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对不起

珍花在村子里呆住了大半天,不知该如何是好。

她应该在这里等母亲和哥哥来接,可是日本鬼子都来过了,他们都没来,等待有用吗?

于是她准备再等一天,等到第二天她就不在此处等了。

等到黎明都来了,连村民的鬼都不来找她,她好不容易振作起来从韩家的屋子里收拾包袱,利索地翻出曾经藏起来的粮食打包好,还稍带上一些需要的物品,只想要行动起来,独自打听着去寻找母亲和哥哥。

因为在这一场不幸而惨绝人寰的屠杀的刺激下,珍花隐隐约约想起以前大人们说话时,说起母亲和小哥要去白庆镇古董街的什么堂,她想起来后就给死死地记住了,记住了那个做白事生意的鳏夫家里开的店叫做寿孝堂。

珍花做好了准备,她便决定开始上路去找他们。要是养父母身上揣的钱没有被日本鬼子给搜走就好了!珍花身无分文,只能带着一些粮食上路。

从那一场噩梦屠杀开始,从死人堆里爬出来以后,珍花仿佛在一瞬间长大了几岁,懂得了更多的事情。

大家都在行色匆匆地逃难,珍花遇不到什么人,附近为了躲避日本鬼子的百姓都跑光了,珍花突然想起以前和哥哥玩的把戏,这算是拯救了茫然无措的她,让她有了主心骨。

小哥教她以后要是迷路找不到家,还是分不清东南西北的话,那就原地转圈数到六再停,六六大顺,转到哪儿就往哪儿的方向走。如果上天眷顾她的话,她就能有个好运气走对了方向。如果老天爷不怜悯她,那她不管走到哪儿都能遇到路人问个话,再重新走回家就行了。

珍花在原地转圈数到了六便停下,然后一直朝面前的这个方向走了下去,她在荒无人烟的地方真的遇到了一个挑着扁担逃难的农民大叔,他那张稍微凹下去的面颊饱经风霜,浑身都穿得破破烂烂,连脚都走破了。珍花心想,他一定走过很多的路,肯定分得清东南西北。

珍花立刻为之一振地朝农民大叔奔去,便礼貌地询问他:“大叔,您知道白庆镇怎么走吗?日本鬼子来了,我和家里人走散了,请您为我指路,救救我吧。”

农民大叔暂时放下了扁担,仔细思索了一会儿,才想清楚白庆镇最简单的路线,嘴里重复了好几遍告诉给珍花知道,要小丫头千万给记清楚喽。

珍花连忙用韩永莲的笔和作业本,在纸上吃力地画下她自己才看得懂的记号。还好农民大叔识得几个字,他凑过去一看珍花乱划的鬼画符,心里不放心,连忙帮她在纸上添了几笔,在最上面还笨拙地写下白庆镇几个字儿。

二人交接完地址,珍花很快跪在地上给农民大叔磕了个头,嘴里连声说谢谢大叔,如此感谢他。

农民大叔连忙扶起她,哭笑不得地说,懂事的小丫头,使不得啊,要是他的孩子走丢了,他也希望自己的孩子遇到好人家帮忙指路,这都是应该的。

说着农民大叔掀开了扁担下其中一个箩筐上面的纱布,珍花才看清里面正睡着一个穿着补丁衣服的小孩儿,年纪很小,约莫是才学会走路的年龄。农民大叔唉声叹气地拍着手心,呜咽着说:“孩子他娘在树林里给日本散兵侮辱后自尽了,她是被逼得跳崖了啊!”

珍花也抹着含在眼眶里的泪光哭啊,诉说了天远村的惨状。农民大叔经历过同样的遭遇晓得是什么情况。他们一大一小互相哭诉一番,同时赠送给了对方一些补给,便犹犹豫豫地道别了。

农民大叔本来要走另一条路逃难的,可是他心里还记挂着路上可怜的小女孩儿,那个小丫头比他的孩子也大不了几岁啊。最后,他不忍心小丫头一个人去白庆镇那么远的地方,就尽快挑着扁担返回去专门呼唤她,她听见大叔找她,便立马调头奔跑了过去,唯恐是地址路线画错了。

珍花想不到,农民大叔费时过来找她,是想护送她一程,如果他绕远路逃难,便能和小丫头同走一大段路程了。

这是珍花在路上遇到的第一个好人,她这辈子都忘不了,在最初找路的仿徨中,有人不仅为她指路,甚至在自己的负担上又添加了许多的麻烦和重量,只因为推己及人,想到了自己的孩子。

农民大叔见珍花新衣服的袖子上冒出血迹,马上撩起她胳膊一看,才看见其皮肤上面被子弹擦过的血糊糊的伤口,见不得孩子受苦的农民大叔不觉心疼起来,便撕了自己本就破烂的衣服给她包扎好伤口。

到后来珍花走不动路的时候,农民大叔硬让珍花藏进了扁担下的另一个箩筐里,能与农民大叔的孩子小宝儿一样在里面睡觉休息。

而农民大叔自己的脚却走得磨烂到起泡流血,除了晚上睡觉,他白天为了赶路都不怎么休息。他脸上的表情总是很痛苦,可是他一声都不哼出来。

怕遇到什么未知的危险,农民大叔还总要拿些物什和纱布把孩子们给遮掩住,就觉得坏人看不见箩筐里的小宝儿们了。

他们一路平安,走了许多数不清的日子,到了离白庆镇最近的村子的分叉口,农民大叔终于放下了扁担,再一次与珍花进行郑重地道别了。这一回珍花给农民大叔磕了三个响头,还翻出自己包袱里干净的小衣服送给小宝儿,甚至把一大半粮食都分给他们,当作酬谢的路费。

农民大叔和小宝儿的粮食实在不够,只好不踏实地收下了小丫头送的粮食,因为珍花向他保证,她到了白庆镇就能找到妈妈和小哥了,妈妈改嫁给了一个做生意的小老板,她是饿不着的。

前些天在树林里时,农民大叔给她说的路线像是绕口令一样,一会儿朝东一会儿朝西,一会儿左拐一会儿右拐,她听得费力迷糊。眼下来到直行的路,她总算放心了许多,就怕路过白庆镇走过了头,或者不知道自己会不会犯浑儿走到了一边儿去。

珍花从小方向感就差,在她离开家之前的童年里,总是小哥带着她出去玩的,每当跟在小哥身边,她什么都不用发愁。她以前还说过一句傻话,长大以后她要嫁给小哥,这么好的小哥,怎么能让给别人家呢?爹妈就骂她,是疯了傻了痴了,乱说话,哪有兄妹成亲的,除非小哥是她的表哥还差不多。

哥哥明白,珍花只是童言无忌。小哥就如此真心实意地告诉珍花,若将来珍花不想嫁人,小哥那里还是她的家,她可以一直和小哥安心生活,等找到了一位愿意同珍花一起生活的嫂子,他就娶了这样的女人。如韩永莲曾经对她说过的话一样。

他们都对她真好啊,有过他们那一句话,就值了。她是不会再给人家添麻烦的。毕竟赌鬼爹说过,以后哥哥成家了,珍花就是外人了,得找自己的家去。

可珍花不认命,她还有妈妈呀,如果妈不要她了,那她就暂时待在小哥身边,等小哥成家了,她再走也不迟。

一路上,珍花思维散漫,她那颗朝不保夕的脑袋里暂时想的都是这些打算。

但是珍花也没有忘记看路和问路,她学到的字派上了用场,走到最近的一个镇上,她终于认出了这个镇的牌子,上面确实有白庆镇几个字,她还拿作业本上的字出来对照着确认了几遍。

这个镇早已经没有以往热闹,此地变得人烟稀少,大多数的人都忙着自己的事不愿意搭理难民,珍花只好在路边问起一个流离失所变成了乞丐的难民,请问古董街怎么走?

面黄肌瘦的乞丐看她穿得还算像样,便惨笑揉着饥饿的肚子问她:小妮子,有吃的吗?给我吃的,我就跟你说。

珍花点点头说,有。她便低头用小手指从包袱里掏粮食,还没掏出来,乞丐就急不可耐地一把抢走了她的包袱,然后头都不回地跑了。乞丐一边扶墙迈着小步子逃掉,一边告诉她古董街怎么走,最后还说了一声饿死了,只能对不起您了。

珍花傻眼了,追了一阵儿还是追不到那个贼,她缓缓地蹲在地上嚎啕大哭,然后气恼地捡起地上的石头乱砸一阵。哭够了,她启程东问西问地找去了古董街,反正除了身上的衣服,她什么都已经没有了,人们还能抢她一个小孩子的什么东西呢?

人生伊始遇到的都是好人比较顺利,致使珍花一时半会儿没有多少防人之心。

珍花兜兜转转地来到了古董街,找了这条街所有的牌匾看来看去的,她努力凭着记忆里的字体画面,认出了店顶头牌匾上的寿孝堂几个字,可是此处已经关门了。

珍花不死心,连忙上前敲鼓一样地敲击起了黑漆漆的门板,她大喊大叫地呼唤母亲和哥哥,迫切地道:“妈!小哥!我来了!我是小珍啊!你们开开门呀!我找了你们那么久,新衣服变旧了、脏了,小鞋子也磨破了,小脚丫子都走烂了,你们倒是开门啊……小哥!你到底有没有跟妈说可千万别不要我了啊……你们怎么说话不算话不要我了呢?……我知道你们在门里躲着呢……”

没有声音回应精疲力尽的珍花,这条街往日白事生意做得兴隆,平时比较阴气森森的,除了办事的时候,没多少人爱往这儿走。

珍花只好一屁股坐在门板前的门槛上,她靠在柱子旁用袖口擦眼泪,一边抽抽噎噎哭丧着脸,一边哑着嗓子不停地喊妈和小哥开门。

再一次哭累了,珍花已经不想再哭了,她发现哭一会儿能够缓解情绪,哭久了就变成了负担,浑身都累得难受。接着她又宽慰自己,也许是她太笨了,认错了寿孝堂几个字,她决定振作起来,再问问路人。

这会儿恰好有个大娘挎着篮子里的香烛元宝路过,她远远便看见有个小姑娘在门口哭着找妈,不觉驻足了下来,好心地主动问道:“小妹妹,你怎么在这儿找人呢?你家在哪儿呢?”

珍花一跃而起说:“我找我妈和小哥,我妈跟了寿孝堂的鳏夫老板,他们叫我上这儿来找,这里是不是寿孝堂呢?老板是不是鳏夫呢?”

大娘嘶了一声儿道:“是的,是的,那鳏夫后来确实娶了个新媳妇还带了个儿子来,就不再是鳏夫了,可老新娘子没娶几天,日本兵突然来镇上捣乱,大家不仅生意都没得做,许多人连命也没了。寿孝堂的王老板便带着妻儿关门大吉,逃难去了,应该不回来了。他们男人收到风声都说日本鬼子已经打到了北平城,包括上海、南京、东北都遭殃了……中国哪儿都不安全了,他们要逃出中国。”

大娘喋喋不休说着这些消息,期间怕小姑娘赖上自己,她逐渐一脸凝重地挎好了篮子,老妇便讪笑着要走了,并道别几句:“不唠嗑了,我家也死了人,要办好丧事儿逃命去了,你呀,也快快逃吧,当心日本兵又来了……”

珍花彻底没了注意,她更怕日本鬼子,可是她不知道该往哪儿逃。听到母亲和哥哥逃难去的消息,她难过中夹杂了天大的喜悦,这证明他们应该还安全地活着,他们更不是不给她开门,而是压根不知道她来了。

珍花便在镇上晃悠了一阵子,四处打听王老板一家往哪儿逃了,可是没人知道,有人最多告诉她,王老板和镇上一家姓吴的地主老爷熟悉,去问那个地主老爷吧。

珍花灰心丧气地试着找地主,在路上,她第一次遇到了空袭,那也是她第一次听见防空警报的声音。她刚开始还以为防空警报是哪里的雷要爆炸了呢,因为防空警报的声音让人心里慌慌的,就像一只庞大古老的神兽在吼叫哀鸣,呜咽个不停。防空警报响了三声后,再是较长的一声,最后不知等了多久,防空警报才呜的一声急促结束。

敌人的飞机同时在头顶上方聒噪地轰隆隆盘旋,响彻云霄,让天空和整个大地的空气都在发抖似的,在轰炸机的恐怖笼罩之下,珍花仿佛又看见自己的母亲坐在角落里颤抖的样子了。

珍花听到那些可怕的声音如磅礴恢宏的交响乐曲合奏起来,就本能地扑倒在了地上,她遮掩好瘦小的身体,并恐惧地捂住了自己的脑袋。在这个时候,她看见了从天空上不断飘落下来的画报纸张,那一张张宣传单飘着旋转到了她的面前来。

她拿起从日军飞机上掉下来的宣传单,费力地认出了一句话:请相信日本军队,我们会保护你并给你食物。

这是欺骗中国百姓的假装友好的宣传单。已经历过一场屠杀的珍花见了,立即愤怒地撕烂了这种宣传单,她恼得把碎纸气冲冲地乱扔了到天上去,宣传单变成了天女散花都并不解气。她还像哥哥平时啐人那样,冲着天上的飞机呸了好几声,搜集着她嘴里的口水暂时吐光了,吐得她口干舌燥。

尚存在镇上的百姓们又开始躁动不安地逃亡,也有无家可归的难民和穷人原地打转,以及守财奴继续藏在镇上抱着侥幸的心理不肯往别处去。

珍花怎么都找不着地主吴老爷,她听说吴老爷也跑了,她又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当她看见一个愁容满面的妇女躲在屋檐下,焦虑地撩开衣服给自己的孩子喂奶,浮萍似的珍花只能抓住眼下的一根稻草寻求心里宽慰,她跑上去哀求道:“阿姨,请您牵着我的手也把我带去逃亡吧,阿姨抱抱我吧,我想要一个妈妈陪着我,您可以做我的妈妈吗?我不和弟弟抢奶吃,我喝路边的水就可以了。妈妈,你带走我吧……”

惊魂未定的妇女面露难色,她心痛又恐慌着,在危机起伏的时刻,女人不忍地扒拉开了珍花的手,她低头说了一声对不起,只忙着带走自己的孩子无头苍蝇般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