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爱神的婚礼
想起冥王说的,到了酒店自然有人接应我,约伯出现在这里好像就很正常了。
问题是,他既然是来接应的,怎么还顺手打上工了呢?
看看他老人家,这会儿端端正正地穿着酒店的门童制服。他一看是我,手一松把我的车门甩回来,掉头就去招呼其他客人了,这是什么服务态度!
我拿过粉红色的小箱子夹在自己**,在酒店门前抱着胳膊观摩了一会儿约伯的工作。超专业啊朋友,看那笑容、举止、礼仪、眼色,完美啊,就跟专门受过十年八年酒店管理的正规培训一样的。
问题是昨天他还在十号酒馆当酒保呢,从我认识他开始,约伯好像已经当了一辈子酒保了,经常摔杯子砸碗的很有脾气,现在怎么一下变成了酒店服务人员?
我这人心直口快,猜不出来就直接上去问:“兄弟,你不是来接应我的吗,这是干啥?”
他看了我一眼:“早来了一会儿,闲着也是闲着,赚点生活费。”
根据十号酒馆众人的经验,如果约伯生活费不够,他就会用口水把自己的脸洗洗干净,出发去泡那些中年寂寞、又多金又多情的富婆,双方开心之余还造福社会,可以大幅度降低正常人生活中的不安定因素。
全欧洲都破产了,所以没富婆吗?什么时候他都学会勤劳致富了?
他一扭头:“你别管我,我特别爱这家酒店,我要为这家酒店热情工作,生是这家酒店的人,死也要在这家酒店闹鬼。”
我满怀狐疑,手摸下巴对着他左右端详:“不对,这事儿不对,我得想想……”
约伯一把夺下了我手里的小箱子,还塞了一个信封给我:“别想了,东西给我。这是你的房卡,衣柜里有正装,记得换上,晚上七点去三楼主宴会厅,别迟到。”
我一愣:“去宴会厅?咱们俩吃个饭还得换正装是什么意思?我上次看你吃饭你就穿了个裤衩,后来说热还非要脱……”
他充耳不闻,掉头去服务金主了。
我接过房卡,一步三回头地进了酒店,心里琢磨着约伯这到底是在干啥,一不小心就和别人迎面撞上了。
撞感很好,柔软喷香,跟个包子似的,对方必定是个胸很大的女郎。我刚要偷偷一乐,忽然一只纤细的手掌伸过来,轻轻按在我胸口,我整个人就窒住了。
以前我实在穷极了的时候,有个捞点饭钱的路子,就是上街去表演胸口碎大石,只要围观群众能在城管到来之前给我丢个三五十块,我就又有两天饿不着。
这活儿说好干也好干,躺在长条木凳上,胸口摆个薄的水泥预制板,运起全身真气,等着小伙伴一锤子砸下来,预制板碎成几块,我就大功告成;说不好干也不好干,经常把我震得头脑发黑,满地吐血,看客们还不满意,纷纷起哄:“预制板算什么大石,必须是真石头,赶紧换,不换不给钱。”
我心想我要能找得到那种泡沫制的石头,孙子才往自己身上压预制板给人砸。倘若如看官们所愿,我真被压在一块大石头下被开山斧劈个正着,估计就是现在的感觉——半跪在地上,喘得像个风箱。
那个女人悄然离去,我勉强扭头,只看到一双精巧白皙的脚踝,正优雅地踏着碎步走开,至于人长什么样我没半点印象。
这个世界实在是太危险了,我刚从烟墩路出来多大一会儿啊,这就差点送命好几回了。
酒店房间很漂亮,套房,卧室、阳台正对大海,远处犹有夕阳金色余晖。我花了几分钟的时间忠诚地扮演了一把土鳖的角色,发出啧啧赞叹,然后换上了衣柜里的二表哥西装,出去看楼下宴会厅到底有什么幺蛾子——我小丁通可不是坐以待毙的人。
这家酒店的三层就一个宴会厅,半封闭的空间,一半面朝大海,内部的柱子被绸缎包裹成白色花柱,巧妙地分割出不同的区域,整体色调是白色点缀皇家蓝。整个宴会厅像神庙一样庄严又圣洁,爱琴海上的风在无垠的星空下轻轻吹拂。
到处都是花,白色的巨大百合和美得令人神往的蓝色妖姬交错,纯金的铃铛挂在进门处的花环上,有事没事就丁零丁零清脆地响。
大厅一头是一人高的心形白色舞台,舞台边缘铺着一枝枝玫瑰,每一朵都开得正盛,花瓣妖艳,娇嫩得吹弹可破。
厅里错落摆开复古的高几供宾客停留,没有安座位,高几上水晶花瓶中插着鸢尾、百合以及真正的孔雀翎。
现在是六点多,已经有侍者在场内安排餐饮了,里面待的人也不少,我拿了一杯香槟,找了一个进可装相退可尿遁,离哪儿都不远的地方站好,一边喝一边四下看,内心很纳闷:这到底是个啥活动啊,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啊,我杵在这儿又是哪一出啊。
有一部分人似乎是各行业的专业人士,个个穿着得体,通身带着社会精英的独特气派,那表情翻译过来就是:“世间一切都是生意,不需要太感情用事。”
我平生最讨厌这种装的人,所以尽量避免看他们,以免不小心手痒,造成不恰当的流血事件。
另外有一群人,称得上是百花齐放,百兽云集:
有三围“34,25,34”的性感女郎,有僧衣麻鞋好像随时会跑来找人化缘的和尚,有一看就是游手好闲只会开着私人飞机到处玩的标准纨绔,有主业大概是成天在街上卖老鼠药的烂仔,形形色色人等,总体数量相当之多,却没两个相同的,简直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的现场演绎,聚在一起很不协调。
还有一些人则看不出是何方神圣,衣着言行都极为低调,无声无息,从头到尾好像一群影子,站着蹲着的,不和任何人交谈,眼神也不与别人接触。
我正琢磨这些“飞禽走兽”到底是来干吗的,约伯总算冒出来了。
他穿了低调的黑西装,打了bow tie(蝶形领结),头发梳得溜光,一副随时精虫上脑的模样。我松了一口气,这才是我认识的约伯啊!
他穿过越来越密集的人群找到我,手里端了一杯古典鸡尾酒,我问他:“这些都是什么人啊,来这儿到底要干吗?”
我指了指:“喏,那边那几个,溜着舞台墙根,好像在查炸弹似的鬼子,在干吗呢?”
约伯瞅了一眼,说:“估计就是在排查有没有炸弹吧。”
他没有开玩笑的意思,我有点紧张:“真的假的?”
“那几个多半是情报机关的人,查炸弹是常规操作啊。”
“情报机关?”
约伯将杯中的鸡尾酒一饮而尽,随手放回侍者的托盘,手插在口袋里,老神在在地重复了一遍:“今天来的特工可能不少呢,CIA、情报六处、摩萨德、克格勃。”
我一愣:“摩萨德?那不是一种狗吗?”
约伯冷静地说:“那是萨摩。”
我更迷惑了:“他们是来干吗的?”
约伯叹口气:“参加婚礼。”
我有点蒙。
“谁的婚礼?”
约伯看我一眼。
“你猜。”
我倒吸一口凉气:“不会是你的吧?你瞒着老板结婚,不想活了?”
约伯摇摇头:“我没那么想不开。”他深吸一口气,“爱神。”
我张大了嘴,半天说不出话来,而后一声怪叫。
“爱神结婚,奇武会其他人呢?”
“来不了,这儿来的人好多都是想逮他们的。”
我明白了,排查炸弹也很合理,谁知道奇武会那帮疯子会不会在这儿下埋伏。
我问约伯:“那个箱子你给爱神了吧,里面到底是啥玩意儿?”
约伯说:“送过去了,那是冥王给爱神的新婚礼物,具体是啥别管了,咱也不敢问。”
说起来我和奇武会的这一段孽缘,跟核心人员都见过了,唯独我最想瞻仰的爱神始终见不着。上次越狱后在D国的恶灵古堡,诸葛还跟我意味深长地说爱神不会再回来,原来是遇到良人当嫁了。也挺好,女孩子嘛,有个归宿,挺不容易的。
不过,到底何方神圣,何德何能,能娶爱神啊?
约伯说:“你一会儿就知道了。”
听这意思,想必新郎是个大人物,就连我这样的人都能认识。
这个解释很合理,顺带解释了那帮精英人士的存在。但是另外几帮人就显得更格格不入了,难道是爱神那边的亲戚?
约伯乐了。
“董事会那帮人是不方便自己来,没说其他人不能来啊。爱神家里人都死光了,战友就是家人。”
他努努嘴,开始带我走马观人。
“看那边。”他说的是我们正对面,隔着红地毯通道的一张桌边站的几个人,“看出什么蹊跷来了吗?”
我歪着脑袋看了看,说:“左数第三个,穿白色立领唐装配条大裤衩,长得像杀猪匠的那条汉子,右手掌奇大,颜色像铁,估计是练家子,随便捏爆你全身上下一点问题都没有。”
约伯脸上抽了一下,好像对自己可能有此遭遇深感痛惜。
他牙缝里吸着凉气接我的话:“那是冥王管的追杀团执行成员之一,他的手捏大活人固然绰绰有余,在有准备的情况下,普通子弹都打不穿。”
我倒抽一口凉气:“谁当他老婆挺危险的,摸着摸着骨头断了,多煞风景。”
约伯又抬抬下巴,让我看另一个要腰有腰、要屁股有屁股的妞,她扭着脸正和后面的某人说话,看不到模样,但脖子弧度美得不行。
“正点吧?”
“那是。”
“八极掌听说过吗?大开大合、至刚至猛的一个功夫流派。”
“听说过,不刚上了个电影说武林旧事什么的,里面有位仁兄好像就是练八极掌的?”
约伯对电影不怎么感冒,抽抽鼻子:“那都是玩虚的。这个妞,专长就是一掌打在人家后背,让心脏猝停,人死翘翘,半点外伤内伤都看不出来。”
这一手好,纯出自然,现代人嘛,每天吃垃圾食品,难免得个“三高”,谁还没个心脏猝停的可能。
紧接着我想起来了,马上倒抽一口凉气,前胸后背反射性地隐隐作痛——在大堂差点一掌拍死我的,可不就是这个妞。
这些人难道都是冥王的下属?
“不只冥王的下属,还有运营、财务、行政等各个团队,平常藏在各行各业,跟正常人看起来没啥区别,个个身怀绝技而且疯疯癫癫。”
难怪那么多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边的人会齐刷刷地一起出现。
他继续带我一桌桌看过去。特工大部分没啥特色,隶属何处都气质雷同,但奇武会那些人,那真是个个本色突出。
“话说,那个看起来长得怪像弥勒佛,这会儿还忙着念经的和尚属于哪个部门?”
约伯说:“杀人灭口、毁尸灭迹、慈航普度一条龙,懂吗?”
我翻了翻白眼。
我们俩看了一圈西洋镜,约伯还意犹未尽,看看大门外,伸手做了个刀往下砍的动作:“不但是这些人,我进来前四下转了一圈,外面埋伏了不少私人安保,数量和宾客基本一对一,便衣和制服都有,全部是雇佣兵级别的。”
“谁请的安保?”
“天晓得。”
“照这说法看,咱们现在待的不是婚礼现场,是1913年一战爆发前夕的萨拉热窝啊。约伯·狗蛋大公,你想好一会儿有人拿枪射你,你往哪儿逃没?”
约伯白我一眼:“你还真听你老婆的话,在家重修初中历史啊。”
他这辈子都是唯恐天下不乱:“别管那么多了,来都来了,好好看戏,看今天这个婚会结出什么场面来。”
我对他投过去鄙视的一眼:“别装了,你肯定知道故事的走向。”
他懒洋洋地对我挑挑眉,没有打蛇随棍上,但也没否认。
我们俩又喝了一杯酒,现场的人越来越多了,普通婚礼的场合,人越多就越闹,三大姑和八姨婆十年没见,十年里喝了多少次洗脚水都要一五一十道来。
但今天这场婚礼,人头攒动,却安静得出奇,大家都像唐三藏在车迟国跟人比坐禅一样,眼观鼻,鼻观口,口喝酒,一言不发。
连约伯都被影响了,不敢再口沫横飞指点江山,压着声音凑过来问我:“话说,你来了之后看见摩根没?”
“摩根?”
摩根都来了,他又要干吗?
约伯看样子掌握了不少内部信息,那德行跟他潜伏在十号酒馆里无事生非、无人不八时一模一样的:“摩根来见爱神的。”
我立刻兴趣来了。
“为啥?爱神怎么了?”
约伯进行了大胆地猜测:“我觉得可能是不孕不育,毕竟她年纪有点大了,既然结了婚,说不定还是想有个娃吧。”
我嗤之以鼻:“爱神能有多大,你看人家照片,青春无敌,这事儿你得信我,没有我看不穿的美颜滤镜。”
约伯挥挥手,没接我的茬,继续自顾自往下说:“据说本来是咪咪的事儿,但他在纽城有一桩大交易,实在走不开,就托摩根上了。”
对那二位的能力我绝对信任,和他们做生意拿钱换命换儿子,都属于血赚。
我们聊着闲话的工夫,该到的客人都来了,良辰吉时可能也到了,于是一阵天籁般的音乐和着夜风在宴会厅中回旋,约伯低声说:“莫扎特。”
我说:“谁?”
这时候一只奔放的圆球奔上了舞台,抄起麦克风,用四种语言宣布婚礼仪式马上开始。
这个司仪是从哪儿请来的,模样亦东亦西,似黑似白,胖得不行,踢一脚可以滚出十几米远,行动起来又跟只耗子一样轻巧,每用英文说一句话,就要用中文、西班牙文和希腊语重复一遍。
四国语言我全部能听得懂,一嘟噜的喜庆台词飙完,最后一句说的是:“有请新郎出场。”
一个男人衣冠楚楚地从舞台旁边走了出来,头发梳得溜光水滑,站姿也十分端庄挺拔,脸上带着不习惯聚光灯的人常有的表情,兼顾了紧张、羞涩,以及有点睁不开眼。
我一把抓住了约伯的胳膊。
我那不知道死在了哪里的亲爹妈哎,你们在天有灵赶紧下来瞅瞅啊。这个站在舞台上的新郎,是图根,探长图根啊!!
我放下杯子就想爬到舞台上去验明一下真身,毕竟这是我的强项,但被约伯拦下来了。
“你没看错,那是图根探长。”
我结巴起来:“什……什么,什么情况?”
约伯拉着我见惯不惊地:“图根跟爱神结婚啊,少见多怪。”
我正要撒泼,司仪用四种语言隆重宣布现在是婚礼的最**,新娘入场。
音乐变得优雅,又带着含蓄的激昂,身边的人一阵**,一阵此起彼伏的倒抽凉气声响起。
既然是爱神出现了,世人理当震惊。我转过头去,准备一睹传说中爱神的风采,结果在看清来人的同时,整个人进入了失语的状态。
爱神的美毋庸置疑,无须描述,甚至不用仔细品味或感觉,她的美是摧毁性的,劈头盖脸而来,容不得喘息,会在第一个瞬间就夺取人们全部的注意力。
她和所有新娘子一样,穿着大同小异的白色婚纱,双手握在胸前,嘴角含着浅笑。此刻她正款款走来,身边没有父亲或兄长陪伴,她独自一人,却泰然自若。
但震惊我的并不是她的美,而是我见过她,在Witty Wolf监狱放风的院子里,我发烧的前几分钟。她坐在高高的院墙上,随时可能被哨兵发现并一弹狙杀,但姿态仍如同坐在春日的盛宴里。
我记得她穿了一件绿色的旗袍,高贵精致如歌,美得不可方物,不过一脸病容。她是谁这个问题,一直在我的脑海里回旋,直到今天才揭晓了答案。
不怪我突然眼神不好使,她的样子和奇武会宣传单里的形象区别大得不得了。容貌倒是其次,宣传单里的爱神,我不用闭上眼就可以想象她像一只野豹子纵横深林的样子。而眼前这位,却有一种玉山将颓的衰败感。
我屏住呼吸,心怦怦直跳,脖子伸得老长,而约伯拎我后脖子的手劲儿明显加大了。
尽管满心疑惑,我的本能却和其他人一样,全然被爱神的美慑服。
这一刻,我真正想起的,是小铃铛穿婚纱的模样。她也没有父亲和兄长陪着她走过红毯,她是个普通的小女人,更没办法做到一言不发就惊艳天下人。
但这一切都不是问题,我会在红地毯入口那里等着她,第一分钟就紧紧拉住她的手,不管一起踏上的是什么路,接受的是鲜花还是狗屎,我都不会让她一个人。
下一个念头就是:不知道在这么高级的酒店办婚礼得多少钱!
Witty Wolf一战之后,在D国恶灵古堡,奇武会搞了一个神神叨叨的盛大宴会,主旨就是为判官加冕。
不能说人家不大方,当我坐那儿拼命地吃海鲜、鹅肝补油水的时候,诸葛亲自送了一个大礼过来。里面吧,也没什么好东西,不过就是什么这个企业那个企业的股份啦,一两个小海岛的所有权啦,某个国家银行的建筑物结构图啦……
我不知道拿人家银行的建筑物结构图干啥,斯百德就跟我解释:“如果你要现金的话,基本上只要照着这个图,往这里打个洞,再修一条几十米的隧道过去,一顶开上面那块地板啊,欧元就会哗啦啦地流下来啦,跟喷泉一模一样咧。神不知鬼不觉!你要团队运作这件事的话,我有好的介绍给你哦。”
我自问去猪肉荣的档口顺两块排骨的狠劲儿是有的,去国家银行顺一亿现金就完全是另外一码事了,当下婉拒。
那些好处我统统没要,本来是想求个心安,等回家没多久,我唉声叹气地去人力市场举着牌子找零工,或者厚起脸皮在十号酒馆赊账的时候,就一百二十分地怀念那原本可以挥金如土的生活。
只有小铃铛早先从奇武会那儿拿到的那笔安家费没有还回去,主要是不知道上哪儿还。她牢牢抓在手里,既不许我花,自己也不花,宁愿照样去砸钢筋,倔得不行。
有时候我嘀咕两句日子难过,她还教育我:“出来混,迟早要还的,拿人的钱,迟早有报应的。这钱我不动,哪天再有人叫你干什么你不愿意干的事儿,你就一口拒绝,把钱砸回去,不就两清了吗?”
我深深为她的正直和愚蠢所折服,于是抚摸着她的头发,恨铁不成钢地说:“小铃铛,你真是so young,so naive(太年轻,太天真)。”
她反手抽我一个耳光,呵斥道:“说人话。”
我想了这么一轮,爱神已经走到我的身边,十厘米的白色红底高跟鞋悠然踏过鲜花地毯,丝毫无损花瓣表面露珠的完整,这堪称神迹,观礼的人们却视若无睹。
我站在地毯一旁,几乎可以闻到她脂粉的香气,我小声说:“恭喜你。”
她对我眨眨眼,眼神波光潋滟,如梦如幻。
她同样小声地说:“拜托你了。”
拜托我?有什么好拜托我的?
爱神走到舞台前,图根弯腰接她上台,她泰然自若,一看就知道是见惯大场面的。图根则十分腼腆,他好像穿不惯礼服,明明合身极了,还是不时拉一下自己衣角,站在台上略低着头,嘴角带着一丝做梦般的笑容,不相信自己在结婚似的。
司仪兴高采烈地摸出一堆卡片,轮流摆出各种莫名其妙的流程让新人们走:宣基督誓、夫妻三对拜、喝交杯酒以及四手切蛋糕,完全看不出这仪式遵循的是什么习俗,我更不明白为什么有这样来头的两个人,要服服帖帖地一切照办。
最扯的是台下观礼的人,没人说话,没人笑,没人鼓掌。我听力算很不错的,连屁都没听到有人放一个。
怎么说呢,那种肃穆感,我在葬礼上都没见到过,毕竟烟墩路那边的白事都要请乐队现场表演,保留曲目是《终有一天等到你》和《今天是个好日子》。
我用手肘捅了捅约伯,悄悄说:“到底什么情况?”
约伯说:“啥?”
我气不打一处来:“你别给老子装,他们俩,怎么搞到一块去的?”
约伯说:“别胡扯,人家是老夫老妻了,都结婚好多年了,今天主要是补办一下婚礼,免得人生留遗憾。”
我这是没眼镜,我要是有,备用多少副今天都能摔碎了。
我刨根究底:“来,你从头到尾跟我说说看,他们俩啥时候结婚的?图根追着奇武会的屁股,还有我的屁股猛抽鞭子的时候,爱神在干吗,难道在家给老公做饭?她不是奇武会董事的一分子吗?”
约伯说:“人生有很多面的,不妨碍她一边是爱神,一边是阿摩尔。”
“啥?”
“阿摩尔,她的真名,也是和图根在一起的时候用的名字。”
“老婆是爱神,图根知道吗?”
约伯悄声说:“本来不知道,抓到她之后就知道了。”
“居然没大义灭亲。”
“据说图根提了交换条件,帮人卖命,分文不取,保下了爱神。”他挺唏嘘,“世上还是有真爱啊,也不是个个都像我。”
原来你自己也知道。
我们唠嗑的工夫,婚礼进程到了一半,台上司仪还在搞有的没的,忽然有人从观礼宾客中越众而出,直接走到台上,没去拿麦克风,也没有清清嗓子开吼,只是很随便说:“各位好。”
我和约伯对望一眼,心想不是猛龙不过江,这是有高手到了。
这个人的声音自带顶级杜比环绕系统,把偌大宴会厅的每个角落都盖得严严实实,不可能有人听不到。
不高不矮,穿米色休闲西装,里面是件灰色无领上衣,平头,圆脸,状甚憨厚。眼睛小小的,眯成一条缝,像怕光一样,可是开合之间那条缝射出的寒光,却跟实质的刀刃一样有分量,让人心惊胆战。
他缓缓地说:“我受人之托,前来送上一份结婚礼物,敬请新人接受。”而后拍了拍手。
我想起斯百德刚到十号酒馆的时候,有一次也是这么拍了拍手,接着就出现了两个正面是姑娘、背面是罗汉的异人,抬出好几个价值连城的元青花罐子准备砸个粉碎。今天的场合这么喜庆这么正式,我由衷感到绝不是几个元青花就可以把场子镇下去的。
果然,每次怪人拍手都有异象,灯影一暗,人群一阵**,纷纷抬头望去,只见舞台顶上一阵噼啪乱响,七条闪闪发光的绳子从舞台顶上缓缓落下。我仔细看了一眼,约伯问我:“你看那是什么材质?纯金?”
他没猜错,绳索用金箔和数条坚韧的渔线交织而成,用了相当专业繁复的手法缠绕打结,绳索顶端用八爪结牢牢绑着一个盒子,文件夹大小,坚固沉重,黄梨花木材质,上面没有任何雕花和装饰,但四角用了至少两百颗钻石镶嵌包边,每颗钻石都是全美,目测平均两克拉。不管盒子里是什么,容器本身已经价值不菲。
七个盒子落下来,稳稳地落在图根和爱神面前,彼此间距毫厘不差。
我扫了一眼周边,想看看谁在控制这个机关,心里佩服:要做到在这么敞亮的宴会厅里做手脚,还得拿捏好发动的时间,神不知鬼不觉,不是高手绝对没戏,而且还要有强有力的内应事先装置,全程配合。想到这儿我心里一动,转头瞪约伯:“难怪你要当门童!是不是你干的,赶紧说,谁让你来这儿当内应的?”
他坚持职业操守,装作没听见,舞台上,那人等盒子都放好了,对着爱神微微一鞠躬,极客气地说:“愿您心想事成。”
我一乐,心想还龙马精神咧,瞧你客气的。
他的姿态,压根就没把图根放在眼里,鞠躬纯粹是冲爱神去的,爱神手微微一抬作为回礼,那人直起身子退避一侧,并没有即刻离去的意思,默然等候着。
爱神揭开了第一个礼盒的盖子。图根偏过头去看了一眼,脸色就变了。
爱神俯身,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盒子内,眼中有什么东西像烟花绽裂般一闪,尽管面无表情,我却能看到她心中的浪潮汹涌。
她慢慢脱下和婚纱配套的白色蕾丝手套,放在一边,双手伸向盒中,将里面的东西慢慢捧起来。
我和所有人一起看清楚了那是什么,而后现场一下就乱了。这种乱法不是有人惊呼大叫或东冲西突,这种乱不可目击,只能感知,是每个人心里都同时咯噔一声,那些被强烈压抑着的讶异,在空间与时间中造成了巨大而无声的动**。
“Salomé。”
万籁俱静中,有人在我旁边,哼哼出一个莫名其妙的字。
我一看,摩根这是从哪里死出来的,白大褂没脱,还是一身大夫的打扮,是准备万一有人打起来了,他好就地抢救吗?
约伯直接忽略我,隔着我跟摩根非常了然地点点头,说:“她不会去吻那个死人吧,那就太戏剧化了。”
喂,你们二位,请不要在普通老百姓面前显摆自己有文化,我的语言中枢跟不上,请问Salomé是什么东西?
摩根一向承担对我传道解惑之类的责任,说:“Salomé,莎乐美,是《圣经》里的一个女孩,她妈妈是希律王的宠妃。有一次莎乐美为希律王跳舞,跳得惊天地泣鬼神,希律王头脑一热,就决定要重重赏赐她,向神发誓什么都可以,‘即使将我的王国分一半给你都行’。”
最后一句想必是故事的原文,他用了一种怪怪的吟诵腔调,老实说还蛮带感的咧。
“结果呢?”
“结果莎乐美说要受洗者约翰的头,约翰是他们那会儿的一个圣人。因为自己发了誓,希律王无奈只得派人杀死约翰,将头放到盘子里送给莎乐美。”
“我一天发八个誓,有什么要紧的,希律王真想不开。话说,那女的为什么要杀约翰?”
“第一是莎乐美的妈恨约翰,因为约翰曾对她是出言不逊;第二是莎乐美跟约翰求爱未遂,所以因爱生恨。”
我啧啧摇头,深感比得罪一个女人更危险的,就是一次得罪两个女人。
摩根继续:“莎乐美拿到约翰的头之后呢,就捧着亲了一嘴,大概是如愿以偿的意思吧。”
我算知道他们之前的对话是怎么回事了,这个故事让我听得浑身不舒服,里面没一个正常人。
那现在呢?为什么摩根要说爱神这样子像莎乐美,难道这些脑袋也是给她的赏赐吗?
摩根点点头,说:“说不定呢。”
我和约伯迅速下了个小注,十美金,看爱神到底会不会亲那个头。既然事关输赢,我们凑热闹的干劲更大了,目不转睛看着爱神。只见她在台上捧着那个头深深凝视,嘴角渐渐出现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一手托着死人头,转了一圈,于是大家就和那位倒霉蛋面面相觑。她一手轻轻抚摸死人头的脸,五官轮廓,看起来柔情无限,旖旎万千。
我们在台下毕竟是看戏,再膈应也隔着距离,图根在一边就像一支上紧了弦的箭,努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但他也没轻举妄动,只是静观其变。
约伯悄悄问我:“你对那个死人头有什么看法?”
我对死人头没经验,只能随便观察一把:“死得不错。”
血和体液都放得很干净,防腐做得更好,脖子那里的切口整齐光滑,皮肤和五官都仔细处理过。这个人活着的时候应该是个美男子,死的时候可能也不痛苦,看表情甚至算得上安宁而平静。
我问约伯:“这人和爱神有什么渊源,爱过还是恨过?”
摩根很有哲理又很冷淡地插话:“爱恨多浅薄,生死才有意义。”
我耸耸肩:“废话,人家都挂了,你当然这样说。”
爱神摸完了这个头,放回到那个木盒子里,款款走到第二个面前,打开,将上述过程重复了一遍。一连七个盒子,里面都是人头,保存效果接近十全十美。
人头有男有女,有美有丑,有老有少,有的龇牙咧嘴,有的死不瞑目,有的安之若素,总之这七人死得五颜六色,各有千秋,如果这算是来参加一场比赛的话,我真不知道自己应该把“最佳死人头”这一票投给谁。
爱神真是一个奇女子,对人头的喜好也很特别,她的态度如此认真,以至于绝不是随便看看就算了。她如获至宝一样捧起每个头,然后兢兢业业地摸上一遍。我觉得如果我是她老公,以后在**都没法再碰她的手,一摸就会大打摆子。
摩根为爱神澄清:“哪有,她不是在过干瘾,她是在摸人头的骨架轮廓。”
他显示出自己医学天才的本色:“年龄可以改变外貌,整容或化妆也可以,但每个人的颅骨形状都终生不变,独一无二,皮肉除掉之后,尽管看上去都是一个骷髅,但细节的区别判若云泥。”
像我这么冰雪聪明的汉子,立马就明白过来了:“所以爱神这么最后一摸不是为了跟人家touch goodbye,而是分辨这个是不是她要的人。”
约伯拍拍我的肩膀:“没错了。”
我顺势问出最关键的那个问题:“这些到底是什么人?”
摩根很诚实地说:“我不知道,但想必对爱神来说很重要。”
说到这儿也就可以了,他非要加一句:“以前咪咪千方百计治死了人的时候,要是手法新奇特,他也总说想把人家脑袋搞成这样,再拍照收藏。”
约伯点点头,十分赞许:“然后呢,搞了没?”
“没有,他说想想已经很过瘾了,不需要做出来,这才算是真名士的派头。”
诸如此类没人性的对话我司空见惯,只是对摩根那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淡定嘴脸十分狐疑,所谓医疗事故责任书有你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咪咪治死的人,他多半也居功甚伟吧。
我们三个对现在的状况都不是很了然,但基本一致认定是奇武会惯来的手笔,既耸人听闻又让人摸不着头脑。我觉得他们早点改名叫“奇二会”贴切得多。
爱神仔细地把所有人头都摸了个过瘾之后,拍手招呼人上来收拾盒子,叫我惊讶的是,居然真有两位服务员上来,一路抖,一边抖一边还缩手缩脚翻白眼,一副马上就要发心脏病的德行,但人家尽忠职守,硬是上来了。
整个宴会厅就跟整个搬到了南极一样,上上下下都被冻得死死的,连呼吸的声音都没有,我心想幸好今天图根没请他老家的三姑六婆,否则这会儿因为心脏病翻过去几个,摩根有八只手也救不过来。
图根在舞台上保持了令人钦佩的镇定,此时上前挽住了爱神的手,低声说了几句话。摩根、约伯和我,都是某个领域的高手,唯独唇语谁都没学过,正努力琢磨那是怎么一回事,忽然有人在身后冷冷地说:“爱神说,这是开始,也是结束。”
我们仨霍然回头,一看到后面的人,我背上的毛都炸开了,四肢百骸立刻一阵剧痛,好像又被人从头到脚打断了一遍似的。
盖雷斯。
这位老兄跟普通来观礼的嘉宾一样,礼服西装服服帖帖,大红领结端端正正,穿西装居然意外带感,很有点衣冠禽兽的气质。唯独脑门上露出来的半个刺青仍然咄咄逼人,提醒世人他不是善类。
他对我们颔首示意,一副故人重逢的模样,亲切说道:“别来无恙啊,各位。”
摩根对非情愿的社交从来不捧场,跟没听见一样把头转到一边。约伯则跟任何人打交道都能甘之如饴,当即回话:“托你的洪福,我们都健在。今天有人请你来吗?礼金给了多少?”
盖雷斯露齿一笑,平白无故就让我想起黑暗森林中的猛兽,背上的鸡皮疙瘩们顿时更加坚挺,我往旁边闪了闪,巴不得离这位老兄越远越好。只听他轻描淡写说:“各位看看今天的场面,这么热闹,我能不来吗?”
“老兄,这话中有话啊,你听到了什么风声吗?”
他嗤笑一声,冷冰冰地说:“这风声大得能吹垮奥林匹斯上诸神的宫殿,各位年轻力壮,耳聪目明,难道还用我说?”他说完这句话,忽然头一偏,表情严肃地安静了一下,好像在凝神听什么。
约伯啥都知道,说:“顶级安保公司内部最近流行的新玩意儿,覆盖在耳膜上的隐形通讯器,点对点即时沟通、点对面多方会议都不是问题,海量多媒体信息储存,语音控制网络收发,统统全能。”
他对科学显然充满敬畏,凝视着盖雷斯的光头,肃然说:“最牛的是,这玩意儿还能监控血压状态,超过设定数值就会向预设联系人发出佩戴者不适合继续执行任务的警告,关键时候还会发送脉冲信号,直接抑制脑电波活动。”
摩根立刻就来了兴致,在旁边频频点头:“耶,这玩意儿倒可以拿来长期佩戴,用于监控慢性病病人的症状啊。”三句话不离本行。
不知道盖雷斯听到了什么,他转过身去压低声音说了几句话,随即和我们举手告别。我看着他龙行虎步地走开,牙痒痒得不行,全身骨头都疼——上次被他手下那个J国娘娘腔打出来的内伤还在呢。明明有伤筋动骨、毁损心灵的刻骨仇恨,场面上还要跟他扯天气、空气打哈哈的感觉真是糟透了。
台上的图根和爱神还在低声交谈,图根的表情很有意思,半边脸在说这事儿真不对,老子是不是掉坑里了,另外半边脸说的是老婆咱能不能把先婚结完,让我美一会儿好吗?
服务员们颤抖着把人头盒子搬下去,不知道他们准备搁哪儿。司仪这时候清了一下嗓子,我瞬间有一种错觉,以为他会拿过麦克风,大声宣布婚礼结束啦,开饭吧。大家可以装作什么都没发生,拍拍屁股就闪人了。
结果就在这时候,一直站在舞台上的那位送礼的仁兄转身跳下舞台,身形三窜两晃,往宴会厅临海的方向扑去。
如同一滴水落进满锅的滚油,宴会厅一下子就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