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时间差不多了

我让页面一直亮着,开始在房间里来来回回走,无名焦躁。半小时后,忽然传来嘀的一声响,我扑过去一看,主页上传了煤矿爆炸案的最新状态。

从doing, 变成了done。

我颓然跌坐下去,脑子里出现智利首都圣地亚哥的某栋豪宅内,宅子的主人正在酣睡,两个黑色身影悄然打开安保设备一流的前门,从容移步上楼,走进卧室,**的人还没来得及分辨这是梦境还是现实,人头已被斩下。

他们必定是专业的高手,动作很轻,动静很小,甚至不会惊动熟睡在床边的狗和保镖。结果干脆利落,那个人头说不定会很快出现在一个红木盒中,被带去给某人作为纪念品。

我摇了摇头,驱散人头盒子的影像,爱神婚礼上那个插曲真是害人不浅。

先知还在睡,不过脑袋没有摆好位置,慢慢垂到了胸前,睡梦中的脸显得非常疲倦。

我的眼神移到他的手上,不知道是不是幻觉,那条灰线如同活物,似乎正在狰狞地扭动。我下意识决定离他远一点,靠着窗下的墙根出溜到地毯上,头枕膝盖深呼吸几下,就睡着了。

我醒来时,天花板上已经雪亮,这是夏天独特的清晨,外面的阳光想必是白色的,如果晒在毫无防护的皮肤上,会带来一种会被烫出泡来的错觉。

我在半睡半醒之中,模模糊糊听到收音机的声音,只言片语断续传来,两个角儿正在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什么,背景里不时响起哗哗哗的罐头笑声。

先知已经起身,正在窗前站着,身上还披着那条毯子,在晨光中越发显得衰弱不堪。他听到我的动静,缓缓回身,我吓得差点转身蹿出去。

他的脸惨白,白得像一个起了毛的水晶球,唯一的区别是水晶球里不会有骷髅。

我喃喃地说:“老、老头?”

他安详地眨眨眼,两只黑洞洞的眼睛看着我,像恶鬼正从地狱中向人世窥探。

他说:“早。这儿没有厨房,恐怕你得出去吃早餐,可以吗?”

我忍不住吼了起来:“瞧瞧你那状况,不叫救护车而是去吃早饭合适吗?”

他好像这才反应过来,伸手摸摸自己的脸,抱歉地说:“啊,忘记跟你交代了,每天早上我的血色素都会降到非常之低,所以脸会变成这样。这也是我上午从来不去给学生上课的原因。”

血色素?

他很自然地科普:“等哪天早上我的皮肤白到透明,透明得你可以看到里面的一整个头骨,我的大限就到了。事实上,我的临终之所早就备好,大限将至之时,我就要去那里静静等死。判官,你不觉得这很风雅吗?”

风雅什么风雅!奇武会的这些神经病,说起这么人命关天的事,淡定程度就跟我说在茶餐厅吃了一顿贵妃鸡一样,带感得很气人。

先知下午真的去上课了,我无所事事,只好在华顿广场偷鸡摸狗,对金发碧眼E罩杯的文艺女青年乱吹口哨,还和两个黑人小混混打了一架,大胜而归,很是踌躇满志。

晚上我在纽城大学正门和他会合,吃完晚饭,十点左右回到公寓。先知照常一屁股坐进摇椅,准备睡觉,顺便告诉我:“有新的案件要你处理,早点搞完早点休息吧。”

这和小铃铛关我禁闭的时候叫我吃完饭记得刷碗的口气一样一样的,完全不像是开玩笑。我不管他是不是受得了,过去抓着他一阵狂摇:“喂!我要洗澡,我要躺下睡觉,就算你觉得我跟你一样神经,大爷你还有一张摇椅,你倒是给我另外变出一张来啊!”

他睁开一只眼睛瞄了瞄我,气若游丝地说:“你不早说。”

不知道他动了哪儿,挂着**图的那面墙慢慢向后移开,我冲过去一看,哇咧,墙后有一个超豪华的酒店式套房,啥都有,足足两三百平方米那么大。

我正准备高呼胜利,冲过去来一个泡泡浴,先知却及时提醒我:“先干活啊。”

万恶的资本家。我很扫兴地把头点了一点,巨大的显示屏闪了出来,星图璀璨,给我一种真的在夜观天象的错觉。浏览器识别了我的视网膜之后,直接来了一手快速登录,切到了JUDGE’S DUTY页面。

我一看,今天只有三桩新案件,看来昨天处理的是很长一段时间以来积累的工作量,如果日日清的话,判官的工作似乎也不算繁重。

我干脆利落地料理完毕,心中甚至隐隐出现意犹未尽的感觉。

如果有一个人能穿越到土耳其后宫,皇帝正出征,诸妃皆寂寞,于是玩到自己精尽人亡,那想必就和我现在的感觉有一拼。

那是一种爽得开始发痛的感觉。

我干得如此之快,以至于先知还没完全睡着,他带着看透我内心最深处的眼神,低声问我:“好玩吗?”我咬着牙想否认,但一时之间,竟然无话可说。

因为,真好玩。太好玩了!

我总算知道人家为什么要当皇帝了啊。一开始杀人头的时候想必都还有点不好意思,等杀红眼了的时候,人头就不再是人头了。都是泡影。

先知微弱地说:“很好。”

我跟先知待了好几天,对他的生活规律很快就了如指掌。他不洗澡,饭后会在餐厅洗手间清洁脸和牙齿。生活里除了工作、饮食和在摇椅上睡觉,没有任何其他事,到点一定要睡,一旦睡着,不到第二天早上的另一个点,打死都不会醒。

这天晚上大雨倾盆,我们在外面吃饭耽误了一点时间,等我回到居所时,已经快到先知的睡觉时间了。我如常打开网站,发现界面空空****,没有任何新的案件进来,心中不禁充满了一个上班族放台风假十那种喜悦之情。

先知看了一眼,叹口气,轻轻说:“终于收尾了。”

我没明白:“啥收尾了?”

他对我看看:“奇武会。”

我还是没闹明白,但看他不想再回答我的样子,也就干脆耸耸肩,准备去享受一下我的豪华套房。

这时有人在外面咚咚敲门。

先知费了好一会儿工夫才稍微清醒过来,和我一起望向门口,脸上露出些微的诧异之色,似乎他对自己会有什么样的访客毫无概念——奇武会的人竟然这么糊涂,我还真不适应。

先知颤颤巍巍起身,径直走过去把门打开,那儿站了一个快递员。

“收件,请在这儿签名。”

我跟过去看,先知收的是个小包裹,他签了名,快递员就面无表情地走了。

我摸了一下那个包裹:“看不出你也爱网购啊?”

他不理我,手心摊开托着那个小包裹,屏息静气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拆开。

里面是一个小盒子,一张扑克牌大小,皮面黑色,质地很不错,结结实实的,表面没有任何标志。

先知打开盒子,里面垫着蓝色丝绒,丝绒上托着的不是什么珠宝首饰,而是一把古色古香的黄铜钥匙。看到这把钥匙的刹那,先知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如果说他平常只是像个痨病鬼,那他变脸的时候,就像一个死了很久的痨病鬼从棺材里爬起来诈尸。

我吓得一哆嗦:“老爷子,你怎么了?”

他继续不理我,出神地望着那把小钥匙,忽然轻声念起来:

寒山转苍翠,秋水日潺湲。

倚杖柴门外,临风听暮蝉。

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

复值接舆醉,狂歌五柳前。

我听得一头雾水:“这都什么时候了,您还有心情念顺口溜?这说的是什么意思?”

他脸色虽然不好看,语气还是很镇定,不咸不淡地答我:“王维,《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辋川,是他暮年所居之地。”

跟您收这个包裹有一毛钱关系吗?莫非王维是你老友,出门了寄把钥匙给你,叫你早晚过去浇浇花是吗?

先知的瞳孔在瞬息间缩得很小,那一点点眼珠子森森地黑,四周的白眼底却又诡异地透着一圈圈的红。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征兆,忍不住又打了一个寒噤。他看了我一眼,说:“王维早死了。”

我都不知道该不该说节哀顺变。

他伸出右手食指和拇指,捏起那把黄铜钥匙,在眼前细看,眉头轻皱。

我忍不住絮叨:“老头别卖关子了好吧,这到底是谁家的钥匙啊?”

先知把钥匙放回盒内,牢牢关上,转身坐回摇椅上,钥匙盒子放在旁边,压在他脱下来的外套上。

他几乎是冷冰冰地对我说:“你记得我说过的吗,我早就准备好了自己的待死之地?”

我感觉寒气从背上森森冒出:“老爷子,你什么意思?”

先知拍拍那个钥匙盒子:“这是那个地方的钥匙。”

他这个口气,就像晚上两个邻居唠嗑,到半夜了其中一人站起来,说:“好了,时间差不多了,我收拾收拾,准备去死了。”

我这么说的本意算是开个玩笑,因为这会儿的气氛有点儿诡异,我不大受得了。

先知却平平常常地说:“我猜应该就是这个意思吧。”

我胆战心惊地问:“这个、这个钥匙,你本来放哪儿的?现在又是谁寄给你的?”

他转过头来看看我,说:“问得很好。”

我满怀期待地用星星眼看着他等答案,他却话题一转,莫名其妙地问:“爱神婚礼上的人头,你还记得都是什么样子吗?”

记是记得的,有什么关系?

先知弯腰从地上捡起一张纸,一支笔,递给我:“你试试看画出一个来。”

我咬着笔杆子摸头,狗咬尿泡,无从下手,早知道在现场摸出手机来拍几张照就好了,比画多好都强。

我当时没拍照是因为没手机,但我没有,其他人有啊。

爱神的婚礼现场乌泱乌泱的人,不管黑白哪个道上的,怀着什么鬼胎或心火,总会有个把社交媒体用户吧。

当今世上,不少人见到一只蚂蚁叼馒头渣子都能拍个照上传网络,还配文案:大自然总能给我们带来最纯粹的感动——大自然造出蚂蚁和馒头来真的不是为了感动你的好吧,二货们。

现在放着半空中这么巨大的一个电脑,不能光给我杀人用,做点资讯搜集工作那是绰绰有余啊。

我对婚礼来宾们玩社交媒体的判断是对的,只不过还没有对到我预想的程度。搜索的结果显示,发布七张人头照片的账户非常之少,发出来也随即就删掉了。

拿脚指头随便想想,这个也能解释:没人想给自己惹麻烦。

幸好,从网络快照里还能找到一些残存的痕迹,我调出一张算是最清晰的,让先知看。

他从躺椅上微微欠身,出神地看照片。清晰度度不高,估计是从工作通道溜进来的酒店服务员拍的,只能勉强看到左起第一个人头的半张脸。

这点儿信息对先知来说已经够了,他点点头,从嘴里吐出几个字:“开膛手。”

我以为他在赞美我,正要说不敢当,又想起开膛手可不是什么好词儿。果然,他补充了一下:“波伏娃开膛手。”

说的是照片上死得透透的那位。

“本世纪初名噪一时的连环杀手,和十八世纪那位爱找妓女麻烦的开膛手不一样,他专门针对强势女性下手。警察、法官、公权力的代表者、商界叱咤风云的高级管理人员,越是防范森严、出身优越的,越是他的理想对象。”

“他是男的?干吗叫波伏娃?胸很大吗?”

先知被噎了一下,缓了一会儿气才接着说:“波伏娃是二十世纪著名的女权主义思想家,倡导女性意识的独立和女性社会角色的自由,不是凶手的名字。”

我恍然大悟:“哦,说的是他喜欢杀的对象。”

“那么,他得手了很多次吗?”

先知说:“是的。他也一样逍遥法外,一直没有被抓住。”

我指指那个人头:“那最后他是栽在谁手里的?”

答案倒也不算出奇:“爱神。”

但我还是没想明白其中的关联:“如果他一早就被爱神干掉了,怎么这会儿人头才被送到婚礼上来呢?”

本着我**不羁爱自由的天性,我不等先知解释就自行脑补了一下:爱神在自家地下室修了一个巨大的屠宰场,冰柜里摆满了被她干掉的连环杀手。星期天晚上没什么事就摸一副手套戴上,弄一具倒霉鬼的尸体出来练练砍脑袋的手艺。等到了自己大喜的日子,就在人头堆里挑挑拣拣,找出几个模样最俊俏的,送到婚礼上去当装饰!

连先知听了都觉得这个场面有点瘆人,他叹口气:“他是因为爱神才暴露的身份,但并没有被清理掉。”

有的连环杀手和丛林里成精的野兽一样,直觉非常敏锐,一有风吹草动,就会立刻当机立断脚底抹油。

先知简短地介绍了一下这位开膛手的特色,除了手段残忍,甄选受害人口味偏好与众不同之外,最突出的一点就是他警惕性高得令人发指。

“他暴露身份是因为他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当时爱神正在波城执行一桩诱捕任务,扮演的是一位颠倒众生的社交界名媛,在各种场合高调亮相,伺机接近我们想要拿下的一位大人物。结果开膛手螳螂在后,盯上了爱神作为他的受害人对象。”

我听到这里,深深地为那位老兄的悲惨命运摇头叹息,但先知叫我不必如此:“他当然最后没有得逞,身份也暴露了,但在奇武会对他下手之前,他竟然人间蒸发,逃脱了司法制裁,也逃脱了我们的追杀。”

哦?照这么说,先不论正邪善恶,那人倒也确实是杀人凶手中的翘楚。

我情难自已,又想起了十号酒馆的老板,在他跑到烟墩路开小酒馆之前,到底是在什么地方,和什么样的人厮混,做着什么呢?有生之年,不知道能不能看到他酒后失言的时候,说一说他的唏嘘往事、人生传奇。

这不但是我的夙愿,也是十号酒馆全体客人的夙愿。过去数年之中,为了达到这个目的,我们买了无数的红、白、啤、真、假酒,试图灌翻老板,最后的结局都是我们大家横七竖八躺死一地,身上的钱包被全部洗劫一空。老板则哼着歌儿高高兴兴地出门泡妞去了,头脑身手比少林寺的方丈都清醒。

我甩甩头,从关于十号酒馆的回忆中挣扎出来,转回之前的频道,说:“所以爱神特别恨他对吧?”

先知点点头:“是的,他虽然没有能力伤害到爱神,但令当时的任务功败垂成,最严重的是……”

他说到这个地方,降低声音咳嗽两声,居然想卖个关子。我牙痒痒地想,甭管什么来头的人,任你对美色富贵大义凛然,却从没有一个人能抵挡住用八卦来吊人家胃口的冲动。

他咳完了,看看我抓耳挠腮做足反应,这才满意地往下说:“最严重的是,他打破了爱神对自己姿色的绝对信心。”

我迟疑地反问了一下:“你的意思是,他对爱神没兴趣?”

先知斩钉截铁地一挥手:“没兴趣,丝毫都没有。且不说他性取向非常正常,就算不正常,对爱神来说都不是阻碍。她常在谈笑之间便使人由弯而直,就跟出门买杯咖啡一样简单。”

我深深理解爱神那时的挫败感,这种感觉就像我看一件古董被打了眼,就像约伯出门勾兑被人打了脸,或者摩根势在必得要救的人在手术台上蹦跶两下咽了气,都是人生的奇耻大辱,难以洗刷。

唏嘘了一阵,我叹息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跑得了初一跑不了十五。你看看,他现在脑袋还不是被爱神拿来当球踢。”

先知表情古怪地看着我,说:“上次密医给你吃的药副作用还没退?”

我讪笑两声,而后比较劲爆的消息出来了,先知说:“你之前说,那些人头被切割的手法都一样?”

我嗯了一声,对此没有任何怀疑:“那手法太有特点了,完全可以去注册一个技术专利。”

先知点点头,说:“如果真的可以申请专利,那么这个专利是属于冥王的。”

我一下子跳了起来:“冥王?!”

“爱神的功夫由冥王一手传授。这位开膛手最后遭遇的绝杀也来自冥王。”

我觉得眼下的事情就像隔在我和蚊子之间的那层蚊帐,往外能看个大概,又模模糊糊不清爽:“所以,这些人头,是冥王给爱神的?”

先知枯瘦苍白的脸上飞起一丝可疑的青灰色:“是的,如果有其他人头的照片,我可以更确定,但想必也八九不离十。”

“爱神在奇武会董事会诸人中,资历最浅,战斗能力最弱,因此她最适合的分工,一向是前站,监控和协助斯百德获取情报。”

“在还没有建立执行团队的时候,我们都亲自追查不同案件。爱神极为努力,但仍然时有功败垂成。”

“她的功败垂成,都由冥王善后。”

每一个盒子里放的,都是爱神曾千里追击,欲杀之而后快却不得的人,是她毕生耿耿不能释怀的心结,而他用人头为爱神解结。

听起来他们俩这算是感情好呢,还是变态得很合拍呢?

我唏嘘了一会儿,然后说:“老头,这好端端提爱神干啥,和你的钥匙有一分钱关系吗?你绕到哪儿去了,还认识回家的路吗?”

“这些凶手头的颅存放在一处非常秘密的地点,爱神的婚礼定下来之后,由斯百德带领的运营团队去拿出来,作为礼物送到她手里。”

联想到舞台上拍手的架势,确实很像是斯百德的作风。

然后先知继续说:“这个钥匙,是和那些头颅放在一起的,但我并没有要他们拿过来。”

我一下紧张起来了:“什么意思?”

先知幽然叹口气,转动手腕,手背上的灰线比前几天更加逼近手腕,几乎已经快要到达。

“我刚才告诉过你了,这把钥匙,来自我的待死之地。我一生最后的愿望,是在自己选好的地方迎接生命的终结。”

“有人送过来给我,意思就是说,我的死期到了。”

我一下愣住了,紧接着他说:“判官,你没有把叛徒清除干净,对吗?”

我如同被五雷轰顶,张着嘴一句话说不出来。如果他这句话是在质问或者责备,那我也许就习惯性地拉东扯西,避重就轻,死猪不怕开水烫了,但先知其实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

因为过不了自己那一关,又抱有“反正他们都要退休了,以后做不了什么坏事”这样的侥幸。我没有把叛徒清除干净。

我无言以对。

先知竟然还笑了笑,他的语调丝毫没有变化,也许这就是他安慰人的方式:“没关系的,判官,你我皆凡人,凡人都会犯错。”

他泰然地盖好了毯子:“好了,不管怎么样,我要睡觉了。”

我也是服气,老头子你都断定自己死期将至了,不能起来干点正事吗?要不给我指条明路,让我去干点啥,将功赎罪啊。

先知微微一笑:“人间大事,饮食男女睡眠。”他还叹口气,“到我这个年纪,就只有睡眠了。”

跟平常一样头一低,他真的干脆利落地睡着了!

我傻看着他,内心就像正在一口热锅上,说不出地难受。他没唬我,说死期将至时那嘴脸是认真的,他也没怪我,说你我皆凡人的时候,甚至有一丝慈悲。

但我难受得没法说,坐都坐不住,上蹿下跳,抓耳挠腮,想着等他醒了,不知道是跟他道个歉好,还是磕个头好。

折腾到半夜,忽然一阵轻风拂过昏暗的室内。大门悄然开了一半。

是风吗?

我猛然顿足瞪着那扇门,我千真万确记得,我们进来的时候,是锁了门的。

熟悉的麻木感从后背一点点爬上来,就像一万只蚂蚁撕咬我的中枢神经。

周围安静得像我正身处某个噩梦,妖魔鬼怪都藏在门后久久不出,而我哪儿都去不了,只能瞪着那扇门。

不知是被什么触动了,我忽然想起了烟墩路上我和小铃铛住的那个小房子。

满满当当的东西,每次打扫卫生时都说要扔,结果越扔越多,每一件都满是回忆和感情。除了上次奇武会硬给装修布置的东西之外,自己的家具都是小铃铛选的,厨的房碗柜里很多碗碟都破了小缺口,油盐酱醋茶随便摆在台面上。

我老婆那张名震乡里的夜叉脸,以及晚上熄灯后的软玉温香。此刻统统都像梦。那些简单、平淡、美好的一切,不管我愿意不愿意,都会一步一步地离我远去了。

我深呼吸,深呼吸,深呼吸。而后心一横,冲过去伸手关门。

我的手刚搭上门把手,下一秒钟,一股无坚不摧的大力从门的另一面传来,迅猛,尖锐,狠毒,将整扇门一击而碎,顺便把我打得飞了起来,撞在对面墙上。鲜血从我的鼻腔与喉咙间同时喷出,染红了身前那块藏蓝色的地毯。

大门轰然崩塌,一个身影在腾起的尘灰中慢慢显现。

高个子,严重偏胖的中年白种男人,有一张长长的脸孔,两边鬓角也留得配套的长度,在脸颊两边留出两个勾,五官和表情都显得特别夸张。他走进来的样子也很夸张,明明没有戴耳机,却手舞足蹈,脑袋摇,头发甩,一副正在国家歌剧院舞台上指挥演奏欢乐颂的派头。

他穿着一身皱巴巴的灰色西服,上下两颗扣子都扣紧了,突出一个形状相当夸张的肚腩,颠啊颠啊,就颠进门里了。

他摇头晃脑地把视线定格在我身上,没有超过一秒,又转去打量先知和他那把摇椅,神情变得更亢奋了。他举起双手,我忍不住瞄他的腋下,生怕哪儿传来刺啦两声响,我就被迫要看他的上空。

他神经兮兮,步调却丝毫不乱,像是和主人熟稔的访客,不需通报就冲着先知走去,对我的存在浑不在意。

他不认识我,但我见过他。在爱神的婚礼上。

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应当是奇武会那边的人,入场的时候他出现过,打起来的时候他已经消失了。

我趴在地板上咳了半天,心肝脾肺似乎都碎成了好几块,正纷纷喧哗说哪个浑蛋下手这么狠,一来就是断根的手段。

正琢磨着要不要爬起来顽抗一下,现实大大咧咧地说不用琢磨了:紧随着灰色西服男子,黑洞洞的门外另几个幽灵般的黑衣人悄然出现,手持长枪短炮,相互掩护着进入室内,站成战术队形。

他们高矮胖瘦不同,全身上下都被连身的黑衣包得严严实实。根据我对人体结构的多年探索,这些人应该都是男的,而在持械破门这个领域,百分之百是专业人士。

只有一个人没有拿枪,个子最矮,看起来最瘦弱那个。他拉开了一把弓,拉得很满,一支长箭在弦,箭头被包裹在一簇幽蓝暗色的胶质物里。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这玩意儿比大口径子弹更叫我胆寒。

他们整张脸上只有眼睛露在外面,眼神冰冷而镇静。

比内脏更加受创、已经接近完全粉碎的,是前一段时间我蜗居烟墩路时,拼命想要说服自己这是一个正常世界的信心。

灰衣男子一步三摇地走过来,已经离先知的摇椅很接近了,几乎一伸手就能碰到老头,但他忽然停了下来,闭上眼睛,好像他脑子里的那一曲欢乐颂刚好演奏到**一样,身体颤抖起来,足足嗨了一两分钟,才终于平静下来。

然后他就跟所有嗨完之后的男人一样,严肃端庄起来,脸色变得沉重,步调变得谨慎,一分一寸地接近。

我抿着嘴慢慢爬起来,举手擦去唇边的血迹,心里拼命转着怎么逃跑或反抗的念头。

真不习惯自己琢磨这么重要的事,要知道我可是跟奇武会的董事会成员在一起呢。按道理我只要把先知拎起来往那边人堆里一丢,然后自己坐上摇椅抱着手臂看功夫片就行了啊,每一幕打戏都绝对新鲜热辣,永无重复套路。

问题是先知已经事先声明他一无是处,你说我是相信他好呢,还是不相信他好呢?

没法问他要个准信,先知是真的实实在在地睡着了,其没心没肺如此。

我慢慢爬起来,枪口不声不响地对准了我,那是无声的警告:“不要动”。

我咧嘴笑了一下,说:“别怨我多嘴,只是提醒你一下,他生活特别有规律,睡着了一时半会儿可不会醒。你有事不妨问我。”

领头的灰衣男子停下脚步,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用一种十分刻板、像是机器合成的声音说:“你是谁?”

我站直了身体,手垂在两边,想深呼吸几下努力放松心情,保持镇定,然后发现自己没有想象中那么焦虑、紧张和害怕。

我经历过丧尸围城,千里逃亡。衣服被血染成过红色,又被脑浆重新染白。

那一次斯百德和我聊天,说起他对人生的看法:人生就是不断经历从恐惧、适应到麻木,主动或被动的变化,接受或放弃,再一切重新来过。

我当时嘲笑他的态度必然不被天下人妻欣赏,要是敢结婚的话,迟早会被变太监。

这一秒钟我知道,他是对的。无论愿不愿意,经历已经改变了我。

至少现在,我压根不怕死,想想这几天拉了好几十个垫背的,我死哪儿去都不会孤独寂寞冷的。

我举起双手走上前,径直挡在先知的摇椅前,几乎和灰西服脸对脸。我轻松地说:“你找奇武会的人吗?”

灰西服眉毛一挑,往后退了一步。我不但能自己爬起来,还有勇气继续往下管闲事,这让他有几分惊讶:“你也是奇武会的人?”

我问他:“也字是什么意思,莫非你也是?”

他瞪着我,没有跟我互动的意思,又问了一次:“你是奇武会的人?”

我清了清嗓子,说:“怎么,你有意见吗?”

他瞪我半天,忽然哈哈哈大笑起来,笑声空洞洪亮,响彻四周。我的耳朵都被他震得半聋,想了想没去捂。

黑衣兄弟们泰然自若,该是啥模样还是啥模样,估计是习惯了。

灰西服张大眼睛,咧开嘴,两边腮帮子玩命地抬上去,表情特丰富,笑眯眯地对我说:“那么,你是新入会的呢,还是资深成员呢?”

按理说两个人对话,他问了我一个问题,就应该等我回答是不是。

结果他问完我不到零点零一秒,就仿佛耗尽了全部的耐心,打了个响指,灰西服朋友语调厌倦地说:“不管怎么样,对我们来说,都是一样的。”

他的言语在空中回**,每一个字都让身后那些掠阵的兄弟身体动作出现了变化——指尖收缩,瞳孔轻微转动,腰部与臀部肌肉紧张起来准备发力。微妙到什么程度呢,就算是用摄像机锁定再逐帧记录,也许都无法探查。

但我看得出来。我表面上维持住了镇定,肾上腺素则滋滋往外冒,在打起来还是逃出去的冲动中拼命打转。这种状态下的我,注意力和观察力,比一根针都尖锐。

灰西服说出“一样的”这三个字的瞬间,我突然转身,合身扑倒在先知身上,心中努力祈祷着这个摇椅底座足够灵活,一面脚下一蹬。

摇椅果然很灵活,我转了一百八十度,推着整个摇椅,一声狂吼向灰西服冲将过去,他的嘴巴都还没合上,下意识就避开了。我**黑衣人的队伍,这么近的距离,他们很难开枪而不伤到自己人。我就是赌这一点余地,看能不能冲出大门。

这么跑是不是最佳选择,跑出大门后又能怎么样,我没去想——脑容量不够。

但不管在什么情况下,坐以待毙都不是小霸王丁通的风格。

黑洞洞的门离我们只有大约半米,这时我右脚后跟一热,右腿立刻失去支撑,猛地跌了下去。而后一长串子弹从我耳后打过来,打在地毯上然后穿透木地板,闷闷的嗒嗒声。

灰西服反应真够快的。先知的摇椅失去控制,一转,侧着撞上门边的墙。

我不假思索往后拼命蹬了几步,原先我下半身所在的地方立刻又多了一大堆弹孔。有几个弹壳弹起来擦过我的脸,耳朵热辣辣的,我伸手一摸,一手的血,心里一下就凉了。

眼角一瞥,那票队形被我冲乱了一下的黑衣人已经完全恢复了秩序,所有枪口都掉转向我,随时会开枪——他们不会为我多浪费一秒钟时间。

我最后看了一眼先知的摇椅,他居然还好好地靠着,只有毯子被我刚才一推,翻了上去,把他半边脑袋都盖住了。

我心想要不你还是继续睡死拉倒吧,以后人家帮你写传记,还能稍微春秋笔法一下,说你梦中遇袭,不幸牺牲,跟张飞似的。

然后我就两眼一闭,等死。

果然枪声大作。如同暴风骤雨,又像一艘破船在龙卷风的中心徒劳挣扎,每一个部分都被打成齑粉。

全世界都被撕裂破坏了,声音大得惊心动魄。我心脏怦怦狂跳,口干舌燥,本能地全身蜷缩起来,捂上耳朵。这时有一个疑问潜入心中:“怎么我还能捂耳朵呢?”

难道那些子弹都打在我头上三尺,只是用来示威的吗?

我等了好一会儿都没死,战战兢兢睁开眼,立刻就屏住了呼吸。

太不可思议了。面前横了一地的尸体,从房屋的各面墙上,密密麻麻伸出来无数根机枪枪管,整个屋子霎时变成了一个超大的黑莲蓬,所倾泻出来的弹药总量完全可以按吨来计算。

刚刚还占上风的那些不速之客,这会儿不用说是什么模样了,要是现在往他们嘴里灌点水的话,估计现场可以做个小喷泉群。

我脚一软,瘫到地上,闭上眼睛大喘气,等身体不抖了才狼狈不堪地爬起来。

我顾不得看自己有没有挂彩,没命地冲上去一把抱起先知。这死鬼老头不知道是在睡,还是干脆昏过去了。我赶紧摸了他一把,还好,身体还是暖的,我一只手撑着他,一只手把那条毯子抽出来,心里想着是把他背着走好还是抱着走好。

全地都是尸体,鲜血漫过来,打湿了我**的脚背,比毒蛇信子更滑腻冰冷,我心里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混乱与绝望,颤抖着试图把先知扶起来。我的计划是把他背上,用毯子拦腰固定一圈,然后再走。这事儿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简直要人老命,老头个子是小,却沉得像金刚钻。

我正在那儿折腾,忽然先知张开了眼睛,我松了口气,小声说:“老头,你没事吧。”

他定定地看着我,头颅肉眼可见地在一点点变得透明,一个完整的骷髅浮现出来了,这真是最深的噩梦里也不可能出现的场景。

他对我微微一笑,说:“判官,你没有把叛徒清除干净,对吗?”而后再次闭上了眼睛。

我一愣,还在想这话我该怎么回答,忽然屋里有一个矮小的人影从尸体堆里站了起来。是那个手拿弓箭的黑衣人,他居然躲开了屋内的扫射。

我来不及做任何反应,他已再次拉弓,一阵尖锐的呼啸声炸裂在我耳边,像有人往我的耳洞里扔了一个二踢脚。

一团火光炸开,一支长箭破空而来,如同飞越千山万水只为说一声永别。我甚至来不及看清楚它的样子,它已经贯穿先知前额,从后脑透出。箭头离我只有几十厘米,先知向后一仰,摔倒在地,就像被死神一伸手抓住了灵魂般,立刻就失去了生气。

我伸手抓住先知,我俩一个站着一个歪着。我屏住呼吸,不敢动弹,生怕稍微动静大一点,眼前这个世界就会整个崩塌。

似乎下一秒钟,先知就会若无其事地坐直身体,将那支箭拔下来,对我微微一笑说:“吓你一跳吧。”

这才是奇武会的风格,不是吗?不时时刻刻搞点幺蛾子出来,怎么能显示他们又二又牛的一面啊!

但先知一直那么沉静地死着,他的手越来越冷。手腕上那条灰线似乎也同时失去了活力,扭曲着从皮肤上突出来,像一条丑陋的伤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