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战争中的童话

珍花不仅日语学得很好,干活儿几乎言听计从,山田幸子心情愉悦了便领着珍花做一些有趣的事情。

比如,山田幸子会用院儿里现成捡来的银杏叶和松果,当材料做手工艺术品,她首先找出五颜六色的调料给松果上了颜色,细致地画成小刺猬的样子……

山田幸子知道珍花喜欢听故事以后,在做手工的过程里,便给珍花讲了一个外国老人玛格丽特与一个叫苏菲娜的小女孩之间的童话故事,这一老一小都失去了亲人,她们相识后互相鼓励对方,在孤独寂寞的时候扶持彼此。每年,到了风铃草盛开的季节,苏菲娜经常摘下一束淡紫色的花朵捆好,兴高采烈地跑去隔壁邻居那里,把她喜欢的鲜花送给亲爱的玛格丽特夫人。作为回报,玛格丽特夫人一定会摆上点心给苏菲娜讲起各种各样幸福美满的童话,她向来喜欢给小孩子们讲丹麦童话。

曾经在玛格丽特年轻的那会儿,她每天都爱给自己唯一的孩子讲童话,她的女儿有着一头金发,皮肤雪白,模样精致漂亮,镇上的人们见了此女都会爱上这个美丽的小女孩儿。但很难过的是,有一天混乱的战争来了,她的丈夫于参战之初即牺牲,后来在西线战场附近,居住于法国东北部的玛格丽特抱着女儿恐惧地逃难,可惜这对母女也逃不过战争的波及,她的女孩子塞西莉亚便在第一次世界大战时不幸地死亡了。

而身受重伤的寡妇玛格丽特夫人悲痛欲绝,从此永远失去了自己的两位最爱。

在属于玛格丽特与苏菲娜的故事结尾,最后一句话是:我们是自己那个世界里的童话主人公,在外面披荆斩棘时要信仰自己并且选择真心帮助你的人,但我们必须得学会去分辨,睁大眼睛看清楚对方有没有平等地对待你和周围的人们。我们要吸取人生和历史上每一段教训,不要重蹈覆辙,最终才能成就自己并且真正的成全他人。

听得沉醉的珍花轻问山田幸子:“这都是你编出来的话吗?真厉害啊你。”

山田幸子叹息,遗憾地告诉她:“那就是玛格丽特夫人所说过的话,但这个混血的外国老人在日本已经过世了。”

珍花觉得玛格丽特夫人的遭遇,就像她和其他因为战争而受到伤害的平民的遭遇一样,所以她印象深刻地记住了这个新的故事。她也讶异于一个来自侵略国家的日本女人会讲述出这样的故事,她好奇地猜测,幸子是怎么知道这个故事的呢?幸子是不是就是苏菲娜?

山田幸子稍微摇头,否认了:“珍子啊,苏菲娜不是我,我喜欢的花朵,可是虞美人哦。”

很庆幸,珍花在家乡的山里见过虞美人,既然山田幸子喜欢虞美人,珍花便在没有虞美人盛开的季节里,往银杏叶和松果上画出了一朵朵含苞待放的虞美人图画。

画好了花朵吹干上面的颜料,珍花犹豫着把虞美人图案默默送给了山田幸子,就那么悄悄地摆放在她的身旁。

山田幸子注意到以后,惊叹了一声,她嫣然一笑,明知故问道:“珍子,可以送给我吗?好漂亮,像真的一样,我很喜欢哦。”

珍花微微红着脸,别扭地点了一个头。

山田幸子喜悦起来,去厨房的时候顺便教珍花做松果炒饭、松果馒头、松果饭团、盐炒银杏果……她们时常住在厨房里一样待上大半天,山田幸子喜欢钻研各种珍花意意想不到的美食。小厨房的人手向来不多,大家干完了活儿就会陆陆续续散开,只剩山田幸子和珍花宁静地躲在厨房里捣鼓这些精细的食物。

很可惜,珍花帮着山田幸子做好的大部分点心,都得给藤原津美子为首的那群老妖婆似的日本夫人送去。还好的是,山田幸子给出力的珍花留了一部分点心,在两人分别时,山田幸子才用油纸包好点心交给珍花,并嘱咐她,请给杉井清司先生带一些回去尝尝吧。

珍花背着山田幸子把点心分成了两份,大包装的点心她自己留着,只给杉井清司留了点儿少得可怜的渣渣。

杉井清司吃完那么少的点心后,意犹未尽地问珍花,幸子小姐的点心,还有吗?

珍花的胆子逐渐变大了,她做出平时那副老实的样子,便半真半假地说:“对不起,幸子姐姐的东西太好吃了,都被大家分完了,我把抢来的点心都已经给您了,我跟废物一样真没用,等下一次我们再做点心,我会拼命为您抢来的。”

这番话把杉井清司哄得心花怒放,但他做出手势制止珍花,平静地吩咐道:“不用了,如果幸子小姐分给你,你就带回来,给哥哥尝尝,懂了吗?”

“是!懂了!”珍花鞠躬鞠得很深,遮住了脸,她控制不住地发笑,这些强盗军官装文明装得可真像。且看杉井清司这么内敛的态度,大抵不会在山田幸子面前戳穿此事了。

那一大包点心被珍花藏在了房子周围,没敢往屋里带,她自己都舍不得吃。等珍花向山田幸子申请干活儿,想去参加给俘虏送饭的队伍,山田幸子没有怎么考虑就批准了,珍花才蹑手蹑脚地把大包点心翻出来揣在和服里,她虽然长出了点儿肉,身形依旧比较消瘦,藏了一包点心在和服里面完全看不出来。

在给俘虏送饭的队伍里,珍花总是最迟一个逗留在俘虏营地各处的人,她时不时故意落在队伍后面,以此脱离队伍,以便给大家雪中送炭。

当珍花有时候下意识同俘虏们低声说中文,队伍里的日本人都没有怀疑过她,因为山田幸子小姐的中文很流利,待在山田幸子身边的珍花会说中文自然也不显得奇怪。她第一次忘记了在日本人面前说日语,正后怕的时候,队伍里附近的日本女人惊叹着夸赞她好厉害啊,果然跟着山田幸子小姐学习的人都很聪慧过人,再说了杉井大佐的妹妹就是不一样,这么小就会说复杂的中国话。

她就松了一口气,放心了,后来也都用山田幸子的影响来打掩护。

珍花掏出那包点心,东张西望地塞进营房里,拿给那些正病着的俘虏妇女吃,她还把松果小刺猬等手工玩意儿送给关在牢房里的孩子们。

当人们以为她只是一个日本小女孩儿的时候,都抱着意外之喜接过了美味可口的食物。后来她说话的声音被营地里一些妇女认出来了,她才承认自己是中国人,曾经在此处待过,现在去了日本人的军官生活区干活儿,如今她时常在厨房里走动,以后可以随着送饭的队伍为大家带来食物补给!

有些俘虏看见珍花如今的穿着打扮和行为举止完全就是一个东洋人,立马态度大变,气愤砸了食物到珍花身上去,不肯吃了。他们没好气地骂她是小汉奸,穿日本人衣服,吃好穿好喝好,不知道干了什么出卖他们的事!

也有大人叫自己的孩子不许玩她的东西了,然后把松果丢进了他们拉的排泄物里。

但大部分饿得有上顿没下顿的俘虏都说不吃白不吃,干吗跟自己过不去呢?人家小姑娘还想着咱们,怎么可能是汉奸呢?!

那些人见着珍花暂时脱离了魔窟,各种各样的反应都有,有的高兴欣慰地叫她虚与委蛇,别跟日本鬼子对着干,在鬼子身边做间谍好了。有的总骂她成了小汉奸,是日本人养的小狗,所以不接受补给,也不给她好脸色看……

昔日与珍花住同一个营房里的大姐为她说话:“只凭她冒着危险雪中送炭,给咱们送粮食来,她就不是汉奸!”

有学生少女问道:“哼!那要是日本军官派她来监视我们的呢?所以每次点名,那些日本鬼子头头就杀掉做了惹他们不高兴之事的人,我看啊,她就像日本鬼子的眼线,日本军官不在的时候也能看得到我们做了什么!”

于是帮珍花说话的人一时之间哑口无言,过一会儿,其余肯定珍花的妇女就说:“反正我相信她,起内讧是最愚蠢的,她啥时候害过人了?她不过就是给我们送吃的、送纱布、送药物……”

“相信汉奸才愚蠢!你怎么知道她没害过人?谁知道她的东西有没有问题?吃了害不害身体?你每天都跟着她了?大姐,你不会也是汉奸吧?”

“你才是汉奸!找打是吧?有本事动手别动嘴!”

“我就动嘴,君子动口不动手!谁要跟你这种悍妇打架,有辱斯文,有辱身份!”她们吵得天翻地覆。

而珍花反复解释她不是汉奸,她也是俘虏,只是去有屋子的地方做事,阶下囚的日子才好过很多之类的话。但是大家总是有争议,就着她是不是汉奸、该不该收她送来的补给的话题吵个没完没了。

珍花不想听见大家吵架了,后来除了面对那些待她友好的俘虏以外,她便默默拿些补给送到牢房门口里面一些的位置或者从窗口丢进去,也会把从山田幸子和杉井清司那边偷来的药物运过去,但是她几乎不再出现在大家的面前,只是把东西放下就走了。

她知道大家都吃不饱,长期忍受虐待并饥饿着,精神脾气难免不好,饥饿是一件非常恐怖的事情,会让大家暂时忘记原来的自己,只剩动物似的本能,因为她原来正是那样过来的。

有一次珍花又随着队伍去给大家送东西的时候,在俘虏营区里巡视的杉井清司注意到了珍花,他并没有立即上去打招呼制止,而是在附近注意珍花有一会儿,完全看清楚了珍花在做什么。

杉井清司才气势阴沉地走上前去,一脸怒容地将珍花手里的好东西都打掉了,他便伸出长筒军靴踏到补给物品上面,使劲儿踩在地上撵了撵,撵得稀碎。他强势地竖起食指几乎抵着珍花的鼻子,压抑着嗓门儿警告道:“浑账东西!不许再给那些中国畜生送补贴,否则有你的好果子吃!再让我看见一次,你就回那个地方去……”他杀气腾腾地用刀尖抬起她的下巴,隐忍滔天怒意地问她,“蠢货!理解我的意思!懂了吗?!”

珍花低头站在原地,无意识撕起指上的倒剪皮,撕得指甲附近流血。她几乎被吼傻了,只敢看着地上的泥土,眼睛里含着湿润的泪水,她本能地感到恐惧害怕,而微微点头。这是杉井清司第一次用这么大的嗓门儿震慑她,虽然他已经尽量压低声音不想引人注意。

杉井清司看见珍花这副模样,总是会想起奈铃犯错被逮的样子来,他的态度便松缓了一点,漫不经心收了锋利的刀子,叫她赶快回山田幸子那边去,别再到俘虏营地来了,这里已经不是她该来的地方。

珍花小声争取道:“这是山田幸子小姐分给我的事情,我需要帮助她完成,不能辜负她的任务……”

杉井清司呼出一口气,很不耐烦地摆摆手,恶声恶气地吼她今天赶快滚回去!后面别再让他逮到一次!

珍花阳奉阴违,偶尔再低调地来俘虏区携带补给探望大家,如果被日本人发现了觉得可疑,她就会谎称这是山田幸子给她安排的工作,妇女们生病了就不能“工作”,需要照顾好她们。后来,山田幸子有时候带着她一起去给大家送饭,她便光明正大地跟在山田幸子身旁,无奈的杉井清司看在山田幸子的面子上,终于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有一天晚上,珍花欺骗山田幸子她要回杉井清司那边了,然后她偷拿了工作的牌子通过日本守卫的批准,再次带药物去看望女俘虏们,因为最近有人快要病死了,她不得不连夜送药去。

这一次送完了药,珍花离开的途中看见角落里有一个奇怪的妇女,她正在用之前藏起来的尖锐利器自杀。珍花没有阻止那个女人,甚至拖延别人救她的时间,以此帮助这个女人达成心愿。

斯文妇女当时看着那些走来走去巡视的日本兵,哭着对珍花低喊道:“妹妹,救救我吧,我求您了,求求您了,别让人过来,别让他们看见我,别让那些魔鬼再过来把我拖入地狱,我在解救我自己,挣脱这个束缚我的躯体,要去地下和我的家人团聚,让这世间再也没有了一个饱受折磨的我……”

她明白了这个女人想要停止一切折磨,如同年幼的她早早产生过的念头。

然后珍花走到一边儿去亮出工作牌,用日语同那些巡逻的日本守卫聊起了天,询问他们明天想吃什么?她可以帮他们去给大厨房的日本炊事兵提个建议。日本守卫很高兴有一个为他们着想的军官家小妹妹不止在晚上工作,还主动问候他们这些底层兵,他们便高兴地夸赞她好厉害啊……

珍花一边同日本守卫聊天,一边注意那个自杀的女人,防止日本守卫发现之后上前查看她的情况。

那天珍花拖延时间到那个女人死亡为止,珍花才去通知日本守卫那里死了一个人,以便埋尸队的俘虏拉走自杀的妇女,让她彻底入土为安。

珍花不知道她是拯救了一个身处地狱的女人的灵魂,还是助纣为虐杀死了一个人未来的希望,这根本无法判断。

晚上容易使人感性,使人头脑发昏,她就这么草率同意了妇女的自杀。

珍花闭眼酝酿睡意时落得两耳都是泪水,那天夜里,她爬回了山田幸子的被窝里寻求陪伴和宽慰,又撒谎说,杉井清司心情不好,所以她跑过来了。

半夜里,珍花失眠了,她拍着地铺忍不住问身旁没有睡着的山田幸子:“女人们什么时候才能不再受到伤害?发起战争的主要都是你们国家的男人,中国什么都没有做的女人们却要在祖国遭遇入侵时被集体强奸,而我们的男人不管有没有反抗也都被你们大量杀害了,你们想要杀光他们,为什么?幸子小姐,请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山田幸子第一次语气强硬地命令她别想那么多,请睡觉吧。

睡前,这个伤心充满苦楚的中国小女孩儿继续质问着山田幸子,她不断强力急促地拍着地铺,再三问道:“为什么?!为什么要称呼不愿意的我们是慰安妇?!为什么……”

山田幸子沉默了。

这个质问的回答,只有珍花在心底呐喊,她一直觉得慰安妇一词简直是在羞辱她们,她们完全不愿意慰安战争罪犯们,战争罪犯也更不慰安她们,而是残暴地折磨她们!

所以她在心里改称她们都是战争中性奴隶制度的女性受难者,或者战争中被故意伤害的女性们——“慰安妇”制度受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