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因好奇而来

不知道从哪儿冲出来一大群雇佣兵,分兵几路猛然发动,往舞台方向包抄过去,直奔爱神和送礼的男子,跟在后面的还有那些情报机关的特工们。如果说前者像秃鹰突袭,后面这群就很像鬣狗,正面战斗绝不参加,捡漏全是一等一的高手。

他们快,奇武会的人反应更快,而且协同有序,瞬间散开,形成了拱卫舞台的格局,只在左下方空出一个口子,送礼的灰衣男子就从这个口子跳出来,越众而去。追捕者都被奇武会的人拦下了,他全速奔跑到了宴会厅靠海的阳台边,一跃而起,跳过临海护栏,身影如流星急坠,融入茫茫夜色之中。

我茫然地看着眼前剑拔弩张的局面,心里纳闷,怎么还没人摸出枪来对天怒放高呼不许动,搞得我都不知道该不该趴下。

守在舞台左角的那位八极掌女郎吸引了我的注意力,她叉腰,昂头,眼睛发亮,面现红潮,好似刚喝了两杯二锅头似的。我观察了她一下,认为她现在脑子里除了怒拍某人脑门直到粉碎,其他啥都没有。

爱神一直在舞台上含笑看戏,台下守在她正前方的,正是那位据约伯说肉身可挡子弹的杀猪匠兄弟,他面无表情,双手抱胸,在人群的波动中稳如泰山,冷冷地注视正往自己这边过来的雇佣兵和特工们,不知道是不是在估量对方的火力状况。

奇武会的其他人,连那个大和尚在内,加起来起码有一百多人,散开呈守势。他们确实训练有素,看起来位置各站各的,其实封住了从外登上舞台和后台入口的所有路径,彼此呼应,任何人想从防守线的任何位置突击,都会引发所有人的联动。

总而言之,现在的局面就是雇佣兵军团在前,和奇武会的人硬顶着,特工们在后,虎视眈眈。许多人的手已经握紧,出拳的,出枪的,都只是瞬时的事。

这么一乱我就发现了,整个场子里就我和摩根约伯三个闲人,此刻远远落在外围,其他人都是有组织的。再一看,得,约伯和摩根一到逃命的关头反应比狗都快,早就不知道死哪儿去了,就我还在傻傻看热闹。

我赶紧往后退,退到靠墙的地方先保住自己不被踩踏,而后继续沿着墙根往宴会厅外蹭,心里暗自祈祷千万不要在我出门之前打起来。

结果迟了,逼近舞台的雇佣兵中有人按捺不住,拔枪指向舞台上爱神的方向,他没有像动作片里演的那样先大叫一声不许动,而是直接就按下了扳机。

他开枪之前我已经预见到会有什么状况,心脏怦怦狂跳,脑子里响起巨大的轰鸣。我想象着天花板将一块块颓然塌下,巨大的水晶吊灯叮当响着砸得人脑袋噗噗开花。

这一切都没有发生。

一个巨大身影从舞台下一跃而起,双臂张开如同威武山鹰展翅,那是完全违反地心引力的一跃,他滞留在半空,比任何顶级篮球运动员灌篮的时候留得都久,我甚至不由自主地去找这哥们儿是不是吊了一根钢丝在天花板上。

他开始坠落,就在下降的瞬间改变了身体的姿势,头下脚上,手高高举起,右臂如同网球手发Ace球一般大力抡出。

我眼前上演了神话一般的场景,他的手拍上刚冲膛而出的子弹。

叮叮叮叮叮。密集的连续五声叮,那是子弹掉在地上的声音。

咚的一声,勇拍子弹的强者落地了,正是那位唐装和裤衩混搭的杀猪汉子。

约伯说什么来着,肉掌可挡子弹!

我想不通,约伯怎么可以这么轻描淡写。这哥们儿的弹道预判与分析能力、快速反应能力先不提了,就说他卓绝的跳跃和滞空能力,他不去打篮球,在A国职业联盟闯出一条血路,来跟奇武会这种没操守的黑社会混什么劲啊?

他站直身体,拍拍手,冷冷地环视一周,被他看到的人,都忍不住后退一步。

大家都被他镇住了,唯独我感觉到一种奇异的吸引力从宴会厅后部传来。我猛地扭过头,看到闪亮锋芒从宴会厅最远的地方辉耀,一阵熟悉的晕眩感击中我的太阳穴。

我嘞个去,那是盖雷斯所用的飞去来啊!

我被抓去蹲大牢就是拜这玩意儿所赐,我这辈子都忘不了那种瞬间被打得半死的感觉。

飞去来细微但尖锐的呼啸声越来越近,我忍不住大叫起来:“小心!!”也不知道是在叫谁。

盖雷斯的手力何等之强,说时迟那时快,飞去来已经近在咫尺,和我的判断一样,它直取杀猪匠汉子,而且攻的是中路,来势凶猛,对方别无选择,又有恃无恐,自然是伸手一格。

我心里猛地一震,他的手也猛地一震,随即我们两个,都不可思议地瞪大了眼睛。

他那双拍子弹如流萤的手,居然在飞去来的打击之下应声而断,由于速度太快,切割得太彻底,在瞬息之间,甚至连血都没有来得及流出。

我的呼吸乱得像一锅粥,不知道如何是好,这满堂济济,谁也不是我的敌人,但那种危机四伏的强烈不安感,却如同龙卷风一般紧紧包裹住我。

说到敌人,我自然想到朋友,想到朋友,眼前就出现了摩根这个变态。他突然就来精神了,从我身边兴高采烈地挤过去,神神叨叨地嘀咕着:“哎呀,这个断口倒是挺好缝的,没什么撕裂……”说着就从身边掏出医疗包,上去给杀猪匠汉子缝针去了!

他一边缝还一边跟人家聊天:“你真走运,我刚把医疗包里的东西升了级,这个线不但能被身体自动吸收,还能辅助消炎杀菌,避免伤口感染。你这个手啊,放心,过段时间就又能拍了。什么?还要拍子弹?嗯,你还是从拍苍蝇开始吧……”杀猪汉子漠然地瞪着他。

一员无厘头大将倒下了,千万个神经病还活蹦乱跳着,现场彻底乱起来了,也不知道谁跟谁,拉着就乌拉拉开打,不可开交。谁都无暇他顾,唯独我盯着爱神和图根,似乎他们等的就是这个场面。两人如幽灵一般悄然地从舞台一侧消失,就此销声匿迹。

我不由自主往舞台方向跑过去,心里想着我的礼不知道约伯帮我送出去没,就在我跑起来的瞬间,一只手轻轻按在我的腰上,我一愣,随即就失去了自己控制脖子和四肢的能力,身不由己地被推着走。

狼奔兔脱的混乱浪潮中,身后的人精准地找到了每一个有惊无险的缝隙,将我带到了宴会厅临海的白色栏杆边,前方黑色的海令人望而生畏,那只手抓住我腰间的衣服,跟拔萝卜一样将我拉得双脚离地,而后直接扔了出去。

坠落,是我一生中最害怕的事,即使在做梦的时候踏空了一步,醒来我都能哭半天。

这一次的坠落,却带来了意外的感受。我被仰面朝天掷出,那人手劲强劲却又柔和,力量源源不绝,如同无动力滑翔的伞翼将我托住,明明是坠落,感觉却如同飞翔,放松又自由。我张开四肢,直面无垠的蓝色星空,那真是美丽绝伦的景象,如同小铃铛十七岁时候的胸脯。

接着我如同一根羽毛,轻轻落在一艘船上,不要说打滚了,连弹都没弹一下。

这是一艘舢板,大小只能容纳两个成人,我坐起来把自己浑身上下摸了一遍,骨头完好,划伤都没一个,再撩起眼皮一看,舢板前方正站着那位灰衣的送礼人。

他等我一落下便挥手扬起长长撑杆,撑开小船,在平静无波的海面上从容前进。

想必他也是个内向的人啊,完全没有跟我交流一下“哎呀妈呀,刚才吓死我了”的意思。

我叹口气,躺了下去继续注视满天星斗,心想既来之则安之吧。

经过大概二十分钟的行船,舢板在一处白色的码头前停了下来,码头后方的海滩上散落着几栋风格各异的度假屋,其中一栋亮着灯。

灰衣人跳下船,踩在及腰深的水里,拉住缆绳,以一己之力,缓缓将整架舢板拉上海滩,再指了指不远处亮灯的度假屋,转身就往海滩远处走去,留下我自己一头雾水。我心想他在舞台上说话挺顺溜的啊,到我这儿怎么就哑巴了。

我爬下船,往亮灯的度假屋走去,屋子的形状如同一个半开的海螺,大门是螺旋状的。

我正犹豫要不要敲门,忽然一股力顶上我的后心,气力沛然无可抵御,犹如十二级飓风掀翻一艘小渔船。我呼的一声就被打了进去,脚不沾地,手不扶墙,断线风筝似的当啷撞开虚掩的门,光速射过整个房间,轻轻落在靠窗的沙发上,屁股与丝绒椅面接触的那一下温柔如牛乳,连只蚂蚁都压不死,力道就是那么恰到好处。至刚至柔之力,如此完美无缺地结合在轻描淡写的一掌之中,我立刻就知道是谁来了。

斯百德,你这个杀千刀的!

蜘蛛兄笑眯眯地从螺旋门外踱进来,白色西装一丝不苟,还是那副就算生在猪圈也要活得像一个王子的德行。他好整以暇地坐下,对我点点头:“小丁通,别来无恙啊。”

我没好气:“别来就无恙,来了就难说了。你在这儿装神弄鬼的干什么?”

他对我的措辞不算很满意:“什么叫装神弄鬼,我明明一直贴在你身后,从宴会厅过来的,是你自己太迟钝了没发现而已。”

我发了一阵子恶寒,心想难道你没有半点重量,那你是鬼吗?

我这个人天不怕地不怕,最怕怪力乱神,赶紧上去摸了斯百德一把,摸到了体温36.2℃才放下心来。他露出微笑,挺起胸膛,还扭了两下,意思大概是随便摸别客气,把我恶心了半天。

我摸完一屁股回到沙发上,问:“大哥,你把我弄到这里来又是要干啥?”

他对我眨眨眼:“当然是要你干活儿啊。”

我气不打一处来:“赶紧说,又是啥?”

他拿了一瓶威士忌和两个杯子过来,在我旁边坐下,倒上酒,然后说:“你上一个任务呢,完成了吗?”

“冥王让我送的箱子?我给约伯了,没问题吧。”

“没问题,那想必已经送到爱神手上了。”

我一想到爱神,马上兴趣来了:“哎,爱神怎么会嫁给图根啊?图根人不错,但他算半拉老头了吧?他们俩怎么看也不配啊,难道是相亲认识的。”

斯百德听到相亲两个字,差点把嘴里的酒喷出来,隆重地对我澄清,说法和约伯一样:“他们结婚好几年了,从来没有办过婚礼而已。”

“How,why?”

“说来话长,也许下次你遇到爱神,让她亲自跟你说比较好。”

他想了想,问我:“你不觉得爱神的样子,跟我们宣传册上有什么不同吗?”

我翻了个白眼,把酒一口喝了自己去倒——这酒真不错啊,是十号酒馆的老板看到了眼睛会发直的那种不错——一边说:“我觉得?这还需要觉得吗?她是不是生了什么重病,脸都脱相了。”

斯百德似笑非笑的神情从脸上消失了,显然爱神也是他关心的人。

“是啊,病了一段时间了。”

难怪摩根会来,我还安慰斯百德:“你们不是把摩根弄来了吗,有他在,手到病除,没事的。”

斯百德点点头:“也许吧,托你吉言。”

但我当然看得出来他的忧虑丝毫未减。房间的空气忽然就有点沉闷,斯百德像在想什么心事,我也就只好在他出神的时候左看右看,然后看到墙角处的一个红色描金的小柜子旁边,放着一个粉红色的箱子。

我拍拍斯百德:“喂,给爱神的箱子怎么在你这里。”

他瞟了一眼,说:“这是另一个。”

看样子是人人都有一个,我估计里面的东西必然价值连城。那我的呢,干活的时候是自家兄弟,分赃时怎么就没我啥事了?

我义愤填膺地嘀嘀咕咕,斯百德就笑,然后说:“判官,做选择题是你的本行,我给你三个选项,你猜猜这箱子里装的到底是什么。”

他站起身来,走到房间靠海的落地玻璃窗面前,伸出手指,在玻璃窗上缓缓写下四个字——泡菜坛子。

我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啥?”

“谁知道呢,也许冥王发掘到全世界最美味的泡菜,爱神成家了,送她一个泡菜坛子,留着一日三餐下饭。”

“你就扯吧。”

斯百德没有半点和我扯的意思,他又写下另外一个字——钚。

“也许,箱子里面装的是钚。”

“是不?什么是不?”

斯百德摇摇头,慢慢地重新写了一次,金属偏旁,加一个不好的不——钚。

我读书少,不认识这个字,但从此以后这个字就深深印在了我的脑海,估计抠都抠不出来。因为斯百德老师教我认字的方式太逆天了。

他写完这个字,手指划过的玻璃忽然无声无息地落了下来,掉在地毯上,像冰雕了一个正楷的钚字,晶莹剔透,边缘光滑如纸。

原先有玻璃的地方,现在是一个“钚”形的空洞,微咸的海风闻讯而来,在空洞中吹出哨音般的呼啸声。

谁跟我说五星级酒店的外墙玻璃很结实的?你叫我以后怎么敢靠着玻璃窗看风景?

他给我上化学课,试图少许弥补一个失足青年所缺失的基础教育:“钚,是一种放射性元素,是核燃料和核武器的裂变剂,是制造核弹最核心的元素。那个箱子不大,不过装满的话,数量也足够制造一两个核弹了。”

我张开嘴,下巴今天整晚都很辛苦。

斯百德怪好玩地看着我,耐心等我恢复语言能力,这一等就等了好几分钟,我终于吼了起来:“你们疯也要疯得有点限度吧!”

“要是爱神不愿意嫁,就不要嫁好啦,嫁了又要杀夫,一刀捅死也就是了,动用核武器是搞什么飞机啊!”

他很隆重地点点头:“我也觉得有点过了。”

他双手插袋,站在窗前,看着爱琴海上的繁星点点,用一种如梦如幻的语调说:“所以,就算里面装的是钚,也不是给她杀夫的。”

我翻了翻白眼,有气无力地说:“不信……”

而最后的选项是:“神赐的礼物。”

我不明白:“啥玩意儿?”

斯百德说:“如果你遇到神,你会请他赐给你什么?”

这个问题把我问倒了,大把的钱?十八个处女?小铃铛长高十厘米、胸部升一个罩杯?仔细想想都完全没必要。

斯百德将我的冥思苦想当成了娱乐,他哧哧发笑,喝下一口酒:“小丁通,我由衷地欣羡你。”

我没好气地接过杯子:“欣羡什么,想批评老子土就直说。”

斯百德耸耸肩,说:“丁通,你为什么要来科温岛?”

我恨不得上前糊他一脸屎,你当老子想来啊,我这么怕死,敢跟你们对着干吗?

斯百德坐下来,翘起二郎腿,喝空杯中酒,又随手加了一杯,语调平淡地说:“判官,你不怕死。”

我愣了一下,没出声,看他往下说什么。

“民不畏死,何以死惧之。”

“听不懂,说人话。”

斯百德笑笑:“几乎所有的人,跟奇武会合作,都是因为有所惧或者有所图,就连密医他们都如此。”

他向我举杯:“但你是唯一的例外。小丁通,你只是纯粹地好奇。”

玻璃窗外是黑夜的海上,神秘而浩瀚,斯百德将椅子转过去眺望远处,轻轻地说:“见过这样的星空,你就会想,世上有没有更美的景色。”

我不出声,等他自己继续去抒情,从他语调中的陶醉程度来看,如果我冒冒失失破坏了这一刻的气氛,他说不定会跳起来直接打断我的腿。

他自由自在地继续下去:“诚然我们都是些疯子,判官。”

我马上松了一口气:“你们知道就好,哎哟喂,我真担心你们以为自己干的事儿都很正常。”

斯百德大笑,又斟满另一杯,转眼工夫下去三杯了,我情不自禁以十号酒馆的定价标准帮他算了一下账单。

他的神情很愉悦,这是我见过的他最开心的一次,简直愉悦得像个普通人。

他重复了一遍:“我们都是疯子,没错,但是,你不是也跟着我们疯吗?”

我一时语塞,心里有一百万句话可以涌出来反驳,仔细想想,没有一个字有任何意义。

“看起来是我们拉你进入的,从来没有给你机会退出,但实际上你是有的,你一直都有。只要你足够坚决,真的视我们为洪水猛兽,不共戴天。判官,我们绝没有可能强迫你,因为我们要你做的事,都是无法强迫的。”

斯百德的眼里像有妖冶的火焰燃烧,令他说的每一个字都染上了极致的蛊惑,斩钉截铁,无可辩驳。

“你跟着我们疯,因为你想脱离平淡的生活,想看看自己能去到多远、多高、多神奇的程度,想知道自己天赋的才能是不是配套了天赋的奇遇。

“你跟着我们,是因为那个平凡的世界实际上无法满足你。”

我吞了一口口水,沉默地喝下杯中酒,在十号酒馆的日日夜夜浮上心头。

我想起打酱油功夫盖世无双的约伯,长年累月在吧台后擦那些倒霉催的杯子;我想起玩刀功夫出神入化的木三,每天兢兢业业做着手撕牛肉,还被没吃好的老顾客在门口跳脚骂娘;我想起生死人肉白骨的神医摩根,揣着医疗包对着一杯啤酒磨拳擦掌,就等着谁出点事;我想起自己在东门菜市场满街撒泼打滚,要人家给保护费,揣着那点微薄却不义的钱,急急忙忙去帮小铃铛买一件衣服。

他们的人生有什么故事,每天在想什么,我有的知道,有的不知道。至于我自己,很多时候,在烟墩路以泼皮无赖的角色生存着,内心却寒酸畏缩得像当了一百年的乞丐。

美酒醇厚的味道滑过我的喉咙,甜蜜的微醺慢慢升上脑海。我垂下手,唏嘘无限,然后说:“少来这么多有的没的,赶紧说,又要老子去干吗?”

他好像等的就是这句话,手指一转,摸出一张卡片丢来,不偏不倚,飞进我端酒杯的掌心:“明天一早出发,将这个箱子送到卡片上这个地址。”

“给谁?”

“你去了就知道了。”

我问他:“话说,冥王明明拥有一整个物流公司,为啥要拿我当快递员使!”

斯百德说:“判官,我想你知道理由。”

想想在科温岛机场的遭遇,我泄气了。斯百德紧接着说:“只有你,能够逃脱无孔不入的追踪。”

这时候有一朵小火花在我脑子里秃噜秃噜闪现开来,我打断斯百德的话,问:“这个箱子,对你们来说极为重要,所以绝对不能随便丢给一个人送,对不对?”

“对。”

“但你们五个人,都被盯得很死,根本不可能有异动,对不对?”

“对。”

“谁在盯着你们?又怎么可能有人抽得过你们?”

“一山还有一山高。”

听到斯百德引用这句俗语,我真是前胸凉到了后背——阁下可不是爱谦虚的人,请问比你们更高的山到底实从哪儿冒出来的?

“有时候是因为其他山比较高,有的时候是因为自己变矮了。”

这句话太有哲理了,无从辩驳,而且说句老实话,我也不想知道为什么他们变矮了,这是我在Witty Wolf时所领悟的——太多的秘密是一种诅咒。

我就做完他们交给我做的事就可以了。

斯百德同意我的想法。

他挥了挥手。我以为他在跟我打招呼,我也挥了挥手,尽管内心有点纳闷,但奇武会的人嘛,要习惯他们的不正常。

我的挥手没有带来任何后果,斯百德的挥手,带来的动静却很大。

房间里突然层层叠叠地闪出十多个全息屏幕,团团包围着我。

屏幕上正在播放的,正是爱神婚礼现场的录影,拍摄视频的摄像头看样子密密麻麻分布在了宴会厅,角度变化之多,可以说无孔不入。

我以为斯百德没亲自观礼有点遗憾,现在长夜漫漫想跟我一起重温盛事,于是兴致勃勃地往他那边挪了挪,还想着这会儿打电话叫个客房服务送点儿爆米花不知道行不行。

结果斯百德说:“判官,告诉我,哪些人有问题。”

我一愣,说:“什么叫有问题?”

他面无表情地望着屏幕,幽幽冷光在他脸的周围投下阴影。

“背叛我们的人。”

我望向屏幕,这些影像不是随机拍的,摄像头非常仔细地一平方米一平方米扫过去,所有出现在宴会厅的人都无处遁形。

一张张脸出现,确实我都见到过,有的是我主动去看的,有的属于惊鸿一瞥,更多的是约伯按着我一个一个看过去的——我现在算明白为什么了。

“我记得跟你说过,奇武会有三重组织,核心是董事会,中间有代理人,包括十二财团的首脑,还有一些其他行业的,最外围的是执行团队。”

“经过你的验证,十二财团已经和我们分道扬镳了,我们也无暇再去控制他们,其他代理人已经接到命令潜藏,现在剩下的就是外围执行团队。”

他指了指屏幕:“因为爱神结婚,他们全部在这里了。”

我倒抽一口凉气,结婚多年补办一个婚礼可能是真的,以婚礼为名让所有人都出现,估计也是重要的原因吧。

“你要我就这么一个一个地给你找出来谁是叛徒?”

斯百德阴沉地点了点头。

我的后脑勺隐隐作痛:“后面的话都不用问了,老规矩对吧,我找得出叛徒,你们去干掉,我找不出,你们就全部干掉。”

斯百德好像吓了一跳,难得他也有不镇定的时候,说:“我们花了不计其数的钱和时间才培养出这一百多个人,跟了我们好多年,全部杀掉太可惜了。”

我松了口气。

斯百德继续说:“今晚之后,他们就不再是奇武会的人了,劳苦功高忠心耿耿的那些,退休报酬极其丰厚,下半生可以什么都不用做,在加勒比海海边买豪宅逍遥度日就好。”

他凝视着我,眼神里竟然有了一点点感情。

“但是,以德报怨,何以报德?”

我明白他的意思。

我在一段影像里看到了几个熟人,是我飞过来时在头等舱服务的空姐,她们也出现在了观礼现场,连制服都没换。

我飞到科温岛的时候,在冥王亲自驾驶的飞机内接了一个箱子,当时绝对没有第三个人在场。但一下飞机我就马上被人盯上。下飞机的时候,空姐们列队欢送我们,我总觉得有点什么不对,现在我知道是什么不对了。

一双秀气又带着杀气的脚,穿着别致精巧的黑色尖头中跟鞋,此刻在我眼前闪现,带来胸口亦真亦幻的刺痛感。

我指了指那个团队中长得最美,脸上有两点小雀斑的姑娘。

“这个。”

斯百德说:“叛徒?”

我歪着头想了想:“说叛徒会不会太严重了一点?万一她就是心理有点儿波动,跟你们意见不同呢。”

斯百德看我的眼神跟看智障一样:“忠诚不绝对,就是绝对不忠诚。”

而后他补了一句:“而且这个已经被料理了,冥王发现了她通知杀手狙击你的信息。”

我愣了一下,斯百德向我露出笑容:“判官,你刚才证明了你确实是唯一胜任这个任务的人选,不是吗?”

蜘蛛王你这个杀千刀的。

我干脆起身,在屋子里踱来踱去,继续去看那些影像,喉头像哽着一块鸡骨头,有时候犹犹豫豫地说你查查这个人,有时候手指抬到一半,颓然又放下了。斯百德安坐沙发,对我虎视眈眈,我在不知不觉之间汗流浃背。

我反复问了他三次:“你不会把他们全都杀了吧?”

他一开始还嗔怪地回我:“不是叛徒为什么要杀?”

最后他有点烦了,说:“你是不是很希望我把他们全部杀了,你好怠工啊。”

我一口气说了八个“没有”,还安慰他:“别急啊,这些人我见得少,我慢慢看。”

这么磨到半夜,我一咬牙一跺脚,说:“都看完了。”

斯百德看了看时间,站起身来,一丝不苟地系好了西装扣子。

“就这些?”

我深呼吸,尽可能不让自己的声音颤抖。

“我能确认的就这些。”

斯百德对我的工作不是很满意:“比我们想象中少很多。”

我硬着头皮:“叛徒少不是好事吗?你还希望自己精心培养的人全是反骨仔啊。”

他想了想,接受了我的说法,尽管下一句话还是意味深长:“我相信你。”

他施施然走出了房间,我跟过去,他的身影这一秒还在海风中清晰可见,下一秒已经消失了。

我摇着头关好门,回到沙发旁边,一口气灌下一整杯酒,很快就不省人事。

第二天早上,我被敲门声吵醒,揉着眼睛出去,度假屋外蓝天白云,骄阳碧海,端的是风光无限。

敲门的是开着电瓶车,穿白色制服的服务员,对我露出热情笑容,而后径直把我拉到了大陆酒店大堂前。

我走了一圈,没看到警车如临大敌,各处也好好的,没有被夷为平地,我也没看到任何一张熟悉的面孔。

昨晚是如何了局的?那么多人是全都斗殴致死了还是集体落跑了?不管哪一种,都不至于这么安静啊。

仿佛听到了我疑惑的心声,约伯摇摇摆摆地从电梯间出来了。好家伙,眼睛一眨,老母鸡变鸭,怎么着,是门童升到管家了?穿正经西装了!那叫一个人中赤兔,马中吕布!

我赶紧上去捉住他问昨晚的盛况,他非常淡然地拍拍衣角:“能有啥盛况,正主儿都走了,接下来就散场啊。你还想怎么着,这场婚礼又没说包饭。”

你见过婚礼不管饭的吗?婚礼不管饭人家随份子是图嘛呀?

约伯叹口气:“你就关心这个?”

我赶紧回到正题:“散场,散去哪儿了?”

“雇佣兵是盖雷斯带来的,盖雷斯负责带走呗,情报机关的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反正毛都没捞到一根,奇武会的人是包机来的,飞机等着,连夜就全部离开科温岛了,至于会去哪里,那就不是我该打听的事儿了。”

听这意思,其他人来如春梦去似朝云,现在就咱哥俩还在?

约伯说:“不至于,爱神和图根在附近度蜜月,好着呢。”

问我:“你有啥安排。”

“我要去纽城送货,你呢?”

“摩根呢?”

约伯耸耸肩:“不知道摩根去哪儿了,至于我,我就在这儿待着,干我一向擅长干的事啊。”

我折了一下手指,约伯最擅长干的事有:打酱油,擦屁股,浑水摸鱼。这回到底是点了技能树上的哪根杈?

他不搭我的茬儿,忽然想起什么,对我千叮万嘱:“对了,知道你压根没带手机出来,求你有空了千万给你老婆打个电话,多说两句好话,我谢谢你了!小铃铛发了死亡威胁,非说我们拐带你出来寻欢作乐。大家街坊一场,她的战斗力我们都很清楚,你死猪不怕开水烫,我和摩根可是无辜的。”

想我小霸王丁通这么讲义气的人,当然立马拍着胸膛气壮如山:“我媳妇,我负责。”

不过,等我转头上了飞机,想着那里离上帝和玉帝都比较近,必定会赶快用力祈祷:“让小铃铛的怒气统统都发泄在那两位仁兄身上吧,反正一个皮厚一个心黑,都死不了,等我回去的时候负责小别胜新婚的戏份就可以了。”

约伯转告完小铃铛的死亡通缉令,就匆匆忙忙出发去履行私人管家的神圣任务了,他逐个去敲酒店住客的门,问人家要不要特殊服务。我跟在他屁股后面絮絮叨叨:“斯百德叫我一早就赶去纽城,不知道这么着急是要坑谁的爹。你要知道内情,赶紧跟我说说也不枉一场兄弟。”

他不理我,敲开各种房间门后一会儿服务一个人干点这个,一会儿服务一个人干点那个。到最后一个房间,候门时间久了点,他缓过气跟我说:“送个箱子而已,多大一件事儿啊,有什么好怕。”

我瞪大眼:“你忘记是谁在十号酒馆拉老子下水的啦,这么简单的事还非要我干,更叫我没法放心。换了你,你放心啊?”

他被我缠得没奈何,随手拿过那张地址卡片看了几眼,然后告诉我:“从这儿往西边走两个街区,右手边的博登大厦六楼有一家超正点的甜点店。这个方向走四个街区,红绿灯边的褐石小楼四层住了两个姑娘,是全世界最容易勾上手的良家妇女。”

打锣打成约伯这样,实在万中无一,难怪奇武会但凡有热闹都想着匀他一份。

我们正扯淡,房间门开了,一位拉丁裔中年美妇满脸不快地站在门里,裹着酒店浴袍,头上包着毛巾,看样子正准备卸妆洗澡。她刚和约伯打个照面就脸色大变,哐当一声把门关了。

我莫名其妙地看看约伯:“你当门童的时候摸人家包被抓现行了?”

他鼻子里哼了一声,非常胸有成竹地屹立不动。果然过了两分钟,门再度打开,那位美妇快速换上了十厘米的高跟鞋,翠绿色紧身小礼服,胸前波涛汹涌,俏脸满面春风,对约伯抛了个媚眼:“Hi, I'm Monica。”

接下来就没我什么事了,美妇假模假样寒暄了几句,就借口要约伯帮她看看浴缸的问题,一手拉着他的领带把人拉进了房间。我摇摇头,把斯百德的卡片揣好,拎着行李箱去了纽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