住我那儿吧。你太太那里,有人会帮你通知她的。”

先知的房子在纽城第十大道与五十七街东南角的交会口,旧房子,褐石外墙肯定很有年头了,马路斜对面有一家门面黑洞洞的酒吧,让我的思乡之情油然而生。

他住六楼,楼层很高,能看到大半个纽城西区,先知指给我看:“远处是哈逊河,再看远一点就能看到新泽市的地界了。”

这里景观绝佳,房间里的陈设却简单得和奇武会给我留下的印象格格不入。

如果说世人都爱装,那么奇武会就是格调的创始者或者守护神。

我和诸葛千里流亡那一次,途中在他们名下的各种物业歇过脚,形形色色的别墅、排屋、高层公寓、海边小木屋,绝大部分他们十年可能都去不了一次,却统统用名家设计和名贵饰材装修得好像明天就要大宴各国政要。

眼下正主儿待的地方,却活脱脱是一个接近半废弃的小神庙。

客厅极大,像一个篮球场,两边墙壁向上斜着延伸架出一个穹顶,高得离谱,尽头有光漏下来,让人忘了这是在一栋楼里面。

房间的每个角落里都摆着一人高的黑色铁架烛台,层层叠叠的烛油堆积,看上去好像这玩意儿真的每天晚上都会点着似的。

没有别的房间,地上铺着藏蓝色的地毯,质地很厚,非常干净,家具摆设也一概没有,唯独大厅正中心放了张摇椅,一盏高脚台灯,其他满地都是书,三五一堆,密密麻麻,大小封面上的文字各种揪成一团。我瞅了几眼,压根看不懂。

一幅画挂在摇椅背后的墙上,画中一位十分丰满的**女郎托腮侧身,在花团锦簇的背景前瞪着一双黑得邪门的眼睛,对着画外凝望,不知是有什么奸情。我精神一振,背着手过去津津有味地看了半天,先知走过来和我并肩站着看了会儿,问:“怎么?你对提香有兴趣?”

我没明白过来:“提香?没弄过,烧香我会。”

他微微一笑,在摇椅上坐下,从身后抽出一张黑色克什米尔长毯,把自己紧紧裹住。仰头微闭上眼睛,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像是累得不行了,也不知道他白天干了些啥。

既来之则安之,我也一屁股坐在他对面,半天没听见他发出动静,呼吸好像都停了。我赶紧喂喂两声:“你死了吗?”

他很久才搭话,声音泰然地说:“很快了。”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我向后半躺在地毯上,歪着头仔细打量先知。他活像电影里那些能量耗尽的机器人,脸色苍白如纸,形销骨立,整个人在厚厚的毯子里瑟缩成一小团。

第一次在北京四合院里见到先知,他就是这么一副痨病鬼快死掉的样子。我不禁好奇:“冥王、斯百德他们都很能打,爱神也不是省油的灯,我看你好像深藏不露,扮猪吃虎,请问是有什么绝技?”

我在脑子里飞快地过了一下我看过的诸多三流武侠小说和功夫片,想看看病得要命还武功盖世的都有谁。

先知的嘴唇毫无血色,随着天色慢慢暗淡,好像还在一点一点变透明。他没来得及回答我的问题就开始咳嗽,撕心裂肺地咳,这种声音除了咪咪和摩根那两个神经病外没人爱听,要是他们在,立马就会蹦蹦跳跳地给人家听心肺查血象,跟捡了什么便宜似的。

我本能地躲了一下,生怕有两片内脏飞出来摔到我脸上。这房子里不像有厨房,有原材料也做不了夫妻肺片。

咳了半天,他才摇摇头:“我一无是处。”

我想了想:“好吧。”

“我也觉得自己一无是处。”

先知微微一笑:“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

我警惕地问:“你是骂我不?”

他摇摇头:“庄子见到一棵树,像山一样高,有数十人合围那么大,枝叶繁茂,美不胜收,你觉得是因为什么?”

我觉得?我觉得是因为有人拿枪在旁边守着,谁敢盗伐谁就死吧。

先知叹口气,好像有点后悔跟我谈论这么有内涵的话题:“人家让它长这么大,纯粹因为它是散木,用来做什么都不行,连做棺材都比其他棺木腐朽得快。没什么作用,反而能够得到保全。”

我弹弹自己的耳朵,喃喃地说:“这个调调还挺合我的胃口啊。”

别人这么说算得上仙风道骨,先知你这么说就很让人生气知道吧。

“你富可敌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能操纵无数人的生死大事。这些都不说了,业余还混了个名牌大学的终身教授,你多有用啊。”

先知轻轻笑出了声,笑声里有从肺部传来的空洞回音。

我缩缩脖子,感觉好像自己在跟一个五脏六腑皆空的人说话,不由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

他说:“丁通,所谓有用无用,并不在于你拥有多少资源或权力,而在于你能否全然控制自己,又能控制到什么程度。”

他抬起右手,尽力张开五指。无名指上有一枚珐琅戒指,蓝灰色底柔润精致,黄金细丝缠边,全手工制作,细节完美,是在任何珠宝店里都不容易见到的真正好东西。他的脸藏在手掌后面,眼睛如同鬼火闪烁,若有所思。

我不擅长跟人家扯玄龙门阵,赶紧顺势转移话题:“你这戒指不错啊,哪里买的,我正操心去哪儿买结婚戒指呢。”

他诧异地看了我一眼,说:“丁通,看我的手。”

我一辈子的问题就是常常弄错重点,难怪当年考试总不及格。

他的手很小,与其说那是手,不如说是一对鸡爪子,精瘦无肉,青筋纵横,隔着好几米都能感觉到那皮肤的温度和冰箱冷藏室有一拼。

手背上有一条极细极细的血管,从手指向手腕方向延伸,呈现出奇异的灰色,伏在皮肤下,不细看也不算特别突兀。

先知把他的爪子杵在那儿给我瞧,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我眼神再好吧,和X光毕竟有差距,你要是想查神经血管病变什么的,我还是陪你上医院吧。

我咳嗽了一声,说:“您什么意思?”

他说:“看到那条灰色血线了吗?”

“看到了,怎么回事?”

先知把手收回去,缓缓说:“那是我的生命线。”

生命线?看成色不太新鲜啊。我冲口而出:“意思是你时日无多吗?灰成这样?”说完我赶紧打自己一个嘴巴。

先知不以为忤:“你在科温岛见过斯百德了?”

“见过,怎么?”

“你有没有注意到他的手背?”

我一下就爬起来了:“什么意思?他也有一条?你们每个人都有?”

我拼命地在脑子里搜索和奇武会诸君相处的细节,回想在什么时候看到过他们的手。

第一个被我锁定的人是冥王。

四合院厢房后巷,他大战红衣女杀手,伸手抓住人家脚踝的那一瞬间,手背上确乎若隐若现一条灰色血线,但距离手腕还很远。

爱神,昨天的婚礼上,她从我面前走过,手腕上戴着碧绿玉镯。我心里琢磨小铃铛戴会不会好看,于是多看了两眼。当时不曾注目,但刻意回想,细节就全都浮现出来。

是的,她的手上也有那条线。而且已经非常非常靠近手腕了。

我倒抽一口凉气。莫非老天爷把你们这些奇葩生产出来的时候,还标配了一个沙漏显示器?我不想对老天不敬,但照我说,这真不是什么好主意。

你们活得好的时候已经疯到十三级了,万一知道自己快要死了,那得干出什么事来啊?

先知看我大惊小怪的样子相当愉快,他甚至笑了几声,然后叫我少安毋躁:“生死有命,何必惊慌。但既然生死有命,也就意味着,无论多么强大的人,对真正控制自己这件事其实都无能为力。”

他看我的眼睛瞪得铜铃大,顺便告诉我:“不过,说到这条线,倒不是老天爷的本意。你要是对细节有兴趣,下次遇到咪咪时不妨问问他。”

提到咪咪,这事好像就正常了。不管他要在人身上玩什么,我都深深地相信他可以玩出一朵花来。

先知对此表示同意:“咪咪诚然是不世出的天才。”但有些东西,比任何天才都更重要,“再有,我们每年投入天文数字的基金给他的医学与药物研究项目,从不过问回报,甚至不需要知道进展。”

他枯瘦的手指在摇椅扶手上嗒嗒有节奏地轻敲,慢条斯理地说:“判官,我们选择相信的人,我们就会付出一切去相信。”

我赶紧特别诚恳地回应:“您不用对我这么好,真的,千万别……”

他笑意更深,来自空洞胸膛深处的嘶嘶声也更明显,非常瘆人,笑完了他话锋一转:“人各有志,天命亦各自有时。人生固然各有遗憾,从无圆满可言。我们几个人,有一个共同的心结,最后辞命归天之际,希望看到它功德圆满。”

我的妈,兜兜转转一千公里,总算转到主题上来了。

我咽了口唾沫,说:“你可千万别说,我是这功德圆满的关键。”

他咳嗽了两声,淡淡地说:“我们的确需要你。”

我真想就地尿裤子啊。

我们相对无言半晌,我有气无力地问:“到底是啥事儿?你赶紧说,早死早托生。”

我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先知却说:“时候未到。”

他鬼火般的眼睛盯在我脸上,语声细微:“谁知道呢,也许那个时候永远都不会到。”

天色终于完全暗了,各个角落的烛台无声无息地亮起来,先知和他身下的摇椅在烛光中投下巨大的阴影,堵得四下严严实实。我瞪着他死鬼一般的脸,恍然间感觉自己穷途末路,无处可去。

我咬着牙没再开口,根据我对奇武会一贯的了解,不管我问不问,该发生时就一定会发生,能拖就拖,我才没有把自己往枪口上撞的壮志豪情。

先知配合我沉默了一阵,而后欠起身,将摇椅轻轻一转,和我排排坐,一起看面前一堵白墙,偌大的空间。

他且用十分体贴的语调说:“你做点自己的常规工作如何?上次劫狱之后,我们可有不少案件积存下来了。”

我没好气地说,你问这么礼貌干吗,说得好像老子能拒绝似的。心里却隐隐约约问自己,到底我是为了什么而不能拒绝呢?

我的所谓常规工作,就是在奇武会经手调查的两个或两个以上的嫌犯里,挑出该杀的那个。这活儿我不爱干,地球人都知道,但奇武会煞费苦心地把我连根撬出十号酒馆,主要原因就是这活儿也没有别人可以胜任。

相信我,我是进行了殊死抗争的。

我的抗争经过是这样的:当时我们在D国那个恶灵古堡的后花园里,喝着酒听着小曲,看世界小姐们扭着屁股端茶送水,心情还很是不错。这时候斯百德过来跟我聊天,谈人生、谈理想、谈夫妻生活须知,七转八弯终于绕上了判官加冕后必须经手的常规事务。我当即一跳八尺高,悍然拒绝。

斯百德见我反应那么强烈,捺下性子,好声好气地跟我讲道理,讲了半天我都装聋作哑,面瘫失声,总之心如止水。他存心想揍我吧,大喜的日子又不想弄脏衣服,正纠结间,冥王过来了,他一把推开斯百德,亲自对我耍流氓。

“这么说吧,我以我的专业信誉担保,我们查到最后都没有放过的嫌犯,两个之中,必有一中。这种情况下,你觉得全放了好,还是全干掉好?”

我马上就被噎住了。

“全放了,逃出生天的凶手可能从此销声匿迹甚至立地成佛,也可能再作奸犯科,又害死更多人。根据我们的数据,后者的可能性大过前者十几二十倍。如果全干掉,那么前前后后就冤死一个。小丁通,你觉得这个数学题好不好算?”

我揪着自己的衣角低下头,更说不出话来了。

“所以,如果判官你不愿意干活,我和我的团队就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两个都得死。”

话说到这儿,我虽然心如刀割,但勉强还能顶住,毕竟人不可能两次被同样理由坑害,这一手他们之前已经用过,我在G市上的那个大当不可谓不刻骨铭心。

可惜冥王的名字不是白叫的,紧接着他就给了我当头一击。

“你爱不爱干都没关系,勉强没幸福。不过我想好了,回头给我们的执行团队多设计一个行动流程,以后处理嫌疑人之前,务必严正告知:如果你是冤死的,谁都别怪,一定要怪判官。那家伙明明可以一眼追凶,他偏偏不干。”

我一声惨叫,冥王来劲了,顿时想象力爆棚,三流杂志活动策划上身,还兴致勃勃地往下说:“你说我要不要给大家准备一张你的照片随身展示呢?对吧,人家死后有知,也冤有头债有主……”

越说越听不下去了,我放下酒杯,捂着胸口,一头倒地装死。冥王和斯百德一个蹲在我脑袋那儿,一个蹲在我脚那儿,摩拳擦掌,好像马上就准备把我抬起来活埋一样。

我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争辩了一句:“就不能让他们自然而然接受命运的安排什么的吗?那句话怎么说来着,人在做天在看!不是不报,时候未到!”

斯百德干笑一声,冷冷地说:“把一切都归于命运的决定是最软弱的说法,不是我们的风格。”

我知道,你们奇武会的风格就是霸王硬上弓。真的,不管对方什么来头,不管是天命还是科学,你们的态度都一样,对吧。

斯百德甚为自得地拈须微笑,也不知道他在高兴个什么劲。冥王幽幽地说:“丁通,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你的命运,就是成为命运本身。”

“就算是上帝也应当有休假的机会,何不这样认为,你就是被选中来为命运代班的那个人。”

他们俩一唱一和,祭出洗脑大法,把我洗得脸白唇青,兵败如山倒,实在无从反驳。

幸好他们当时捅的娄子巨大,风声巨紧,所以奇武会各种基础业务都处于停顿状态。我顺理成章地逃回烟墩路当了缩头乌龟。

躲得了一时,躲不了一世,从现在情况来看,我算是自投罗网了。

先知见我没有表示出明确的反对意见,就从摇椅扶手下面摸出一个遥控器,随手一按,说:“你不妨先看看官网的新页面。”

官网?你有电脑吗?没有的话你让我上哪儿看去,人生地不熟的找个网吧可不容易。

先知一抬下巴:“那边。”

他所说的那边,是房间正对的两面墙壁之间,忽然亮起一片清澈的光幕。和所有电脑屏幕启动时一样,一行一行符号数字快速闪烁跳动,随之一暗,紧接着就出现了一个璀璨的页面。

之所以说璀璨,是因为那个页面上出现的是大幅星图,丝绒般的蓝色天幕作为背景,满眼星辰闪耀,有一条几乎是淡红色的星河贯穿上下。

这幅图大约有二十平方米,从我这个距离看,十分震撼。

我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星图看了半天,忽然发现,我的眼睛盯到哪儿,星图上相应的部分就会闪耀发光,连成星座的颗颗星辰凸显而出,慢慢旋转,熠熠生辉。旁边的文字也是3D效果的。仓促间我看到有两处文字分别是:案件一览表,登录入口。

先知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全息图像和视网膜识别技术的结合,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我本来一直以为我在一出西部牛仔传奇片里跑龙套,现在怎么跑到一部科幻剧里面去了?

他很委婉地指出我有多么落后:“这是下一代个人电脑和手机会全面应用的技术。还有更先进的脑电波识别在开发中,将来你需要打电话的时候,只要想着某人的名字一秒,芯片就会接收和识别你的脑电波信息,手机会自动帮你完成所有操作,你根本不需要动手指。”

我很震惊,那我留着手干啥?

先知想了想:“抠鼻孔?”

他还挺善解人意:“抠鼻孔这么有意思的事,还是不要被代劳比较好。”

我赶紧让他打住,阁下并不是讨论抠鼻孔这种话题的好对象。不过,为什么我会在你家里看到这种先进技术?正儿八经做手机的那些人呢?

先知平淡地说:“这正是正儿八经做手机的人研发的成果。”这个痨病鬼总是能轻而易举地做到气象万千,“我们只是投资者。”

他示意我把注意力放回屏幕上:“整体技术还在最后成型阶段,这个是实验版。你的视网膜被设置了管理员权限,只有你盯着看页面才有反应。”

我跳起来:“你们上哪儿搞到我的视网膜参数的?”

“G市。好了,现在,请你看着天蝎座三号星,那是登录入口。”

我怨恨地转过头瞪着他。

先知比那个什么视网膜显示屏先进多了,直逼将来的脑电波识别技术,立刻读懂了我的心声——老子怎么知道天蝎座在哪儿!

在他的指点下,我看了好一会儿才找到天蝎座,瞪了三秒之后,“登录入口”四个字好不活泼地跳将出来,在空中拍打着小翅膀飞来飞去,造型居然还是四只小蜜蜂。

“冥王特意交代实验版的开发团队,说你喜欢别致有趣的东西,所以这是特别为你设计的昆虫造型字,符合你品位吗?”

冥王果然是兄弟,对我够义气!但是——为什么是昆虫而不是**?

先知耸耸肩表示不是他的错。

登录入口出来了,我现在要干什么?吐口口水在手里,手指蘸蘸上前写自己的名字和密码吗?

先知说:“凝视,保持专注,系统会自动识别你的视网膜。”

果然,大眼瞪着昆虫一两秒之后,系统确认这是正主儿到了,特别热情洋溢地哗啦一下,星图消隐,大幕拉开。

无复仇能力受害者救助中心官网。

这一行大字亮晶晶地在空中浮游,真的都做成了昆虫造型,金龟子、屎壳郎、螳螂、草蜢不一而足,全须全尾,活灵活现。

唯独“中心”两个字是乌龟。

这算怎么回事?你们英明神武明见万里,却不知道乌龟不算昆虫?!

网站名字下面有一个分栏标题,非常简单。

JUDGE’S DUTY(法官的职责)。

我问先知:“这是什么?”

他有气无力地说:“这就是你的专属页面,董事会中每个人的页面都不一样。”

我立刻想起了我的好基友:“冥王的是什么模样?”

先知的回答和我的猜测差不多,冥王的专属页面上,基本上就是一串洗干净了等着他去切的人。

他还很好心地提醒我:“对了,你和冥王的页面是联动的。假设某桩案件有两个或多个嫌疑人,在你选择和确认之前,冥王能看到所有疑犯的资料。等你选定之后,他就只能看到你选择的人的资料,然后择期动手就行了。”

“你们不是把人都遣散了吗?冥王自己干得过来吗?”

“他的冥卫团誓死效忠他,不在解散之列。判官,你开始工作吧。”

我咬着手指,心里一百个不情愿地继续去看那个杀千刀的网站。

显示方式虽然先进了,网页内容风格却还是和以前的一样简单粗暴。

JUDGE’S DUTY 旁边有按钮,下拉就是一长串的案件。我以为标题会是火车站小卖部那种杂志封面风格,其实十分严谨,是覆盖了时间、地点、关键字三要素的标准格式。

比如:2?14花港富豪别业连环情杀案。

或:3?15魔城地沟油供应商系列谋杀案。

头三个标题被加粗了,我随便拉下网页,看了几个案件,但不管我关注哪一个,这三个标题都会非常精准地出现在我视线范围之内,旁边还非常直白地立了一面鲜红色旗帜。

我猛瞧几眼那面小红旗之后,有几个字跳出来告诉我:这几个案件要求紧急处理。

我深呼吸,眨了几下眼睛,点了置顶的第一个,案件名字是:8?17智利连锁煤矿纵火爆炸案。打开一看,哪个家伙设计的,这也太周到了!

且看,案件档案里的分栏目包括:

案件综述;证据一览表,里面还分:板上钉钉、道听途说、胡说八道三个种类。起标题的人估计语言中枢也被摩根他们改造过,都没事会抽疯;调查团队部署情况;工作日志;第一线意见与反馈;疑犯详细档案。

案件不用说都是血淋淋的,证据也都是血淋淋的,但工作日志那部分相当精彩。

从智利小型煤矿遭遇有规律的井下纵火及爆炸现场惨状说开去,对当地煤矿业情况调查翔实,相关经济数据严谨,所有涉案人员的底摸得一清二楚,连长相都能用一两笔描写得栩栩如生。偶尔还宕开小小闲笔,说说案件中某位不幸死难的矿工,生前如何热爱博彩,死后遗留在家的一张彩票,刚好中了一千多万欧元的大奖,老婆立马就不哭了,奔出去买衣服云云。

最后得出的结论是:某财团为集中煤矿业资源独大,制造了一系列爆炸案,并操纵保险公司拒付,令小煤矿主破产,趁机以超低价大量收购矿产资源。该财团有两个主事人,都参与了全部决策过程。但调查结果显示,他们之间有激烈的争论。

本来这个案子相当简单,奇武会调查和执行团队的兄弟认为这俩人都不是好鸟,绝对应该同年同月同日死。当他们正准备动手,主事人之一的老婆带小孩出游,私人飞机因为故障迫降,生死未卜,那个主事人本来也应该在飞机上,但他居然临时和老婆吵架,最后一分钟拒绝登机,跑了。

于是产生了一个疑问:这个事故算是巧合呢,还是另一个人试图杀人灭口呢?

第一线调查员将这个案件上报,留言询问:哪个无期,哪个斩立决?

我叹了一口气。回到疑犯详细档案那一栏,立即跳出两张大脸,都是金发碧眼高个子、模样冷冰冰的欧洲白种男人。

奇武会看来非常偏好影像记录,不知道和先知在艺术学院教的专业有没有关系,疑犯档案里除了文字介绍外,还有无数张他们的工作生活照片,就连人家在洗手间换**的远程特写都有,拍照的人说不定还特别好这口,兴致勃勃对着人家屁股咔嚓了好几张。

看完这一栏的信息,我对这二位的了解程度估计已经超过了他们的亲妈。

我上上下下地看,嫌疑人头像旁边就有个小萤火虫一直飞来飞去,嘴里吐着泡泡,违和感十足。我一开始不知道这个小昆虫存在的目的是什么,看了几眼,小萤火虫的屁股里就闪起灯来,还跳出一个对话窗口:请下达行动指示,后面跟一个输入框。

下指示就下指示,你抖个什么劲!

估计在这儿我应该写:真凶没跑,干掉他赶紧的之类的。如果我有特殊癖好,说不定还能详细说明要怎么杀。最扯的是右下角还有三个按钮:提交、暂存、永久冻结。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我揉着脑门回过头去,想跟先知谈谈心,一看他已经睡着了。除了不时打起小呼噜之外,他睡着的样子和醒着时没太大区别,都挺像行尸走肉的。

我张了几次嘴想叫他,又咽了回去。过去把他身上的毯子盖好,我靠着窗户盘腿坐下,仰头看着面前那个屏幕,沉吟不定。

数了一下,一共十七件案子需要判官做决定,涉及的人命则有二十三条之多。

我看了全部介绍,从各个案子的严重情况来说,如果二十三位都是真凶的话,那死四十六次都算是便宜他们。

但我有一关始终过不了,无论奇武会的人怎么洗我的脑,我都没过去。那就是:如果我错了呢?

科温岛上,斯百德让我找出奇武会团队里叛徒斩立决的时候,我脑子里也是这句话。

我又看了一眼先知,他的头偏过去靠在摇椅上,熟睡着。

我其实很羡慕可以毫无顾虑就睡过去的人,要不就是天真无邪,要不就是太擅忘情。

我以前算得上是前者,趴在菜市场的白菜帮子堆上也能口水滴答补个回笼觉。然而那种感觉绝迹很久了——全怪杀千刀的奇武会,闹得我现在挂在中间没个着落,只能心事重重。

显示屏的光影笼罩着我,夜色全然是寂静的,我默默祈祷先知会在某个时刻醒来,对我恐吓威逼、侮辱伤害,没骨气的我于是哭哭啼啼擦着鼻涕,开始做那些不得不做的事。

但他只是那么平和地睡着,把一切决定权交到了我手里。

门在对面,没有锁,我随时可以走掉。墙很硬,自绝于人民技术上也没有难度。

我既没有逃跑也没有撞墙自杀,只是坐在地上,等了很久很久。

半夜时分,也许是一声虫鸣将我从恍惚中唤醒,我忽然站起来,打开置顶的那个煤矿案,直接选了左边那个嫌疑人斩立决,整个过程连一秒钟都没有犹豫。

看第一遍案件情况的时候结论就已经在我脑海里扎下根来。两个嫌犯有许许多多出双入对的照片。左边这个是两个人的主脑,对右边那个人的判断标准和决定都有强大的影响力。他还有着纯度百分之百的邪恶和无情,为了聚敛财富,人命在他眼里如同齑粉一般毫无价值。

一旦开始了,就没有什么再回头的事。我强迫自己什么都不要想,机械地点开一个又一个案件的档案,每一部分细节都在脑海中铺成一个小小的薄片。薄片重叠,真相的轮廓就慢慢呈现,就像一台3D打印机一样,纤毫毕现,呼之欲出。

当我的脑子帮我打印出了最后的结果,我就在那个选项上打一个勾,干脆利落地提交。

唯一的例外是M国华雷尔城青少年街头械斗屠杀案,涉案人员太多,死得又乱七八糟的。我看得头皮发麻也没能把负主要责任的人找出来,于是选择封存了事,反正那个案子里被杀的人也都不是什么好鸟。

十七个案件,我花了大概六小时解决,当我按下最后一个宣判的发送按钮时,手心、背上和脑门全都是密密麻麻的汗,尽管室内只有二十摄氏度。

窗外出现了鱼肚白,天亮起来了,我整夜没有合眼,却没有丝毫睡意。

这一切终于完成,我不用看镜子,也知道自己面如死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