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听过红心凯撒吗

十号酒馆,每一个晚上都和其他晚上一样。

约伯擦着杯子,他最近稍有发福,可能是做监狱生意那会儿应酬太多,活生生把肚腩都吃得多出了一小坨。

酒馆里的位置没了,摩根来得太晚,只好坐在飞镖机下,梗着脖子等人一镖射中他的颈动脉,再赶紧拿手术包出来给自己缝针。

我在吧台那儿站着,新来的一个酒水供应商拿了一堆货版给我看,我每一支喝一口。有的丢给约伯:“买!”有的丢到垃圾桶:“滚!”有的直接砸到供应商的脑袋上:“人家好歹还是乙醇,你直接兑甲醇,想喝死谁啊!”

等供应商一脑门儿包走了,我过去找摩根,一边拿吸管喝他的啤酒一边问他:“你听说过红心凯撒这个名字吗?”

他整个人停住了一秒,没有试图掩盖,但也没有回答。

我继续问:“你说我该不该去问问约伯和木三?”

“问什么?”

“红心凯撒啊,还有大小王什么的。”

摩根平静地说:“我建议不要。”而后开始喝啤酒。

我点点头,一如既往地接受了他的建议。

夜风轻轻从半开的十号酒馆大门外吹来,周围喧哗不断,刚刚好是我想要的那种心有所属。我们沉默而惬意地喝了半小时,小铃铛连环call我回去侍寝,我喝完自己那瓶酒,冲摩根点头道别。

我走出大门,走过那条鹅卵石小道来到院子门口,推开门,正要左转走上回家的路。忽然我被一阵奇异的冲动驱使,站到了铁门边门牌号的面前。

烟墩路,十号。

这个铁质牌子是街道委员会统一贴的,好多年了,锈迹斑斑,边角都有点翘起来了,露出了后面的石墙墙壁。

我凑过去看了一眼,昏暗路灯照着墙壁上刻下的四个数字:

3235。

夏天来了,烟墩路上的小叶榕绿油油的。

吃了一段时间牢饭回来后,我小霸王的威风不再,整日蛰伏,屁都不敢大声放。小铃铛一开始还当我是失而复得的无价之宝,没几天这婆娘就忘了凶险,经常因为鸡毛蒜皮的小事对我拳打脚踢。

她打完我,把我出门穿的衣服鞋子、手机零钱全体没收,这都算了,还叫我洗碗拖地、折衣服铺床,我被累得半死,晚上还要侍寝,残暴程度真是令人发指!

有一天我鼻子肿着,妨碍市容,走投无路。正惆怅间,约伯居然破天荒地打座机电话叫我去喝酒。

像我这么重视友情的人,自然飞一般地就去了,一路走一路想,这才下午三点,喝酒太早,不如叫上他去偷个鸡摸个狗,也算没辜负大好春光。

我走进酒馆,和平常这个时间一样,屋内空无一人,只有那台神经兮兮的飞镖机无风自动,断断续续地发出嗡嗡嗡的不祥呻吟。约伯在吧台后面坐着擦杯子,抬头看见我,就劈面丢来一样东西。

我捞住定睛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那是张纸质机票,这年头都不多见了。乘机人是我,目的地是一个叫作科温岛的地方,闻所未闻。越是闻所未闻的地方,越好跑路,我自然脑子就转到了约伯身上。

“约伯,这是终于搞出人命来了吗?是要兄弟我和你一起跑路吗?”

“不是。”

我挥舞着那张机票:“这是啥意思?”

约伯擦着杯子翻了个白眼,做思考状——我知道这孙子演呢,方圆十里地,没有哪个老鼠洞里的事儿瞒得过酒保约伯的耳目,上到谁家的母鸡抱了窝所以有新鲜小鸡炖蘑菇加菜,下到谁家媳妇刚怀的孩子跟她男人没半点关系,约伯都了如指掌,一张机票无端地出现在他的一亩三分地上,他怎么会没印象。

果然,他翻完白眼就很精准地告诉我:“上星期四下午,我正被木三质问为什么买的牛肉比人肉还酸,有人就把这个丢到了窗户里面。”还挺轻描淡写的,“哇咧,手劲儿不小,一张纸砸破了厨房窗户上的两重钢化玻璃!”

我呆呆看着他:“你没看清来人是谁?”

他满不在乎地一摇头:“没有,当时我和木三吵架正吵到紧要关头,他的剔骨刀在我的脖子大动脉上架着,说实话我气都不敢喘。”

既然如此,我也就对他的不甚了然表示理解:“机票是给我的?”

“土狗,机票是实名制的,上面写着谁的名字就是给谁的。”

“谁呀,硬给我塞张机票?是我参加了啥抽奖自己不记得了吗?”

我自言自语,约伯就瞥了我一眼,这一眼如大冬天里一盆雪水,没被泼中也能叫人透心凉。

我发出绝望地号叫:“不会又是奇武会找我吧?”

约伯不出声,手里杯子快要被他擦烂了。那句话怎么说来着?沉默也可以震耳欲聋。

自打和奇武会那帮人重聚,我回了家也每天提心吊胆的,不知道啥时候就会有个套子从天而降,把我叉出去又执行什么任务。

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说来奇武会这次未免太朴素了吧,让我自己坐飞机就算了,还是经济舱。

我正愤愤不平,突然就理解了什么叫作由奢入俭难——为啥不能弄个空中三蹦子给我拉到那个什么岛上去呢。

约伯居然还能说出原因来:“空中三蹦子续航不够。”

我白了他一眼,认命地抖了抖机票:“好吧。”一面眯着眼去看细节,“不知道是啥时候的。”

约伯突然放下手头的杯子,溜到厨房去了。我顿感大事不妙,一看航班时间——今天晚上七点半。

三个小时之后,我出现在去科温岛的航班上,登机的时候还在哭鼻子,害得空姐很担心,问了我好几次有没有事。

我倒是真心有事,可惜说不出口——因为偷家里的钱被老婆揍到吐血这种事,你叫我怎么解释才好?

幸好老天保佑,我运气还行,在小铃铛闯进来大打出手之前,我已经从她放性感内衣和现金的绝密抽屉里偷得两万元整,泡菜坛子下压着那一沓奇武会给我准备的各种护照,也刚好有一张贴着还在有效期内的申根签证。

此时我揉着还在隐隐作痛的胸肌,望着窗外皑皑白云,心里七上八下,不知道死在奇武会手里好,还是死在小铃铛手里好。

这时美丽的空姐过来对我软语慰问,说机长愿意免费帮我升舱,从经济舱最后一排越过数百号人,直奔头舱,座位就在驾驶舱外面。

我一听顿时心花怒放,活在当下,把生死抛到了九霄云外。我施施然跟着空姐来到头等舱,想必最近世界经济形势不好,阔佬们都破产了,头等舱竟然一个人都没有。

我松了一口气,心想这下可以随便丢人现眼了。虽说坐过诸葛的私人飞机,但那会儿精神太紧张,光顾着跟诸葛说话去了,你现在问我私人飞机啥样,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空姐带我到座位上,旋即走开,我眉开眼笑一屁股坐下,觉得座位特别宽,特别软,左摸摸右摸摸,试试音响系统,又试试空中影院。乡巴佬气质正演绎到最高峰,忽然从前面的机舱里走出来一个人,坐到我旁边的座位上,对我龇牙一笑。

我一下子就呆了。

冥王,他在这儿干吗?

冥王的模样跟平时不同,穿着讲究,深蓝色套装整齐笔挺,配了肩章排扣,腋下夹个大檐帽,比起穿快递服的潇洒随意,那是各有千秋。

我端详半天,猛然醒悟,这不是全套的飞行员制服吗!

他对我闲闲一笑:“小丁丁,好久不见啊。”

我瞪着他:“你穿成这样是什么意思?”

冥王很不满:“久别重逢,你不道个寒温,怎么还跟个娘儿们一样评论起我的打扮来了?”

我毫不负疚:“因为我现在坐在一架飞机上,飞到几万米高,而你这个鬼样子冒出来,让我忽然很没有安全感。”

他以严谨的科学态度纠正我的谬误:“客机只能飞到七千米左右,飞到一万米的都是巡航的战斗机,你有没有常识?”

我恼羞成怒,跟他急眼了:“别废话,老实说你是不是一棍子打晕了人家机长,这会儿劫了飞机要去撞什么楼?你的目标是哪里,赶紧说!”

不管一个人的想象力多么狂野,奇武会都不会让他失望,我的猜测中了一半,没中一半,猜中的那一半是:冥王确实是在开飞机。

一听这个,我就惨叫一声,急忙伸手去摸氧气面罩和救生衣。

然后没中的那一半又让我稍微放下心来:

这架飞机本来就该冥王开,因为飞机就是他的——他的快递公司业务做得相当大,先是货运飞行做起来了,前几年又干脆申请了一个航空客运牌,开了一家小航空公司,专飞欧洲线。

这位老兄博才多能——又会开飞机,又会功夫,快递业务能跨界做到航空业务,简直应该颁一个商业奇才奖给他。

“咱们这算什么?是他乡遇故知呢,还是你专程来堵我的?”

“两个月前就给了你机票了,你没做半点准备吗?”

我心里把约伯骂了一百次。仔细想想,他也有他的道理,要是两个月前就拿到了这张机票,我这两个月还能有好日子过?光整天提心吊胆就够我长乳腺结节的——男人也可以长乳腺结节,很多人都不知道吧。

冥王候着的人,不是该死就是找死,但我为人秉性专一,贪生怕死,惹谁都惹不到他头上去,所以气壮如山:“你找我干吗?又是什么疑难案件要我一眼定生死?老子现在没心情干这个。”

他耸耸肩,根本没把我的质疑当回事,转手拖过来一个小行李箱:“这次的任务不是破案,是送货。”

“帮我们把这个送给爱神,她在科温岛。具体位置你现在不用知道,到科温岛落地后直接去大陆酒店,有人会在那里接应你,到时候你按照指示行动就行。”

粉红色的小行李箱,标准登机箱的一半大小,看起来轻飘飘,伸手拎一把却感觉非常沉重,材质非常结实。

我随口问:“你干吗不自己送?”

冥王轻描淡写:“理论上来说,我们这会儿应该都死了,到处乱跑万一被人发现,不太好吧。”

我无言以对。

Witty Wolf所在的地方已经烧成了一块白地,完整的毛都没剩下一根。

当我还在为善后发愁,诸葛就跟我说,北欧的监狱都是私人所有,有奶就是娘,奇武会投了不少钱给监狱所有方,够他们再重建两个重刑监狱的,既不需要政府补贴,也不需要保险公司赔偿,所以想当然的,事故调查结果非常干脆利落:

电路老化导致的意外失火,啥都烧没了,包括当时关在监狱里的所有人,当然还有一切记录。

至于奇武会的人被关押的其他地方,从阿尔卑斯山的地下监牢,到南极的冰雪囚室,或多或少都发生了一点事故,其严重程度刚好让奇武会的人死亡。尸体被送出监狱,而后在尸检之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不管是谁把奇武会的人关进去的,都算是白忙活了。

什么叫有钱能使鬼推磨,什么叫神通广大只手遮天。例子就在我眼前。

我接过小行李箱顺手就塞到座位底下。冥王饶有兴趣地瞧瞧我,又瞧瞧那个箱子,再瞧瞧我,说:“这玩意儿值不少钱,你可看着点儿,别被人顺了。”

奇武会的人对钱这么上心我还是第一回见:“值钱怕什么,你们不有的是钱吗?”

他对此没有否认:“万一里面的东西用钱根本买不到呢?”

我这个人从来都心底光明天地宽:“没啥,反正也不是我的。”

冥王灰蒙蒙的眼睛一眯,格外亲切地嘿嘿笑起来,对此态度表示赞许。

然后我想起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话说,十二财团那些阔佬,没出啥事儿啊,你们是决定原谅他们了吗?”

冥王说:“不是你说的,百万漕工衣食所系,让我们别赶尽杀绝吗。”

“我也没想到你们真会听别人的话。”

“你又不是别人。”

这么柔情蜜意的话听得我鸡皮疙瘩乱窜。

我还是不放心:“真就放过了?”

他摇头:“那当然没有,我们有的是方法教训他们,慢慢来。”

又对我龇牙一笑:“再说了,他们不是主谋,工具人而已,重点是要找出背后黑手,是不是?”

我无言以对,毕竟这也是我说的。

这一刻我下定决心以后要谨言慎行,以前我说啥都不算数,叫人挺郁闷的,但胡说八道的时候也没有任何心理负担。

现在说啥都算数,而且是算大数,我才知道什么叫作生命中不可承受之重。

这时候我脑子里嗡嗡地出现一句话:人生只有两种悲剧,一种是,得不到想要的;另一种是,得到。

语言中枢发神经,不知道这句名言又是谁的。

冥王没跟我仔细交代准备怎么找幕后黑手,只说了一句:“判官,交给你了。”再打个响指,就这么头也不回地去开飞机了。

我的行程很复杂,先到伦市,再到雅城,然后要下去转机,这一趟就飞了十几个小时,时间好像一眨眼就过去了。

头等舱就是好,有人盖被,有人脱鞋,吃个饭上来都是一道一道正儿八经的菜。空姐笑得甜甜的,一会儿过来一下,一会儿过来一下,问我要热毛巾还是冰毛巾,喝这种酒还是那种酒。

我这个人很随和的,既愿意喝这种也愿意喝那种,而且越喝越开心,越喝越觉得十号酒馆里卖的酒实在有违天和。喝到某个点儿我一头栽倒睡过去,睡得天昏地暗,直到被空姐摇醒,才发现整个飞机上就剩下我一个乘客了。

我下飞机的时候一手提着自己的行李,一手抱着冥王给我的粉红色小箱箱,到舱门口发现空姐们长腿如林,列队在舱门处欢送,个个笑容可掬。她们都穿着黑色尖头半跟皮鞋,衬着黑色丝袜,挺好看的。

这么好看,却叫我莫名其妙地打了个寒噤,脑海里无端浮现出空姐们丢下餐车,甩开毛巾和耳机,在机舱中大开杀戒,用尖头皮鞋将乘客们一一戳死的场景。

这些人估计和冥王旗下的快递员们一样,都是平时文战时武的角色——为冥王招聘员工的部门工作压力不小啊。

我满心嘀咕着下了飞机,一路走到国际到达厅,站到航班动态屏幕前,满屏幕密密麻麻各种闪烁的数字和航班号,我歪着头开始找科温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