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烟斗上的烟雾

珍花在韩家安然生活了一段日子,有了学习的目标,长大的目标,她似乎已经开始要习惯这样吃饱喝好的生活了。可是这对她心理上来说已不易的日子被调整到安稳不久后,日本鬼子很快便打破了这一切。

学校按时放假休息的第一天,韩永莲总算能被父母允许睡上一个懒觉了,而珍花依旧早早地起床帮忙料理家务,她在母亲和小哥那里学会不能白吃白喝人家的,所以她要早早地起床主动帮忙。

珍花已经把早饭端给懒在**的韩永莲吃过了,这是韩永莲这辈子第一次吃珍花做的饭,这也是养母教珍花做的最后一顿饭。养母手把手地教珍花把鸡蛋磕开在锅沿边儿上,打进已经热好油的大锅里,便看情况将蛋翻面,简单地做好两个煎蛋。

养母还教她用石磨推豆花、磨豆浆,往豆浆里按照自己的喜好加糖,白糖是多么珍贵的东西,珍花喜吃甜食却不敢往豆浆里多加糖,否则她自己又得干上许多的活儿来还债。

珍花觉得用石磨推豆花好玩,因为大多数是养母来推重重的石头杆子,她只用往石头洞里舀一勺泡好的黄豆灌进去就行了。

到了晌午,养父都从田里干活儿回来了,他汗流浃背地坐在院子里的树下乘凉,吹着一丝丝的微风,他悠哉地拿出白灰的烟袋,卷了烟丝塞进长杆烟斗里,便把老烟斗叼在嘴里有滋有味儿地吸着,仿佛已经提前吃上鲜美的饭菜了。

而珍花帮着养母在厨房打下手,饭菜快好了,她们短暂地歇息下来,养母叫她去唤戈矛和养父吃饭了。

珍花听话地从房间里把睡眼惺忪的韩永莲拉了起来,并且好心地上手帮他穿衣服,她可不是在服侍他,她认为她是在玩给娃娃穿衣服的游戏,尽管她给韩永莲穿得乱七八糟的,他们俩便在床前咯咯地笑了,两个小孩子把衣服胡乱倒腾一阵,最后总算穿合适了。

等韩永莲穿鞋的时候,珍花便跑出去叫养父吃饭,可她还没有叫出声,今天先就被养父的老式烟斗给吸引了注意力,珍花听韩永莲说了,这个烟斗是韩爷爷传给韩父的。

韩永莲昨天晚上就对珍花说过,真不知道他爸爸怎么喜欢爷爷含了几十年的老烟斗,臭死了,上面全是爷爷的口臭。爸爸还捉弄着告诉韩永莲,将来把这个烟斗继续传给他,小子嫌臭都没用,不抽也得给老子抽,这可是传家之宝。

所以韩永莲看见这个又老又臭的长杆烟斗便怕,一看见爸爸坐在院儿里抽烟,他就跑得远远的,尽管妈妈也叫他来喊爸爸吃饭,他都不喊了。

童养媳始终愣在那边看着养父抽烟,珍花从他的烟斗那里看过去,感到今天的烟气真怪,一缕又一缕都飘到了淡蓝的天空上去,养父面前的烟气被吹散后又来了更多的烟雾,甚至院子外面都雾蒙蒙冒起了黑压压的烟气,像是哪里起火了,外面的声音嘈杂得古怪,从很远的地方便传来人群呼天喊地的闹声,大家似乎在逃难一样。

稍后,沉浸于抽烟的养父也察觉到了外面的情况,他将将要站起来去看一下外面的情况,便有人神色慌张地撞到门外大喊一声道:“韩厢林家的!日本鬼子来了!日本兵进镇进村了!快跑啊!”

那个邻居便携着一家子门都不进地逃了。

接着又听见人们重叠的脚步声、人畜的刺耳尖叫和突突打枪的声音,外面传来的吵闹声简直就乱得翻天了,不必看现场脑海中也立马通过声音浮现了生动的画面……

养父下意识紧紧捏着烟斗,他慌张地跑出去看到了那震撼的一眼,只需一眼,这位庄稼汉整个人都猛地打了一个激灵,他立马朝屋内像方才的邻居那样紧张嘶吼了起来,他拼命喊叫着时刻不停地奔过来,瞬时先把疑惑的珍花抱起来夹在胳肢窝底下,又匆匆忙忙告诉妻子和小儿子外面的情况。

可妻子还惦记着刚刚辛苦做好的饭,养父急得骂她:吃!你就知道吃!命都要没了!你留着先不慌不忙吃了饭,等子弹打进肠子里,饭都得从肚子里流出来!白搭!

逃命当头,他们顾不上吵架了,一家子急得团团转,两个大人迅速拿了装钱的小匣子,随便收拾了点包袱,便抱着孩子们要向外跑去。

此时已经来不及了,日本鬼子一进村包围了此地,就对着那些不听他们命令的村民肆意打枪,后来就没多少村民敢跑了,日本鬼子大呼小叫地命令村长把全村的人都喊出来,否则就先杀了他!

村长只好吩咐下去照做,韩厢林一家正出门的档口就被派来的人撞见,他们倒霉地给传话之人喊了过去。村长的亲戚说,现在跑已经来不及了,村子都被日本鬼子包围了,要是现在逃出去会被打成筛子的,连他也会被一起打死,他抹着眼泪求求大家出去集合。村长那亲戚并转达了日本鬼子的话说,出去检查一番,要是没有共产党和游击队就放过大家,日本鬼子追查游击队在村子里发现了他们的踪迹。

为了不连累他人,韩厢林一家子还是听话地照做了。

大家在村里的大空地上集合,见过日本鬼子放枪杀人的村民们个个老实巴交的,养父母一家护着孩子前去汇合。比较单纯的村民们都以为日本兵会说到做到,便没有人再敢忤逆拿着武器的侵略者。

领头的日本军官让男人们单独站在一排,老人和儿童各一列,妇女们又被喊到了另一队站出来。

当大家以为日本兵只是在清点村民的数量,以及检查有没有共产党和游击队,这个兵团为首的军官声音不大地说了一句日语,于是所有的日本士兵突然朝集合在此的手无寸铁的村民们开枪。

原来他们把全村人喊出来,是为了更有效率地射杀,方便他们烧杀抢劫。

日本鬼子最先杀死了男人们,之后他们开始侵害村里的妇女。

最开始珍花和韩永莲都被养父母一起护着,到分开站队以后,方才还缩在父母身后的韩永莲已经站到了珍花的身前去,致命的那一枪是永莲挡在了她的身前。

韩永莲快死的时候,他气息奄奄对着身后啼哭的珍花说:“姐姐,我说过我会保护你的,我说到做到了……别怕……戈矛给你挡着呢……不哭……是我们没有缘分……我先回观世音菩萨的莲花座下了……姐……答应我……你要活下去……”

珍花如同突然遇到巨大危险而应激的动物,她僵硬得一动不能动,直挺挺地躺在人堆下面,小女孩儿嗓子里那点儿细细的呜咽声,也被韩永莲死前用最后的力气摁住了,这差点捂死了她。

珍花凭着本能反应,痛苦而浑浑噩噩地胡乱装死,逃过了一劫。

日本兵本来踩在尸体堆里正在检查村民有没有死光,不管人死没死,他们都挨个儿补刀戳尸体。他们补刀了大半部分的尸体后,有一个刺刀在珍花附近露出闪着冷光的锋芒,在差点儿戳到她的时候,日本兵另一边传话来称有情况。

在那一瞬惊险的时刻,紧张恐惧的珍花禁不住想发出呜咽的声音,幸亏死去的韩永莲死死捂得她嘴巴和喉咙都发不出声来,而日本鬼子最后的刺刀也与珍花擦肩而过,戳到了另一个当时不知死没死的孩子。

珍花就是这样幸存下来的。

等日本兵抢完村民的遗产并放火烧起村子,他们才陆陆续续地走了。

不知等了多久,除了熊熊大火在村子房屋上烧得噼里啪啦的声音,除了附近河流的声音,在万籁俱寂之时,珍花才从被屠杀的孩子堆里艰难地爬了出来。

珍花身上有很多可怕黏稠的血污,她看起来像一个重伤患者,但大多数血污并不是她的,几乎都是韩永莲和其他孩子中弹后崩出来的鲜血涌到她身上去的。她手臂上只有被子弹擦过的伤口,比起现场其他尸体惨不忍睹的伤势,她这只能算是轻微的皮外伤了。

珍花彷徨着,泪眼朦胧地抬头看向四周,确定村子已经空了,再也没有任何一个活人了。她终于跪在尸体堆里哭喊着到处寻找养父母,想方设法地把韩永莲弟弟拖到了他们身边去,让他们一家人团聚。

她不断地摇着养父母,也摇了摇在学校不喜欢被叫做戈矛的韩永莲,便放声撕心裂肺地哭道:叔啊,姨啊,永莲啊,戈矛啊……你们怎么都死了呢……我害怕啊……你们怎么不带我一起走呢……

在那个瞬间她第一次真正地体会到了什么是死亡,深刻地意识到了死亡的形象,原来这就是死亡,四处都是腥味儿浓重的鲜血,人们都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有的睁着眼睛不可置信,有的闭着眼睛毫无生气,他们的灵魂消失了,再也不能站起来了……

幼小的珍花绝望地悲泣着,她不止摇养父母和韩永莲弟弟的身体,村里每个人的身体她都几乎摇了个遍,她心想也许有人跟她一样还在呢?

可是没有一具躯体回应她,大家死了以后都又沉又重的,她连一个成年人的胳膊都抬不起来。但她还是费尽力气为养母穿好了衣服,也哭着尽量把其他被欺辱的妇女的衣服乱糟糟地穿上或者盖上。

珍花哭累了,到了孤零零的晚上便在死人堆里睡了一夜,她紧紧地抱着养父母和韩永莲,在他们的耳边私语:“小珍听话,小珍乖,小珍不跑了……”

她祈求他们快快醒来,一起逃命去吧。

她也对永莲说,等你起来长成男子汉做了兵打死日本鬼子,我就嫁给你,好吗?

永莲不语。她耳边响起的是他那句我们没缘分。

珍花以为这都是一场噩梦,睡一觉便好了,第二天大家都生龙活虎的,所以她不敢立即走远,她无措地呆在原地,在死人堆里疲惫地想象着美好的明天,就这样昏头昏脑地睡了过去。

可是第二天,白亮亮的太阳把她照得清醒了,把这一切都照得鲜活而又死气沉沉。珍花踉跄地爬起来,再一次看着伤心惨目的整个村子,不得不认命了。

白天,她看见这几百名村民的血水都缓缓涌进了河里,染红了平常妇女们洗衣服的岸边,而岸边的野花和草丛上都滴着红到发黑的血液,连河里的潺潺流水都透着淡淡的血色,仿佛在上游被大红的染料染过了一般,才放水下来的。

有村民曾经在试图跳河的时候被打死,有的尸体仰面泡肿了,有的身躯扑着被流水冲得时不时微动。旁边还有嘎嘎粗叫的乌鸦等着吃腐化的人肉,死人堆里已经有村里的老鼠开始吃人肉了,它们窸窸窣窣地啃咬着新鲜的人肉,晚上恶臭肥硕的老鼠也爬过她的身上,当时,她还以为是有人醒了呢。

以前,她并不害怕老鼠,后来她非常害怕老鼠,因为她才发现它会吃人肉,而战争中的老鼠有无数个辈子都吃不完的人肉,世界上的每一场侵略战争早已把各地丑陋的老鼠们喂得饱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