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午夜修罗场
摩根让我拖住图根一晚,这一晚必然有事发生。
整个晚上我都在小桌子旁边坐着,打开栅栏后的木门,支起耳朵,倾听黑夜中远远的虫鸣。
我住的单人牢房左邻是转角,右舍是一连排的四人囚室,二者之间相隔着至少十米的实心墙,任我把耳朵嵌在墙上贴得多么实,都听不到那边的人说黄色笑话。但如果大家某晚的娱乐节目是互捅牙刷,我还是能将就听完整场鬼哭狼嚎的直播。
一切正常,我就这么一直坐着,坐到了九点半监狱熄灯,唯一还亮着的是走廊里的灯。今天的灯颜色很奇怪,不是平常的橘黄色,而是有点发蓝,有事没事还暗一下,好像电压不稳。
那个闪烁的蓝光看得我心烦意乱,几次跑到**去躺着,想要干脆一觉睡到天亮,哪怕睡死了都比这么心乱如麻要好。但没用,我怎么都睡不着,连眼睛都没法合上,不由自主就要去看走廊上的灯,好像那是一个秘密发报机,哒哒,哒哒哒,是有什么信息在传递?
时针悄悄滑过午夜,该来的终于还是来了,跟报信似的,一声发自肺腑的绵长的惨叫声从某个牢房中爆发出来,响彻整个Witty Wolf。
在这一声之后,恐怖大合唱的序幕就拉开了,从各个方向的牢房里传来长长短短、高高低低的狂叫,声音中充满绝望的痛苦。越来越多的声音融合在一起,此起彼伏,愈演愈烈。我听不出来到底有多少人在喊,只觉得周围忽然变成地狱,堕落的众生都浸在滚烫的钢水里,眼看着自己的身体化为乌有。我从来没有了解过关于地狱的任何知识,但那一幕景象却活灵活现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连脸上挣扎扭曲的表情都栩栩如生。
我急忙晃了几下脑袋驱赶自己的幻想。外面的惨叫声开始变得多元起来,短促的尖叫,像是被攻击到濒死的幼兽;狂暴的嘶吼交替,像是生死拳台上的搏击手正在舍命对抗;带着呜咽和抽搐的连续哀鸣,像是急于突出重围却又无处可去的绝望的流亡者。然后,我听到了剧烈的撼动铁栏杆的响动,有人在用桌腿敲击,有人在用大块的东西撞——也许就是头颅本身,有的人在拼命地踢,最多的是双臂拼命地摇动,似乎寄希望于奇迹出现,希望那些手臂粗的铁栏猛然间会如奶油一般融化,让他们逃之夭夭。最可怕的是那些真实可辨的语言,无数人在狂叫。
“救命,救命!”
“这是什么东西!疯了,世界要灭亡了!”
“救命啊,啊……我被咬了,该死的汉斯咬了我!”
“哦,妈妈,妈妈,圣母玛丽亚……”
我抱着栏杆往外看。我的这个位置太好了,能够看到三面走廊上所有牢房的动静。那些牢房的铁栏上贴满了人,在呼喊,在挣扎,在冲击,在哭泣,许多人一脸是血。那些恐惧和狂热的嘶叫声让我在这一瞬间全然了解了,因为在他们的身后,我看到了魔鬼的身影。
魔鬼啃噬着人的咽喉,吸吮着热血与体液,践踏阻挡在前的身体,将人撞击在墙壁上,机械地撞击到脑袋全部变成**状态。魔鬼眼睛中发出蓝色的光芒,已经完全失去了意识和感情,只是寻找离自己最近的、热乎乎的身体,无论亲疏敌友,就那么血淋淋地撕咬起来,四肢、头颅、五官不断被从那些身体上活生生地拉扯开,随地丢弃,体液、脑浆四处飞溅。那些魔鬼曾经都是正常的犯人,上一分钟还在磨牙、做梦、打鼾,或者药瘾犯了满地打滚,下一分钟,不知什么原因,却化身为择人而噬的行尸走肉。有的牢房里变身成魔鬼的只有一个人,于是其他人团结起来与之战斗,但那真是一场令人绝望的战斗,无论怎么击打他,他无痛无觉无所谓,即使手脚骨头断裂,仍然能够爬起来继续不死不休的征程。他的牙齿变得无比发达,尖锐而强硬,正常人被咬上一口,很快就会陷入失血过多带来的休克,战斗力全失。有的牢房,四个犯人有三个变了身,唯一正常的那个人喊叫了几声之后,便永恒地沉默了,眼睛看着自己的屁股,在很远的地方栖息,灵魂匆匆忙忙地走了,来不及跟牧师忏悔这一生的了无意义。
即使是关在Witty Wolf的罪犯,也仍然是人,仍然有最基本与最深沉的恐惧。我眼睁睁地看着他们陷入死亡的陷阱,在最后关头进行毫无出路的拼搏。
我瘫在自己牢房的铁栏上,满头都是汗,心脏狂跳,似乎立刻就要蹦出嘴巴。我的天哪,摩根明明说的是越狱,不是僵尸屠城啊,这是在搞什么啊!
监狱的电子大门终于打开,一队狱警荷枪实弹地冲了进来。我本着对组织的一贯信任,心里顿时燃起了一朵希望的小火花,这样的小火花,我在许多人的眼里也看到了,但没过两秒,就被统统地、毫不留情地熄灭了。
有的狱警开始呕吐,还有两个丢下枪掉头就跑。冲在最前面的估计是头儿,他在Witty Wolf看了一辈子江洋大盗、冷血杀手,心理素质还行,多顶了两分钟之后,离他最近的一间牢房,三个满身是血和尸块的丧尸猛然发出狂暴的吼叫,合力把牢房的栏杆拉开了一个空隙,我顿时眼睛都直了。
狱警头儿好样的,立刻拔出枪,哒哒哒哒哒哒,连续六发子弹,全部打在了最先挤出来的那个丧尸的脑门儿上。后者颓然倒下,塞住了牢房的出口,狱警头儿精神一振,正要伸手换弹夹,他那几个逃出大门的手下在外面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头儿,赶快跑,全要出来了,全部要出来了啊!”
每间牢房的栏杆都被拉开了,杀光了正常人的魔鬼们正眨着呆板的蓝眼,一个接一个地钻了出来。
狱警头儿赶紧转身就跑。我认为这是对的,就算他是豌豆射手,还少个南瓜套儿保护呢。
这位身高一米九几、一身肌肉的狱警想必大学时也是橄榄球好手,当面迎上一位丧尸兄,奔儿都没打一个就直接撞上去,踩着人家的脸就冲出去了。他的手下赶紧接应,大门开了一条缝隙,火力全开掩护,轰得当先追赶的几头丧尸人仰马翻,而后哗啦一声落锁,所有人都瘫倒在外,一看就是惊吓过度的样子。
铁栅栏驶不了万年船,我赶紧关上牢房的木门,缩回囚室深处,躲在桌子脚下,默默向一两百个宗教流派的主神用力祈祷:请诸位抛弃地域与观念的分歧,以大局为重,精诚团结,紧密合作,保佑那些栏杆足够结实,不要被行尸走肉们冲倒。只要我能活着走出这道门,保证给各个庙宇、道观、教堂都上一份儿供,倾家**产都绝不食言啊,各路神仙。
对于平分供品这件事,大家似乎都不怎么满意,就在我闭上眼睛装死的时候,囚室的栏杆门“呼啦啦”一响到底,被拉开了。
哪个牢房出来的丧尸力气这么大?
我吓得立刻跳起来,咚的一声脑袋重重撞在桌子上,顿时头晕眼花。来不及活血化瘀,我赶紧合身一滚,想要滚到床底下藏起来,结果一把被人拖住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没好气地说:“干吗呢,出来!”
摩根?我胆战心惊地抬起头,一看果然是摩根,立刻松了一口气,冷汗滴滴答答,摸着自己的小心脏问:“你,你怎么过来的?”
他全身上下干干净净的,黑衬衣卡其裤,一点儿血都没沾,脑袋也是囫囵一个,没有哪个眼儿正在漏脑浆。
他见我诧异,还做了一个开步走的动作:“就这么走过来的啊,从监狱医院那边。”
“监狱医院在地下室,就算你坐电梯到这儿,电梯门也在最南边的走廊深处,出了电梯门,再进一道防护门,就是丧尸的天下。我倒想问问你是怎么个走法,凌波微步还是八步赶蝉?”
他很诚实地告诉我:“都不是,但我身上喷了一种香水,不管是僵尸、吸血鬼还是狼人,见者退散。”
我打死都不肯信,他一把把我抓起来:“走,去看戏。”
我赖着不走,龇牙咧嘴地说:“不看不看,吓死爹了。”
摩根觉得奇怪:“有什么吓人的?”
你们这些学医的疯子都不可理喻,我比画了一下:“那些都不是人了好不好,僵尸!怪物!杀人如麻,你还不觉得吓人?”
从他的表情看,他是真的没觉得有什么了不起,还在不依不饶地努力把我往门那儿拖。我无可奈何地跟着他过去。还好,至少铁门他又给我锁上了,地上放了一小箱六瓶装的啤酒,还有一塑料盒烤串,排骨、羊肉冒着滋滋的热气。
他从我**把被子拖下来垫背,舒舒服服地开了瓶啤酒开始喝,一边喝一边往外面看,兴致勃勃,真的像在看戏一样。我想了半天不明白,他这人到底属于什么品种,接着也犹犹豫豫地坐下来,拿起一串排骨。还没张嘴,一闻到那个肉的味道,整个肠胃就翻江倒海,我把排骨一扔,蹿进洗手间去吐了个痛快。
出来之后,摩根非常关心地看着我,第一句话是:“你都不吃了对吧?那我全吃了啊。”
我傻看了他半天,心一横,娘的,谁怕谁,抓起肉串就咬,嚼都不嚼就往下吞。老实说,我之前很长一段时间都辗转于病房,根本没吃过什么像样的东西,这么囫囵吞下去几口肉之后,不管心理上多么抗拒,整个身体却随即精神一振,忍不住长出了一口气,这才回过神来:排骨真香啊。尽管如此,我的心理素质还是没摩根好,一边吃着一边拼命转移注意力。我问他:“你从哪儿弄来的这些?”
他看了我一眼:“这些烧烤?哦,我自己在监狱医院烤的啊,少点儿孜然不够入味是吧?不过涂了点儿医用糖浆代替蜂蜜,算是弥补了一下。”
难怪好吃是好吃,就是有点消毒水味儿。我嘀咕着又拿了一串肉,往外面飞快地瞥了一眼。我们喝酒聊天享受生活的当儿,魔鬼们捉对厮杀上了,他们杀得更惨烈,但有一点好——不怎么叫,不哀号也不呻吟,打不过就利利索索地死了。而且摩根说的好像是真的,谁也不往我们这边来,一靠近还皱眉头,赶紧往远处挪。眼看丧尸越死越多,寂静慢慢又主宰了一切。这样的拼杀没有胜利者,也没有凯旋,只剩下满地死尸,空气中散发着浓郁得像能滴出来的血腥味。
这时候外面的狱警们回过神来已经全跑了,不知道出去后是就此退休呢,还是呼叫支援。
我们却仍旧在吃烧烤,尤其是摩根,吃得不知道有多享受。我怀疑他以前学人体解剖的时候,会不会看着人家的肝脏挺新鲜,就想顺手切下来拿去做土匪肝片。
我打了个寒战,想要忍,又实在忍不住,终于把我的疑问抛出来:“摩根,这事跟你有关系吗?”
他喝下最后一口啤酒,神情平淡地瞥了满地残尸一眼:“当然有啊。他们最近六个月穿的囚衣上,附着了一种无色无味、纳米级别的神经毒剂,能够影响他们的官能系统。一开始脾气变得特别暴躁,嗜肉,慢慢视力会减退,失眠,出现幻觉。五个月之后,毒素累积到一定程度,身体会爆发出最后的力量,试图和毒素对抗,他们就会开始发烧。就跟你那次发烧一样,每天晚上退,白天烧,而且有传染性,到第六天,如果还烧,就直接死掉了,如果不烧了的话——”
我接嘴:“就跟我一样,幸存下来了?”
摩根扑哧一笑,指指外面那些死了一地的犯人:“你本来中的就是改良版,除了发发烧没别的症状,而且最后那针打的是解毒剂。其他人可没这么好的待遇,安乐几天,一发作就变成这样子啰。”
“等等,摩根,他们发烧的时间前后不一,你是怎么做到让他们在同一时间发作的?”
“哦,简单,今天是星期一啊,他们都统一换上了干净的囚衣,衣服上有诱发剂。你忘记约伯现在负责这家监狱的衣服外送干洗服务吗?收费还不便宜呢。
“还有外面的灯,上次换灯泡的时候里面就放了一到四十度就会气化的诱发剂,开灯一小时之后药物便会进入空气。你知道的,有人晚上爱光膀子睡觉,我们不能让人家错过了人生仅有的一次变身机会啦。”
我有一瞬间陷入了无言以对的境地。运筹帷幄、胆大包天、杀人如草芥的摩根和约伯与我记忆中每天在十号酒馆虚耗彼此生命的那二位完全无法重合在一起。只有从他啃烧烤的吃相,我约略能找到一点点似曾相识的熟悉感觉。
我向后靠在栏杆上,眼泪紧紧地噙在眼眶里,语无伦次:“你和约伯太邪恶了,摩根,那些都是人啊,你们真的能下得去手啊?”
他无动于衷:“人?”
他向外面的修罗场点点头,不知是不是在向手持镰刀的死神致意。依我看,如果他本人扮演那个角色,也一定形神俱备。
“我在这儿待了几个月,每天都能见到各种各样来治病的犯人,像我这种医生,按理说是没什么道德底线的,结果呢,每次看过案例和病历,我唯一想做的治疗就是一刀捅死他们。”
可能和他的专业有关,不管在哪里,发生什么事,摩根惯常都是十号酒馆的所有人中处事最泰然的一个,纷乱世事中的大惊小怪,在他眼里都不值一提,除非酒馆老板发神经,但反正摩根也没什么工资可以给他扣。
这好像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情绪化的一面,还是为了一些和自己不相干的人。这个监狱所关押的罪犯很特别,他们来自世界各个地方,穷凶极恶,根据审判的法律又无法被判处死刑,把他们关在普通的国家监狱,对其他轻罪的囚犯来说都是一种强力的威胁,可见其危险程度之高。
如果奇武会的人心情不好的话,这倒真的是一个最适合大开杀戒的地方。
但是,总有被冤枉的吧?我有一颗有时候很柔弱的小心脏。
摩根很了解我,他搂着我的肩膀,语带安慰地说:“有的,有被冤枉的。”
他扳扳手指:“三四个吧。奇武会在这六个月里面查过所有人的卷宗,但凡有疑点的都被挑出来了。”
他对我咧嘴一笑:“他们都染上了无名怪病,现在被关在另一栋楼的单独隔离室里强行治疗,帅吧!”
他又很庄严地对我说:“为了对每一条生命负责。”
信你才有鬼啊。
要是我真是个娘们儿就好了,顺势可以把头埋在他的怀里哭个小鼻子,宣泄一下这么久以来我压抑得快要发狂的感情。我想了半天,艰难地说:“摩根,我觉得,我永远都做不到你们这样。”
坚强?还是冷酷?我不知道用哪个词能精确地表述他们的所为。但认识这么多年了,彼此还是有一定程度的了解,摩根不需要听得很明白,他说:“丁通,你不用跟我们一样,你不用跟任何人一样,你是你自己。”
好了,煽情煽到这儿差不多了,再说下去我要是情不自禁地说要对摩根以身相许什么的,然后被一烧烤串儿插死,就太亏了。
“现在人都死完了,我们做什么好?”
摩根纠正我的说法:“死完了的都是囚犯,大门外现在还站着差不多有一百个荷枪实弹的狱警和狙击手呢。等里面自相残杀完了,他们会进来收拾烂摊子。”
我大惊:“什么意思,接下来是要杀狱警吗?他们可真是无辜的啊!”
摩根对我神神秘秘地一笑:“眼睛放亮点!”
他站起来,靠在囚室的栏杆上,神往地看着外面。山雨欲来,但四周却陷入一种奇异的死寂,似乎每个人都在等待着什么。
“你这儿的地段真好,一眼通览全局,进可攻退可守。”
摩根,你是要在Witty Wolf成为李嘉诚第二吗?
“喂,监狱里不存在房地产好吧,也没法拿地段来作为推销囚室的噱头。”
他把脑袋靠在栏杆上,有一阵子我怀疑他是不是睡着了。然后惊天动地的一声炸响!我吓得一屁股摔到地上,而眼前,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监狱中庭上空的玻璃天井,被一下子炸飞了。尘土砖石如同雨下,而后,就露出了闪耀着美丽星辰的夜空,成群结队的矫健身影出现在我的视野中,好多穿着快递员那种速干衣、戴着棒球帽的人单手执枪,单手握下降索,跟下饺子似的从炸开的屋顶豁口一跃而下,急速抵地后马上散开,摆出严密盯防的姿势,瞬间就控制住了监狱正门、各处窗户、楼梯、电梯口,还有各个楼道走廊。
我傻眼了:“什么情况?这些人是谁?”
摩根指指点点地:“看到没,冥王的铁卫。”
嗯,从着装风格上看,确实和冥王一脉相承。
我有点见怪:“人家的铁卫都穿西装或者皮衣,他们家的怎么都是这个打扮?”
摩根觉得很合理:“因为在奇武会没有任务的时候,他们都是快递员啊!”
我大吃一惊:“快递员?哪家快递公司这么倒霉?”这好像是奇武会唯一忘记跟我交代的信息了吧。
“冥王自己开的啊,还挺挣钱的呢。”
“这么说来,物流是他的主业,杀人只是他的社会义务工作?现在是什么情况,物流公司没人管开不下去了,大家必须把老板抢回去好追讨欠薪吗?”
摩根摇摇头:“他们本来是要来收拾残局的。”
“本来?”
“万一丧尸战斗力太强,缠斗太久,他们就要清场,如果战斗力太弱,监狱守卫没吓跑,他们也要清场。”
“清场?清场干吗?”
摩根叹口气,对我的愚钝很不满:“让你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出去啊,兄弟。”
我吓蒙了。
“就为了这个?”
摩根看着我:“你见过十二财团的人了,对吗?”
“嗯。”
“谁是叛徒?”
我长叹了一口气:“全都是。”
摩根微微一笑:“所以我说你的任务完成了。”
我无言以对。
这时中庭上空响起了直升机的轰鸣声,一条长长的攀登带从天井中垂落,两个快递员向我走来,这两人长得几乎一模一样,但型号一个大一个小,活像一组套娃。
大个子对我点点头:“判官,我们奉命来掩护你撤退,请跟我来。”
我扭头看了一眼摩根:“你呢?”
摩根丢下最后一根排骨签子,拍拍屁股:“我也走啊,我的任务也完成了。”
我们俩在冥卫的亲切照顾下被绑上了那条攀登带,升上了半空,我俯望Witty Wolf,除了殿后的冥王团队,里面没有一个活人,可能连活老鼠也没有,满地都是尸体。在这个场面前,肝脑涂地、血流成河八个字的描述实在过于克制。
我们上了直升机,飞行员掉头飞往远处,身后还不断地有直升机前来,悬停,接应到一批冥卫,而后飞走,就这样连绵不断,声势浩大宛如梦幻景象。这个监狱所在的地方如此偏远,警卫们全部跑了之后,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到有这样疯狂的场面在上演。
飞了十多分钟之后,Witty Wolf已经完全消失在了我的视线之中,这时摩根忽然说:“起火了。”
赫尔辛基的郊外燃起了熊熊大火,烈焰照耀出天空的暗淡幽蓝,以及群山的轮廓。天地之间寂然无声,就像诸神的末日。
一切都在200摄氏度的高温里湮灭——尸体,病毒,监控,证据,任何人来过的痕迹。
我愣愣地望着冲天的火光,百感交集,许久之后才回过神来,问摩根:“我们去哪儿?”
摩根纠正我:“精确地说是你去哪儿,我一会儿换个飞机就回家了。”
我大惊:“什么意思,你回什么家?”
“我自己的家啊,十号酒馆旁边那个家啊。”
“那我呢?”我号了出来。
摩根拍拍我表示安慰:“你还有点儿事,还得去见几个人,快了。”
我很警惕:“见谁?”我这段时间见人可都没好事啊。
摩根觉得好笑:“你觉得你都能越狱,奇武会那些神经病还会继续坐牢?”
太好了,原来你也觉得他们是神经病啊,那我就放心了。
直升机飞了半小时,中途在某个小机场降落了一次,摩根真的换了架飞机走了,而我则上了一辆在降落点等待的车。劳斯莱斯幻影,纯白色的,车身有一道鲜艳的红色闪电,十分中二,司机好像跟我很熟的样子,甚至还给了我一个笑脸。
车子一直开,山峦原野中开始出现许多城堡,远处山脉连绵起伏,道路渐渐蜿蜒,路旁尽是密林,空气也越来越清冷。开了不知道多久,车停在一座悬崖下,有长长的盘山路缓缓向上延伸,进入云雾深处。盘山路的尽头,也就是悬崖的顶端,一座古堡拔地而起,神秀巍峨,庞然蹲踞于群山之间,映照漫天霞彩,跟动画片里荒郊野岭闹鬼的地方一模一样。
司机帮我打开门,示意我去走那条盘山小道。我迟疑着往前,内心转了一万个念头,想要撒腿就跑,不管我要去面对的是什么,老实说我都不是很愿意。
可惜现实总是那么残酷,车子开走了,我又不认路。我慢吞吞走到盘山路的开始处,有人在那里等着我,是诸葛。
和上次相见时候比,他的气色好了不少,至少黑眼圈没那么深了,看到我,他露出了亲切得叫人打冷战的微笑:“判官。”
我没好气:“我叫丁通,你可以叫我小丁,也可以叫我小通。”
他转身并肩和我一起往上走,平淡地说:“名字只是一个符号。判官却是你的身份。”
我知道他为什么来这里迎接我,首先是怕我跑路——尽管徒劳无功,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句话总是对的——其次是他知道我一定有很多问题。
我问的第一个问题是:“那上面是个什么玩意儿?闹鬼的城堡吗?”
他对我的眼光表示赞赏:“是的,这是D国历史上著名的恶灵古堡,传说建于十三世纪,任何在此居住过的人都能长生不老,不过,是以恶灵的形态。”
我嘀咕:“那有啥意思?”
他对我笑笑,说:“那么,小丁通?你是想以恶灵的形态长生不老,还是平平常常地度过一生,就此了事?”
我翻了翻白眼,觉得这种可能性不想也罢。变成恶灵,能吃牛排吗,能吃回锅肉吗,能跟兄弟伙吹牛、喝小酒、射飞镖吗,能跟喜欢的人抱在一起起腻吗?唯一的娱乐项目是每天飘来飘去地吓唬人,这种日子还没个头,你当我傻呀。
我又问:“你们是真被抓了,还是装的?”
诸葛想了想:“都有。”
“都有是什么意思,被抓还有薛定谔的被抓法啊?”
然后我补了一句:“薛定谔是啥玩意儿?”
他没理我,悠然地踏在带着水迹的山路上,宛如飘行。
“爱神,是真的被抓了,尽管落网的方式,和你想象的可能不太一样。至于其他人,有别的考虑。”
这时他指了指古堡的方向,说:“他们都在上面等你了。”
我不需要看他的表情,更不需要追问,就知道他一点都不想跟我谈爱神被抓的事,于是很识趣地闭上了嘴。
我内心深处有一点红灯闪耀,发出警报,什么事情很不对,但目前来看,跟我无关,我太累了,实在懒得去追究了。
我们没完没了地爬山,爬啊爬,终于走到盘山道的尽头,眼前就是城堡大门,我喘得像条落水狗,诸葛却连鞋子都没有打湿,正常人下个炕看起来都没他轻松。
城堡近看比远望更雄伟,也更阴森,黑沉沉的橡木门有三个我那么高,我以为进去之前至少要喊声芝麻什么的,但人家自觉地缓缓打开了。
一阵阴风吹出来,我往后一缩,过来接的不是恶灵,而是冥王。
我仔细打量着他,上一次腥风血雨的告别场面记忆犹新,多少还是有点担心他的,现在一看,这位哥身上没有半点变化,关心他纯属多余。
尽管如此,我还是像个凡人一样问他:“你没事吧?”
他对我微笑,灰色的眼睛多了一点类似于温情的色彩。
“我没事,我们都没事。”
我叹口气:“唉,只有我有事而已。”
冥王轻柔地说:“我也不会让你有事的。”
我从鼻子里喷出一口气。
他搂着我的肩膀,把我带进了城堡。这地方可真大啊,感觉没边没沿的,进去是个大厅,上下左右一无所有,唯独中心有一座高台,由长条青石砌成,左边一条窄梯直上,光滑无隙,高十数米,高台之上灯光闪耀,明亮得一时之间令我什么都看不清楚。
我问冥王:“这是干啥呢?谁要表演上吊啊。”
冥王说:“不是,是先知要对我们所有的组织成员做一个announcement(公告)。”
什么?
然后也不知道先知是从哪儿冒出来的,也没个司仪铺垫一下,放放进行曲啥的,他无端端地就开始说话了。
“我们奇武会寻觅判官多年,这个角色事关整个组织的根基与未来,直到密医发掘到最接近我们需要的人选,历经十号酒馆、G市以及Witty Wolf长达六个月的一系列考验,丁通以本来的天赋和自身的品格证明,他能够胜任这个角色。两分钟后,我们将在隔壁修道院正厅完成一系列手续,一小时后,在城堡花园将有盛大加冕派对。”
话听到这儿我就听傻了。什么叫密医发掘到我啊?
我转向身边那三个人,掂量了一下,估计冥王最不会揍我,于是一个虎扑就过去了,揪住他连珠炮一样问道:“密医是谁?咪咪还是摩根?他说的发掘是什么意思?什么时候的事?”
他眼都不眨,跟看革命同志一样推心置腹:“这个,我们的正职密医嘛,是咪咪,但是他经常玩失踪,一下就不知道去哪儿了,是不是死了也没个准信儿,所以摩根偶尔会代班。你知道的,我们没有判官的时候常常杀错人,有时是要医生治一下,有时是要医生分一下尸什么的,这个职位很重要哦。”
要是嘴里有水,我真想一口喷到他耳朵眼儿里去,一想到摩根跟我称兄道弟喝完酒,拍拍屁股回到自己的私家医院就帮人家分两个尸——呃,这倒是挺像他过的日子的。问题是,他也不能就这么把我出卖了啊!
十号酒馆的古书、拉菲,G市的杀人凶手二选一乐透大奖,说这些是试练,我都认了,但听先知的意思,整件事从头到尾原来都是一个局?
我挨的胖揍,吃的苦头,小铃铛流的眼泪,牢房里的不眠日夜、斗智斗勇,最后的丧尸屠城秀,原来都是为了成全你们确认我是那个天杀的判官?
我生气了,我真生气了啊,我双手握拳,满脸涨得通红,额头上青筋直跳。冥王见我一副出离愤怒的样子,好心地提醒我:“冷静啊,冷静,你可得想想,在这儿你打得过谁?”
嗯,这倒是至理名言。
而后他安静地看着我,说:“是不是局,判官,难道你会不知道吗?”
我一时语塞。
先知还没讲完,继续在台上唠叨。我真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下面就站了四个人,面对面好好说话不行吗?斯百德拍拍我的肩膀,指着高台上空说:“那儿有十几台摄像机和网络同步,我们正在全球直播中好吗?”
我语塞得更厉害了。
“判官履职,对我们两个方面的工作具有决定性的影响:一是投资项目的选择,评估以及代理人的发掘与培育;二是对无复仇能力受害者救助中心日常业务运营的监管。我有理由相信,有了判官,我们会有更光明的未来。”
这么大义凛然伟光正,真的不是在水我吗?
仿佛听到了我内心的反调,斯百德和诸葛跟先知一唱一和,双双对我转过头来,对我竖起大拇指:“干得好,判官。”
我翻了个白眼:“我到底干了啥?”
“那十二个人,全都是叛徒,对吗?”
这是我对摩根说的原话。
我问诸葛:“你们把奇武会所有的机密一次性填鸭式喂给我,就是为了让我出卖你们,然后拿这个砝码来交换见到那十二个人的机会,是不是?”
他对我露出欣赏之色:“判官,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行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这就是你天然的卓越能力,我们没有看错。”
我又叹了口气。
在Witty Wolf时,每天早上跟胃酸和晨勃一样不请自来的想法,那一种被我拼命压抑的可能性,果然是真的。
当我发现自己给出的消息令冥王等人如期落网;当我见到十二财团那些所谓被谋杀的大人物们其实都安然无恙;当我被人搬来搬去,被暴打,逼迫,诱导。
我一步比一步更清楚地看透了自己的处境、角色和使命——这些词我以前不会,语言中枢强迫我会了。下一步事态将如何变化。命运之轮滚啊滚要滚到哪里,我无法控制或预知,但我的确将我的本能发挥到了极致。它告诉我应当说什么、做什么,在风起云涌、波谲云诡、风急浪高、月黑风高的每一个当口,稳稳当当地站在了我应该站的位置上。
我曾经那么孤独地绷紧神经,在Witty Wolf寂静得能让人发疯的夜里,咀嚼“判官”这两个字的滋味。奇武会的人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他们是不是在欺骗和戏弄我,纷纷落网是否表示他们全然落败,而我满盘皆输?
我其实一概不知。彼时彼刻,我如同一个盲人,行走在悬崖上,每一次迈步,都是生死抉择。
我选择的是相信先知第一次见到我时说的那两个字:“我们。”
“无论什么时候,你都是我们的一员。”
奇武会和我之间的契约,没有文件,不需要按手指印、歃血为盟或进行公证。
他们所有人与我的关系长不过数月,短不过一面,却敢将全部身家性命硬生生地托付到我的天赋本能之上,老实说这很有点古代大侠的风度。
想想看:“将军,荆轲欲刺秦,请借头一用!”
“小事,等下,我去拿菜刀。”
尽管他们每个人都神功盖世,但这一次,我是荆轲,他们是一群愿意借脑袋的死士。就是这么简单,从这个角度来说,尽管我打不过谁,也没法青春永驻,但我一条道走到黑的本质和奇武会这群变态还真是异曲同工啊。
一切我所预想、担忧、期待、怀疑、自嘲、否认、恐惧、渴求过的,都活生生地发生了,具体场景完全超乎我的想象,但到最后,也就是那个样子。刚才先知在高台上的第一句话便印证了我长久的猜测之时,与其说我当时是愤怒,倒不如说是对长久忐忑的宣泄。
我松了一口气,猛然之间感觉全身酸软不堪,像被活生生抽空了一般,我强烈地想要在小铃铛的怀里躺平,像个傻子一样呼呼入睡。
在那之前,我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你们准备对那十二个人怎么办?”
诸葛和斯百德看着我:“你的建议是什么呢?”
我有点不习惯:“问我?”
人家很庄重:“你是判官,你的建议至关重要。”
我摸着头开始没来由地傻笑,但这两位二表哥一点表情都没有,双目炯炯地盯着我。
我咽了一下口水,我的语言中枢此时慨然出手,强行往我嘴里喂了一句台词:
“百万,百万漕工衣,衣食所系。”
斯百德微微一愣,和诸葛对望了一眼,说:“说得是。”
我茫然地说:“我说什么了?”
诸葛对我算是真的很有耐心了,居然还真的一五一十地给我解释。
“百万漕工衣食所系,这是张居正说的。当时想要改漕运为海运,但百万漕工的生计都依靠漕运,一旦这些漕工集体失业,将会引发社会动**,因此改革不能轻举妄动。 ”
我马上点头:“对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
那十二家财团的控制人,说句老实话,和我,和我认识的几乎所有人,都不是一个世界的,我们彼此之间没有半点感情和联系。
让他们崩盘,倒下,灰飞烟灭,对奇武会来说可能是出了一口恶气,但那些好好上班,养家糊口的人呢?
他们不知道自己的大老板是怎么起家的,他们也不关心。这个世界如此动**,安身立命也许是很多人的唯一所求。而这些人,我是比较熟的。
我不知道怎么把这些话说出来,但诸葛好像完全懂了,他拍拍我的肩,说:“放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