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冈部的恐吓

珍花跟着山田幸子参加了好几场日本军官的聚会,她有时候像侍女一样工作,有时候随着杉井清司入席。

傍晚在去宴会的路上,她们走过地板干净光滑的长廊,珍花忽然闻到此处笼罩着淡淡的血腥味儿,说明这里死过人。接着,她看见隔壁房间有个俘虏即使踏实做事,还让穿和服的日本男人很不满意,那个日本男人便提着俘虏的破旧衣领大吼了起来,日本男人一脸横肉看起来凶神恶煞,俘虏缩着头战战兢兢地道歉。

日本男人骂了一句该死的支那蠢猪,便拔出了折射刺目光亮的武士刀高举起来,大喝着乱砍俘虏瘦成皮包骨的身体,尤其是对着俘虏的手臂泄愤攻击,切得他的小手臂鲜血淋漓,致使其皮肉藕断丝连地吊在关节肘上。

然后日本男人便把平民俘虏一脚踢得摔了出去,当他还想上前继续折磨可怜男人,眼见隔壁的房间里有人在谈事,一个日本女人过来小声提醒了一下。满脸通红的日本男人便坐下来,不耐烦地挥挥手,让人把看不顺眼的俘虏拖了下去,拖得地上都是触目惊心的弯弯曲曲的血痕。

随后马上有后勤部的日本女人过来,勤快地跪地擦地,擦得地板洁净反光,仍然遮不住那股血腥气味儿。

在看见日本男人虐待俘虏的时候,珍花便隐忍地攥紧了拳头,微微前倾身体,愤怒的她几乎想用日语说出,住手……

话没说出来,珍花便被山田幸子捂住了嘴巴,督促她快走吧,如果帮不上忙,不要在这种事情上观看逗留。

山田幸子拉了拉回头的珍花,一脸忧虑地冲她摇摇头。但珍花还是忍不住地观察那个伤手被日本守卫扯断的凄惨俘虏,想着下次要给他送药去。她也忍不住回头看向曾有过血迹的地板,感到鼻子里永远充斥着她最怕的血腥味儿。

珍花在杉井清司和山田幸子身边待了一些时日后,稍微好起来的条件养得她不再那么麻木空洞了,一旦吃饱了,她身体里便容易恢复那种想要反抗的血性。这使她更迫切地希望偷听到日本军官们的谈话内容。

有心人天不负,珍花有时随着山田幸子端茶倒水,更容易接近日本军官一些,便能清楚地听到他们说话的内容,她偶然听到了他们商量着要在哪里伏击游击队的事情,大家反复商榷如何把游击队一网打尽,其中也有很多战场术语,让她听不明白,但重要的几点珍花在心里仔细记下来了。回去以后,她还把这些内容记在了集中营地图的纸张背面。

日益壮大的游击队已经成为了日本军官们的心腹大患,时不时痛恨地谈起。他们头痛地说,游击队最近也骚扰到了集中营附近来,必须让周围的日本守卫严加巡视,不给共产党任何作乱的机会。

有一次端茶倒水完了,听得专注的珍花,因为依旧穿不习惯和服加上心不在焉,她当众摔了一大跤,滚下去噼里啪啦地直响。众人有的皱眉盯着她,有的热闹嬉笑,有的怒视着这个小后勤兵,只有坐立不安的山田幸子目露担忧,因为珍花不是日本人的事情,目前只有她和藤原津美子以及杉井清司知道。

珍花连忙跪下鞠躬行礼,慌乱地用日语道歉,至少及时掩人耳目,让他们以为她是自己人,便不会对她发大难了。

杉井清司蹙眉,从座位上起身大骂一句笨蛋,本想像对待俘虏那样肆意扇她一耳光,在大家的注视下,最后改为用一只手揪起珍花的耳朵,一只手扯起她的胳膊把人丢了出去。他大声批评她:做事不熟练就别出来丢人现眼!杉井家族的脸面从以前开始都快被你丢完了!

然后未平复怒气的杉井清司再入席,无奈地向大家道歉,说了几句妹妹天资愚钝又笨手笨脚的,应该交给藤原校长亲自教导之类的话。

藤原津美子端坐在上首,视若无睹地喝着一口清酒,愁眉苦脸推卸道:“杉井君,抱歉了,把她交给幸子就好,我在学校要教育其他更多让人头痛的孩子呢,日程繁忙,不太得空。”

山田幸子很快出来鞠躬道歉,自称没有教好奈铃妹妹,以后会把她教好了才出来做事,这孩子平时还是不错的,手脚伶俐多了,今天只是意外。

司令官冈部太郎便有点儿心生疑惑,隐约感到他们有一点古怪,仿佛在打什么哑语。他之前虽然注意到了珍花,但是她个头太小,他都没怎么专门去看小东西,他不喜欢胆小的孩子,大多漠视着忽略而过。

此刻,冈部太郎看了几眼樟子门外珍花低头跪坐的阴影,问道:“是奈铃吗?她长这么大了……唉……我都快把她给忘了呢……”

藤原津美子、山田幸子和杉井清司都异口同声答应,是。

这样整齐的节奏,不禁让冈部太郎多问了几句,他品尝着酒,斜眼疑惑道:“那孩子也从日本来了吗?她不是正病着吗?还每天让她做那么多事……我没记错的话……清司以前很疼爱她的……”

杉井清司感谢冈部太郎对妹妹的关心后,沉稳说道:“奈玲来到我们在此扩大的地盘见了外面,高兴起来就好多了,她的身体已经越长越好了。是呢,叔叔说得对,以前是我太过溺爱她,什么都不让她做,才导致她不运动身体素质很差。家乡的老医生说要锻炼她多做事活动活动,运动过出了汗,多吃点饭,身体就会强健起来了……”

松井野武心里莫名也有一点发紧,总觉得山田幸子有事情瞒着她,该不会是因为奈玲那个孩子吧?思及杉井清司要是让冈部太郎不悦,牵连着影响了他……松井野武便大声一点说话扯开话题,继续谈起了让他们烦闷的游击队,并问杉井清司有什么更好的谋划吗?

自从席间摔跤的事,有点暴露珍花不清不楚的身份,生怕上头有人查起这个小女孩儿,山田幸子便不安心,每天都把珍花打扮成以前奈铃的模样,不仅穿的衣服袜子一样,发型一样,还要给她脸上化妆出一点儿病殃殃的妆容,更显得她们长得一样,才稍微安心了。

隔几天,司令官冈部太郎忽然来到了小厨房巡视,他踱步一圈,最后停留在了珍花的面前。当他凑近眯起眼睛端详珍花垂头的模样,还看到她手上的红绳铃铛,头上夹着的铃兰细工簪花……他上下打量着慢慢直起身,低嗯了一声,嘀咕道:“……没有看错,是奈铃那个小女孩呢……前几天觉得你哪里长变了……女孩儿长大了就不一样了……更可爱了……”

他便冲珍花问候起来,尽量亲和地说话:“还记得叔叔吗?我在战前来过你们家几次,你一定还记得吧?要是这么快把叔叔忘了,我会伤心的啊……”

珍花的日语虽然好多了,但是她见着冈部太郎就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本就涂了粉的小脸更是煞白了。因为她颤抖的缘故,所以她低低回答他的说话声也有颤音,便听不大出口音标准不标准了。

冈部太郎也对好几年前见过奈玲的事情模糊不清,珍花很容易蒙混过关。

珍花感受得到冈部太郎身上有很重的煞气和杀气,并且感到这个战争罪犯头子已经像工厂里流水线宰杀动物的机器一样,屠杀了无数个无辜的中国人,他黑心的血是不见形状的,他是操控整个集中营的主宰,也许对不满意的亲戚都会痛下杀手。

冈部太郎淡淡地问话,继续聊起关于家乡的事情,他们一问一答。珍花只回答了一些杉井清司讲的关于妹妹的回忆,其他的大多数内容,珍花都缩着身体低头如实说不知道,或是摇摇头不语。

山田幸子在一旁笑着打掩护道:“奈铃从前病得久,被生病发高烧折磨得很多事情不记得了,只记得那么一点点,一想事情就头痛……不能逼的……”

冈部太郎观察着珍花的模样,嘴里有时候嘀咕出声:比起几年前见过的外甥女的模样,她看起来长开了,身体是好了些,但个性还是那么胆小怕见生人,内心十分害羞,真是没用啊。但病体也没有他们说的那么好啊,看着还是很脆弱的样子。

冈部太郎哪里知道珍花是单独见到他,才吓成了这个样子,倒是恰好与奈铃从前的外表与举止神态一模一样了。正是因此,珍花那张像奈玲的脸颊加上内向的举止,信奉日本神灵的杉井清司逐渐开始迷信妹妹的灵魂跟随着他远征,最终附身到了珍花的身上,让他遇见后得以重逢。

冈部太郎也注意到了珍花粗糙的手和皮肤上的伤疤,比较疑惑问了起来。山田幸子同情地回答道:“奈玲生病的时候医生用了各种各样的方法帮她治疗,才落下了这些痕迹……再者奈玲来到这里后,很努力地给我们的军人洗衣服,希望战争取得胜利,洗得她的小手都不光滑了……”

冈部太郎在小厨房客气地品尝了一些点心,吃着东西,嘴里模糊不清地说:“奈铃的病要是没有好,便叫军医给她瞧瞧吧,忙着一心打仗的清司越来越粗心了……他巴不得冲到外面去作战……”他想,安抚好下属们最亲的家属,他们做事会更上心认真,更何况那些家属来到后勤部多多少少都在此做事,应该受到照料。

山田幸子不多话,如寻常说了一句是,顺从地答应冈部太郎司令官的要求。

这时冈部太郎对她们还算和蔼可亲,转头间,因为一个忙着干重活儿的俘虏,与他正常擦肩而过时没有弯腰低头行好礼仪,没有来得及露出卑微和胆怯的状态,让他感到不舒服、不满意,他便勃然大怒随手举枪将俘虏的一只眼睛打穿。

俘虏倒在地上半死不活的,他想捂又不敢捂受伤的眼睛,痛苦哀嚎着。

冈部太郎冷笑骂道:“一个没有敬意的蠢货,该死。”他回头漫不经心地看了珍花一眼,便给了俘虏一个利落,在俘虏另一只眼睛上开了一枪,迅速再朝对方额头来一枪,使其彻底死亡。

珍花被冈部太郎杀人时这轻飘飘的一眼吓得近乎晕了,山田幸子忐忑不安接住了珍花,嘴里紧张叫着奈铃的名字,便抱起她要送去医生那边看病,离开之前,她向冈部太郎道歉行了个礼。

冈部太郎摸摸小胡子,耸了耸肩,咂嘴对其他日本军官嗤笑着说:“她还是这么胆小,没救了,军医都救不活她芝麻点儿大的胆子……”

醒来后的珍花缓了半天,慢慢回忆起上午发生在小厨房的事情,她便回到了小厨房附近去,并且在路上摘了一些花朵。她时常都会趁没人的时候,在一些同胞死去的地方放上一朵鲜艳的小花进行默哀,如果没有花朵,她就用手指在泥地上画上一朵小花,以此在原地悄悄地祭奠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