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机场逃生

自从咪咪和摩根对我下过药,我的各国语言能力在脑子里暗潮汹涌,什么颜色的人在我耳边叨叨我都能明白个大概,还能顺溜地回嘴,只是读起来仍然是两眼一抹黑。我正全神贯注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对,有个人从背后慢慢地走到我身边。

年轻男子,高个儿,微棕色皮肤,估计是四分之一黑的黑白混血。穿着打扮像个落魄艺术家或者街头演艺工作者,穿一条黑色七分皮裤,光脚穿蓝色浅口布鞋,上身一件蓝色宽松针织衫,露出来的小半条肩膀和胳膊上腱子肉一球一球的,非常健美。他戴着墨镜和宽边帽,眼睛鼻子都被遮得严严实实,背着巨大的登山包,看样子半辈子身家都在里面。

我忍不住吞了口口水,这倒不是我离小铃铛一远就性向突变,而是本能告诉我,这哥们身上有点什么地方不太对。

他站了一会儿,悠悠然又走开了。我摸着下巴,望着他的背影出神,努力想找出那点儿不对劲到底是怎么回事。忽然这老兄猛一回头,墨镜推到了鼻梁下,我们俩四目相对,他眼里爆出锐利的光芒,我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这位老兄半小时之后再度出现在我眼前,那时候我已经过了安检,在登机口外盘旋,时间还早,我心情舒畅,安心欣赏四下各种叽叽喳喳的人群,接着黑老兄就从我旁边目不斜视地走过,背靠背坐在我身后,仿佛他要等的也是这个航班。

我背上一凉。

去科温岛的人很多,大部分都是游客,吵吵嚷嚷地用手机对着各种角度拍照,有些妞穿得真心少,但我眼下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这位黑老兄身上了。

没有理由,没有原因,但来者不善,我已心知肚明。我把视线移到怀里的粉红色箱子上,那种熟悉的“老子又上了一当”的感觉油然而生。

和冥王交接东西的前前后后,绝不可能有任何人在旁偷窥。那我帮奇武会当快递员这个风是怎么放出去的?

猛然回忆起在机舱出口时那种不寒而栗的感觉,我反应过来了。

并不是所有的尖头鞋子都令我惶恐,而是其中某一个人的尖头鞋子令我惶恐,只是当时我喝了太多酒,在冥王的势力范围里又安全感爆棚,我的本能玩了命地警铃大作,我却没当一回事。

冥王麾下,出了叛徒。

我叹了口气,心想冥王死鬼,叫你不用手机,这下吃大亏了吧,这会儿我要能打个电话给你,就能省掉你日后再清理门户的麻烦。

有人在我背后虎视眈眈,而我跟兔子一样坐以待毙,这感觉可不怎么好。我站起来紧了紧皮带,径直绕了一个圈,一屁股坐到了黑老兄对面,抱着那个粉红色小箱子,和他对上了眼。

他漫不经心地瞟瞟我,八风不动,仿佛我只是一个普通的背包Gay,正对他的一身腱子肉大流口水。

当然这只是表象。这个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识货的人,一种是扮货的人。

我调整到自己最舒服的坐姿,眼都不错地盯着他,小流氓的本色火力全开,对方打算在明在暗、来硬来软都行,有种你就上来把我花了。这儿到处都是摄像头,开打不用一分钟,机场安保就会过来把大家都押出去,大家被一锅端的设定我可不怕。

他坚持了相当长的时间保持镇定,甚至偶尔莫名其妙露出一丝微笑,对过往的蜜色长腿女郎吹吹口哨什么的,直到我抓到他不经意间的一瞥。

我们两个的十一点方向处。

那真是电光石火极快的一瞥,也是气质迥异的一瞥,我立刻就看了过去。

他望向的是57号登机口,就在我们对面,雅城飞苏城的航班,起飞时间在两小时以后,有不少人在候机。我扫了一眼,人群中一个穿黑色西服的男人是那一瞥指向的目标。

他看起来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生意人,脚边放着TUMI登机箱,膝盖上放着打开的苹果笔记本电脑,皱着眉头一脑门子官司,随时都操心着一分钟几十万生意的德行。

此刻,一根无形的丝线把他和黑老兄联系了起来,这就跟熟人圈子里有两个人勾搭上了一样,不管他们多擅长遮遮掩掩,故作平常,但不可控制地,打得火热的双方会被一种奇妙的气氛包围,他们总会有意无意地互相看,甚至相处时身上散发的气味都不同寻常。

十号酒馆里这种地下恋我见得太多了,以前年轻时候不懂事,每当心情不好,我就过去一口喝破人家的奸情,弄得好几次原配和小三当场就打了起来。为这事我没少被约伯啰唆。

他的理论很简单,人家都是成年人,你情我愿,又没在十号酒馆的桌子上公开搞,破坏大家喝酒的心情,那就不关别人一毛钱的事。我想了想此话甚妥,慢慢就不出声了,再憋得难受,也只会一边喝喝酒,一边在酒桌下面拿根铅笔随便乱画,通常写的就是“张三和刘二花有一腿”之类的话。

后来不知道是谁把这情况曝得街知巷闻,每当烟墩路附近有夫妻为了外遇干仗,总是一路烟尘滚滚打到十号酒馆,把我经常坐的桌子一脚踢翻,上前一看,只要找到了配偶一方的名字,这婚就离定了。

我暂时放过黑老兄,开始专心研究那位生意人大叔。他一直埋着头,不时在键盘上敲几下,写一会儿就直起身来活动一下肩膀,扭扭脖子,一副很会保养身体的样子。我对他长时间高强度地深情凝视了这么久,普通人早就过来当胸一掌问我有何贵干了,他却毫无反应。

只有真正在电梯里放了屁的人,才会装出鼻子失灵,完全闻不到臭味的样子。你这若无其事的样子过了点儿火候好吗?影帝!

半小时之后,他绷不住了,再度抬头伸懒腰的时候,电光石火间看了看黑老兄,这个线索对我没价值。但再过五分钟,他露出了马脚,惊鸿一瞥间视线投向了另外一个地方,另外一个人。

一个穿着小背心,妖娆性感的半老徐娘,正站在某个角落里玩手机,玩得却一点儿都不投入。他们站成了一个很宽松的战术三角,视角交叉,我的一切动静都在他们的严密控制之下。

现代科技发达,这个候机厅WIFI信号强劲得好像拳王阿里全盛时期的手臂。他们有很多方法保持实时沟通,而被觊觎的对象却会糊涂得像一条掉进沼泽的鱼。

如果我没有那么敏锐的直觉,根本不可能意识到他们三个人是一伙的,并且正相互配合着,张开一张蜘蛛大网。

又花费了两分钟确认没有第四个人在侧之后,我抱着箱子冷不丁跳起来,往航班取消通道冲了过去。黑老兄、生意人和性感徐娘同时吃了一惊,全部站了起来,快步从三个方向过来跟上我。

跑到离通道还有十五米左右的位置,一位穿着制服的机场地勤好像从地里冒出来一样,径直到航班取消通道出口与入口之间,挡住了我的去路。

他回头看了我一眼,眼神中有嘲笑,也有杀机。我一个急刹停下,前有狼后有虎,脑子里一片空白,情急之下顺势拐入旁边的洗手间,躲进最后一个单间,站到马桶上。

很快就进来了两个人,都是来嘘嘘的,嘘完洗手,转头离开,前后都没超过两分钟,我屏住呼吸,静静地等。

有人悄悄走进来了。

与其说我听到他走进来,不如说我感觉到有人进来,轻轻的一声叮,那人锁上了洗手间的门。洗手间内部是机场唯一没有摄像头的地方,瞧我给人家创造的这个瓮中捉鳖的大好机会!

我没啥时间懊恼,只感觉到那人走过来,在每扇门面前都停一下,有的门大开,有的门虚掩,有的门关得严严实实,但他即停即走,毫不犹豫,想必他这人的耳力和观察力都非常好,只凭对呼吸的判断,就知道门后是什么情况。

我把粉红色小箱子抱紧了一点儿,尽量无声无息地把它往胸前蹭上去,蹭到头顶上,举出一个最适合当头一击的动作。现在我进退无门,唯一的战斗策略只能是敌不动我不动,敌一动我乱动。他待会儿要是敢开门,老子就先一箱子砸过去,但愿冥王在里面放的不是盐罐子或胡椒瓶子,打碎了可不好收拾。

那人终于在我所在的隔间外停了下来,接着我听到两声非常不祥的闷响,嘭嘭!

隔间门应声倒下,我一看,黑西装生意人朋友站在外面,手里端着一把好大的枪,装了专业的消声器。刚才那两声嘭嘭是隔间门的两个金属门扣被打碎的声音。

跟奇武会混久了,我对人人都神功盖世的事儿慢慢觉得稀松平常,铁布衫金钟罩满地都是,有时候简直忘了这个世界上最可怕的根本不是武功,而是热兵器。

现在我举着个箱子,跟个傻瓜似的和人面面相觑,他只要手指一扣,我就彻底歇菜,说不定上一个上厕所的人没冲马桶,我还得死在屎里。

生意人朋友把枪口微微往上一扬,对准我的心脏部位,平静地说:“请把那个箱子给我。”

我马上点头如捣蒜,看了那么多黑帮电影,我知道给也是死,不给也是死,但多活一分钟也是好的啊,所以我尽量递得比较慢。

啊,生命多么可贵,我多么希望自己是只千年王八万年龟!还有安检口的那些浑蛋,你们到底是怎么个检法,连这么大一坨枪都检不出来!

他一手举枪,稳稳当当没有丝毫松懈,一手伸过来接箱子。他接触到箱子那一瞬间,我清清楚楚看到他拿枪那只手的食指搭上了扳机,我脑子里马上提前响起那闷屁一般的嘭嘭声,下一个镜头里,我就要血溅当场。

但导演对这个镜头明显不满意,所以编剧从善如流地把它改了。

一把小小的刀出现在生意人朋友的咽喉处,轻轻滑过,然后幽灵一般地消失了。鲜血喷出之前,一条白色的厚实毛巾挡住了伤口,血液迅速浸透了每一根棉纤维。

他眼中的生命光彩瞬间消失,人向后倒,手枪还没有垂落到地,就被一只脚伸过来钩住,轻巧地一踢,而后被接住了。

这一切如电光石火般结束,我眼前站着一个穿快递服、戴快递帽的年轻女子,纤瘦清秀,双眼俱盲,没有瞳仁的眼白如雪后青山,可是她分明又在看着我,甚至还对我致意:“判官,幸会。”

我呆呆地看着她,内心的震惊宛如千军万马。

盲女耐心地等了我一会儿,还是平心静气地说:“外面安全了,您的航班很快就要起飞,这里我会清理,您走吧。”

我机械地迈开步子走出洗手间,发现门上已经交叉贴好了“禁止使用,正在维修”的黄胶带。接下来那位盲人妹妹会在里面对生意人老兄干点儿什么,我想都不敢想。

我走回登机口,发现黑老兄已经不见了,性感徐娘也不见了。无声无息中,蜘蛛铺开的网遭遇了灭绝性的破坏,却丝毫没有引起任何人的关注。

我抱着粉红色小箱子在候机厅里溜达着,万事平常。这短短时间里,他们去了哪儿?都死了吗?

我深知那位黑西服生意人朋友对我绝无怜悯之心,百分之百准备将我一枪爆头,但眼睁睁看着他在我面前从生到死,枉费一身本事,我仍然深深地感到郁闷。

飞往科温岛的航班准时起飞,平飞后我解开安全带起身,沿着机舱慢慢走了一趟,一边装作拉伸身体,一边对所有乘客行了一遍注目礼。

有人在玩游戏,有人在看电影,有人对着窗外的蓝天白云咔咔拍照,没人对我的巡礼表现出任何多余的兴趣,也没有任何人身上带着可疑而危险的光环。我来回走了两趟,返回座位,长出了一口气。

下了飞机,我没有顺着人流往出口走,而是绕了一圈先到到达厅,哭着喊着叫唤有东西落在了里面,通过工作人员通道安检又进了行李提取厅。

我优哉游哉地兜了半个多小时,各个男女洗手间都逛了个遍,总算玩够了。出门打车,走到半路给了钱下来,换了另一辆车,随便指个地方又去兜了一圈,司机别提多高兴了。

我从来没有受过任何摆脱追踪的训练,唯一依靠的就是直觉,甭管当时正在干啥,只要突然觉得不对就赶紧撒丫子跑,要是有人全程拿个摄像机跟着我拍,观众肯定觉得这个人脑子进水了——明明厕所空无一人,你拉屎拉到一半忽然提着裤子往外冲,这是一种什么精神!

唱了半天无人观看的独角戏,傍晚时分,我终于到了大陆酒店。

酒店门脸儿那是相当地气派,篮球场那么大的一个入门景观,喷泉和灯在里面乱闪,水和电都跟不要钱似的。

出租车一停下,有人过来开门,我点头哈腰说着thank you,抬头一看,当即傻眼了。

约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