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戈矛
来到新家的当天下午，养父母就给珍花做了一大碗的白面馒头高高地叠在一起，还有整桌热气腾腾的美味佳肴，珍花在家过年的时候都没见到过这么丰富的肉菜。
养父母甚至一起做了很多手工的小玩意送给珍花玩弄，有竹蜻蜓、鲁班锁、小鱼儿、小马驹……这些玩意儿大多都是韩厢林亲自做的，在为小儿子准备童养媳之前，他就已经考虑到了这点，打算送小儿媳见面礼。因为他们想找个年纪小些的童养媳给儿子，如此童养媳长大了容易忘记原来家里的事情，由他们养大以后更贴心。
果然，珍花暂时狼吞虎咽吃着香东西，高兴地玩着养父做的小木头玩意儿，还有了一个新朋友韩永莲，他长得虎头虎脑的惹人喜爱，脾气也好，从来不哭闹。他的小名叫戈矛，这就是她未来的小丈夫。
戈矛告诉珍花，因为妈妈生他之前，梦见了他在观世音菩萨座下旁边的莲花上，是个金光闪闪的童子娃娃，所以为他取名永莲，希望他得到观世音菩萨和她座下莲花的庇护，一生平安顺遂。
戈矛的小名是父亲起的，因为他爹喜欢古人行军打仗时用的冷兵器，盼望他长大以后能文能武去做个状元郎或者将军，像那些锐利的武器一样能打跑坏人。
戈矛虽然比她小一点，但是已经在学校上学了，所以说话有条有理，懂得大人的一些事情，更知道这个来到家里的小女孩儿，将来会成为他的妻子，所以他并不排斥她。
更何况这个小女孩儿长得真让戈矛喜欢呀，她洗干净后的小脸圆润可人，就跟连环画上的小女娃一样好看。
可是当珍花张望起四周，她那张脸逐渐皱巴巴的，小女孩儿开始哭泣起来的时候，说实话，戈矛觉得她这样有一点儿丑了。但戈矛只是委婉地告诉她：“你别哭了，你哭起来就不那么美丽了，真的，我是童子，我不能说谎话。我是童子，你就是童女，我们都是观世音菩萨座下的莲花童，不能哭，我妈说，做神仙是不怎么哭的，神仙只看着世人哭。”
珍花听戈矛说起爹娘为它取名字的事，接着联想到了自己的爹妈和哥哥，忽然发现自己怎么在别人家里好吃好喝地待那么久呢？她突然才想起来自己要想爹妈和哥哥的事情，小女孩儿顿时哭得止也止不住，吵着闹着要起了自己的亲生爹妈和哥哥。
“我才不要做童女！我要我妈和小哥！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我不吃了！不玩了！”珍花大哭着朝屋外喊道。
做家务活儿的养父母听见了屋里的动静，很快进来及时宽慰珍花，他们起初总是对她说：“小珍啊，你是在这里做客的，你玩几天就要回去了，你家里有事，没人看着你，再玩几天……”
养父母愿意每次哄着她说，再玩几天，你妈和小哥就来接你啦。
珍花每次想到家里人哭起来，他们就这样好好地搪塞过去，珍花知道她似乎回不了家了，但她还是忍不住问道：“叔，姨，我妈妈和哥哥呢？我想找他们去，我看见他们也走了，等找到他们，我让他们给你们钱好不好？你们给我这么多好吃的、好玩的，我一定会告诉妈妈和小哥的，让我哥做牛做马以后来你家做长工报答你们。你们对我好，我晓得，可这里不是我的家呀。叔叔阿姨，弟弟，你们放我回家去，好不好？我要找他们去……”
养父母依旧说：“再玩一阵子，你妈和哥哥赚了钱给你攒足嫁妆本儿就来接你咯，我们现在可是亲家啦，傻瓜，都是一家人还说什么回不回去，等你长成大媳妇嫁给我们戈矛了，你妈他们就来看你了。因为等新娘子成亲的时候，父母家人肯定会来送你出嫁的……不信你就跟着戈矛在咱们村到处问问去，哪家新娘子出嫁时没见到父母呢？成亲是要拜高堂的……这话，我们对着天地良心说，可没骗你……”
珍花觉得他们这次的话是真的，并且她跟着戈矛在村里问了一圈，人人都像养父母那么说话回答她，珍花渐渐不再哭闹了，她开始盼望着自己快快长大，在戈矛家吃好玩好，长成健康的大媳妇出嫁时，就能见到爹妈和哥哥。
后来，珍花和戈矛成了好朋友玩得到一起，看两个小孩子要好，大人都放心了，时不时让珍花在家帮忙带弟弟，或者等弟弟去上学了便撺掇她帮忙干些家务活儿。毕竟人要有事儿做，便不会东想西想的。
珍花日盼夜盼着要回家的事，等着爹妈和小哥来接，肯脚踏实地在养父母的家里生活了起来。养父母总是要劝她懂事、听话、别乱跑……才能在这个村里等到爹妈和哥哥来接着出嫁，因为她爹妈和哥哥都知道她在这儿，要是她乱跑，以后他们来接找不到人可怎么办？
珍花真想家里人来接她啊，她为着这种心情，干完了养父母家活儿的时候，下午，她便上村里泥土修起来的学校里接韩永莲放学回家去。
韩永莲固执地不让她在学校附近叫他戈矛。他生闷气说，在学堂里他得用自己文静的学名，才适合他读书人的身份，叫戈矛像什么话？同学以前听了他戈矛的小名，问他，你咋不叫割毛割草割麦子呢？
有些淘气的男孩儿喜欢使坏管他叫作割毛割草的，还嘲笑他以后做不了状元郎和将军，大清的宣统皇帝已经倒台了，连宫里的太监都回村里了，还是回家跟他爹一样蹲门口割鸡头去……
珍花听到为什么不能在学校附近叫他戈矛的由来时，她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他本来为不雅观的外号那事儿有些懊恼，可是他未来的媳妇笑起来仿佛门前清新摇曳的绿草，尤其是她那双眼睛充满神韵如垂柳随风飘动，她脸颊上还有两个不深不浅的小酒窝，女孩子五官的灵动，显得她那一颦一笑，皆如拥有自由气息的自然景色。
因为她能露出让人舒心的笑容，戈矛便原谅了她最初下意识地取笑，然后他一本正经地警告她，可以笑，但不许取笑他，否则他回家就不把院儿里的秋千让给她**着玩了，也不推着她玩了。
要不是她后来逐渐友好含笑，恰好熄灭戈矛心中的小火气，他肯定跟她生气了，所以她以后要经常自在善意地笑，只准对他微笑，她稍微温暖露笑，他就气不起来。
这就是年幼的韩永莲当年为朱珍花写下的关于笑容的作文。
“那也不能对你爸你妈笑了吗？”珍花问。
“什么叫你爸你妈，我妈说了，你以后嫁给我了，就是我们家的人了，你也得管他们叫爹妈，知道了吗？不然你就等不到你哥他们来了……嗯，我是说，你不能对我那些男同学傻笑，他们坏得很，会取笑我们的，肯定说我家拐了个傻媳妇来。怪不得我在他们面前叫你姐姐呢，我不想被他们取笑……”戈矛也不想珍花离开家里，所以学父母哄骗珍花。
珍花不回答戈矛的话，她和戈矛牵着手一路慢悠悠地回家，两小儿在路上时不时观景逗留，一路嬉戏，好不快活。
每天回到了家里，戈矛就放下书袋拿出笔和本子，先在小桌子上做作业。珍花就帮着养母一起生火烧饭，等养父做苦力活回来了，大家就能一起洗手吃晚饭了。
在养父母家的每一天，珍花从来没有被饿过，因着韩家比原来家里好很多的条件，所以她没有想过逃跑，而是耐心在养父母家里听话地等爹妈和哥哥来接她出嫁。
珍花小小的脑袋想过了，要是乱跑到外面去迷路了，被饿死怎么办？哥哥说，人死了灵魂就从世界上消失了。她最怕的是饿，虽然她还不怎么明白死，但过往的饥饿能使她感应到死亡的模糊形象。她从小在家里是常常饿肚子的，要是她在家里吃饱了也不开心，因为妈妈和小哥会把藏起来的粮食让给她吃，他们倒是饿着难受起来，爹便也不怀疑他们藏了什么吃的，家里人总是为食物愁眉苦脸的。
在吃饱喝足玩乐之余，珍花正在发育的脑袋想啊想，她想着很多自己暂时不能理解的事情，除了吃喝玩乐和等待，她还能做些什么呢？
突然有人无意间为她点了路。某天晚上在木床旁边，养母缝着戈矛的新衣服，慈爱地看了一眼在旁边用功读书的小儿子，又瞅了瞅看着戈矛发呆的珍花，便笑问道：“小珍，你也想读书么？”
珍花没有去过，自然答道：“想。”
她当然想呀！因为她的哥哥就喜欢上学，哥哥也曾上过学的，只是后来没钱和没粮食交学费只能停学了。她最爱的小哥哥还背着爹妈对她说过，等他长大赚到钱供她读书去做个女学生，以后啊她还能去城里读书，念完书出来，人就不一样了。
到底哪里不一样，哥哥说不出来，只是说不一样，反正会很好的。
这个疑惑被养母一知半解地解开了一点点，养母说：“要是我们戈矛读书读得好，就送去省城里做大学生，做了大学生人就聪明，聪明人不管到哪里都能吃香喝辣，想要什么有什么，日子就更好过了。你们看城里头那些大官，富得流油，可不是么？”
珍花和戈矛都受教听着，他们晓得这是韩赵氏认为的真话。
“戈矛啊，爹娘砸锅卖铁也得送你去上学，你要争气，将来你去城里上学毕业后，政府给你分配好工作，做了官儿有工资了，把爹娘和小珍接过去住不？”
“接！”戈矛毫不犹豫地点头说，这仿佛是他最大的志向了。一会儿后，他用笔戳着木桌子苦恼地说：“那……娘，我要是去打仗了呢？爹说这年头可不太平，我也有可能做将军的……”
韩母笑了笑说：“那你要是去做将军了，咱们就在家里等着你胜利了回来，给你敲锣打鼓热热闹闹庆祝。”
珍花嘟哝说：“我才不要戈矛去城里当官儿，他要做兵打仗的，这样我就能在这里等他，等我的妈妈和小哥了……但是，我不等我爹了，小哥说咱爹不是个好东西，小哥说得对，我想，我这也是爹给害的。”
养母不常常同小孩子争论，只是喜欢哄着他们说，好啊好啊都好。
夜里大家睡觉时，动了恻隐之心的养母与养父小声讨论：“要不要把小珍也送到学校念些书，才好配上咱们戈矛，我们家现在也不缺这点学费，你说是不是？我看啊每次戈矛做作业，小珍就羡慕地看着他，还跑去学校接他，哎哟，真乖。真是个贴心的小媳妇了，咱们永莲将来有福气咯。”
养父没好气地臭骂她：“你这个败家娘们儿啊，要是把小珍送去读书，她会读书认字变聪明了，就跑去找爹妈和小哥，跑了可咋整？那咱们那么多的钱和粮食不是白花了吗？”
韩赵氏细想确实如此，从此就再也没有问过珍花想不想上学的问题了，她甚至改口告诉珍花：女人上学不好，那是古代的戏子和青楼妓女才抛头露面地学这个、学那个，女人啊在家里相夫教子就好，唉，我们家也只供养得起戈矛上学了。
珍花迷糊了，可是她明明记得那天晚上睡在一个房间的养父母低声说过的话，要是她读书变聪明了，跑了找爹妈和小哥可咋整？
况且哥哥说过了反正读书是很好的事情。她从没有质疑过爱她的小哥。
对啊，这么好的事情，在戈矛家里怎么会白白轮到她呢？
这么琢磨，珍花顿然开悟了，她原来除了吃喝玩乐和帮忙干活儿，都不晓得用什么方法找妈和小哥去，现在她知道了，这对养父母不想她跑走，当面和她唱反调呢。
珍花想到的办法是，她要向戈矛学习，并且让戈矛保密，戈矛果然不负她的嘱托，开始偷偷地教她学习，真心倾尽所有教她读书认字。
因为读过书的戈矛不想将来他的媳妇只是一个什么都不懂的笨蛋。他那些淘气男同学都说以后要娶什么样聪明美丽的媳妇，就是不娶没读过书的，没读过书的村姑配不上他们这些才子。
为了不让他未来的媳妇被人瞧不起，他决定要教珍花读书。
往后戈矛在学校读书，珍花早早干完了活儿，就提前跑去教室门口接他，便能在门外旁听着学一点知识了，她有模有样拿起树枝在地上学先生在黑板上写字。那天她学到了一句话师夷长技以制夷，虽然她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也不是很会写，但她尽量地去倾听先生在教室里所说的道理。
等放学了，其他的同学都分别喊道：“割毛、割猪草，你姐来了！在门外蹲着呢！你姐可真好，跟你老妈一样。”
戈矛有些喜悦地匆忙收拾了书袋，但他忍不住恼恨地骂同学：“谁再叫我割毛割草，我就割你们的鸡儿，我叫韩、永、莲！”
哼！戈矛便头都不回地拉起还蹲在沙土上学写字的珍花跑了，他怕威胁了几个男同学被揍，怕连累珍花一起挨打。
戈矛跑着准备带珍花去比较安静的秘密基地，要教珍花读书认字呢。
两个孩子跑累了，见没人追，他们减慢了速度，戈矛突然问珍花，长大以后真嫁给他吗？要是她不嫁，他就不费心思教她学习了，不然也太浪费他努力学习的时间了，他在班级里可是成绩最好的学生。
珍花低声说：“等嫁过你，我就要找我妈和小哥去，我也想攒钱赎他们，可是我没有钱。”
听到珍花的实话，戈矛失望了，可是他发现自己也不想放弃教珍花学习的机会，他想，没准儿他对她好，她就想留下来了呢！也许她走了，以后还会回来找他韩永莲的。
戈矛想了一会儿便说：“姐，等我长大了帮你一起找他们，等我去城里上学赚了钱，最坏不过……我去做苦工把丈母娘和大舅赎回来，好不好？”
珍花考虑着说：“那好，你要是帮我把他们找回来，我就嫁给你。”
他们在树林里的秘密基地学习了一会儿，看天色昏黄得差不多，便收拾好书袋准备回家了。
虽然珍花不知心里隐隐约约在害怕着什么，但是他们在外面一起玩的时候，她远远看见有个同村的小女孩被其他的男孩儿欺负，她毫不犹豫地跑上去保护了那个小妹妹，戈矛只好紧随其后替她做打手。
这就是她的小哥经常会做的事情，乐于助人，不让人以大欺小。
等珍花和戈矛一起送小姑娘回家后，珍花此时看见的天色就像母亲颤抖地背在屋子角落里的昏黄微光，不觉更惧怕了起来，她心里慌慌的……也许因为黄昏过后接下来是黑暗，她怕黑啊；也许是因为她想念母亲和哥哥，怕从此再也见不到他们；也许是因为天快黑了，她怕回去晚了被养父母打骂乱跑，他们就会说爹妈和小哥不来接你回家了。
“戈矛，你会保护我吗？”珍花便问韩永莲。
韩永莲说：“我会保护你的。”
“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媳妇，我妈说了，男人要保护女人，要听女人的话，不然女人不给男人做饭吃，饿死我们得了。”说完，戈矛笑了。
“那我要是不做你媳妇呢？”珍花鼓起勇气问。
戈矛点着头道：“也保护你。”
“为什么？”
“你要是不做媳妇，那你就是我姐姐，姐姐一样要保护的。”戈矛认真地说。
珍花噘嘴道：“你只是听其他人说我是你以后的媳妇而已，才跟我玩儿到一起，你都没有想过自己喜不喜欢我。”
戈矛急了澄清：“不是的，我真的喜欢你，真心喜欢和你玩儿，就算你不做我媳妇，我也喜欢你！你做我姐姐也好，这是真的。”
珍花这时微微一笑，戈矛便欢喜也展颜了。
他们笑不了多久，回去晚了，韩母早就板着脸叉腰站在门口，她手里捏着打手心的小木条，质问珍花和戈矛怎么这么迟回家呢？
戈矛低着头虚心地说：“娘，都是我的错。老师让我们写作文，我想写关于景色的作文，就跑去了田里和树林里看了看景色，我一个人害怕，硬拉着姐姐一起去的。”
这是戈矛第一次对父母撒谎，他愧疚不安极了。可当他看见同样局促的珍花，便牵好了她的手堂堂正正起来了，他在教自己未来的媳妇学习，有何不妥呢？
只不过他答应了姐姐要保密，所以不算撒谎，只是替她隐瞒而已。
好呀你们，自作聪明。不知情的养母只好这么说。
韩母第二天是亲自送戈矛去学校的，顺便问了问先生有没有布置作文，当老师得知韩永莲专门去看景写作文以后，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夸赞了永莲对待作文的用心，还夸韩母上心教子也夸得她红光满面。
韩永莲是成绩最好的学生，老师怎么会不喜欢呢？遇到了好学生的父母，老师真心说出了夸赞他的话。
韩母总算彻底相信两个孩子，她喜上眉梢，回家以后对珍花的态度好了些，还准备给珍花也缝制一件新衣服，奖励她帮助戈矛学习。
珍花想，戈矛真聪明半真半假地撒谎，让她幸免于难，她决心要跟戈矛好好学习，将来一定会有用处的，她认为，哪怕学到一个字，也能帮助她。
后来，她把等不到家人的焦虑，都化作了学习的力量。
这一晚，珍花做了一个小哥哥供她去上学读书的美梦，这是她在韩永莲家里睡得最安稳而酣甜的一觉，因为她在梦里和家人团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