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玛格丽特的话

一个鸟语花香的清晨,珍花整理好昨晚从厨房准备的一些物品要出门,去山田幸子的寓所继续学习做东西。

同时出门的杉井清司,注意到了珍花身上的物品。他曾经撞见过珍花给俘虏们送很多好东西,便以为她明目张胆地在他面前露出这些物品准备给俘虏。

所以杉井清司二话不说恶狠狠扇了她一巴掌,并且打翻了她装在布袋里的物品,以及抱着的金鱼缸。

珍花不可置信地环视地下的一片狼藉。

在这个出太阳的暖日子,杉井清司不止殴打了她,还把她心爱的小金鱼全部打翻了,他气势汹汹地把东西都践踏得粉碎……小金鱼几乎都死了,被刽子手踩死的,被摔死的,被缸渣扎死的,窒息而死的……忽然之间什么都没了,这一切都被莫名其妙的杉井清司毁掉了。

“这些都是昨晚……幸子小姐吩咐我要在厨房关门前,需要拿到的东西……今天给她带过去……”珍花抽噎着抹泪,逐渐嚎啕大哭,她委屈得冲动起来,大胆用日语辱骂杉井清司是坏蛋!后来她还称呼他为杀鱼凶手。当然她更想称呼他是杀人凶手,但她不敢在明面上踏破那条线,只在其他的用词上试探。

结果竟然是杉井清司提起她的和服领子,怒吼着说自己不止是杀鱼凶手,还是杀人凶手!他因为她这个小贱货竟然杀了田中少佐!

前些天,他们出去做任务追查游击队的行踪与收集粮食的时候,田中少佐便在寂静的树林里对杉井清司聊起,他看见上级把女俘虏区一个支那小贱畜带到军官生活区冒充日本小女孩了。

田中少佐向上级承认道,那个小贱畜的处是他破的,他不会忘记她的,他后来还睡了她好多次。所以他又问杉井清司:“您带到身边去睡过了吧?怎么样,滋味儿很好吧?能不能再给我尝试几次?现在‘慰安区’没有了‘雏妓’,我和其他一些士兵心痒难耐,如果您允许的话……”

假如杉井清司不同意想吃独食的话,田中少佐在路上不知死活地开玩笑问道:“不知道您的远亲冈部司令官清不清楚您收养了一个小支那人?”

杉井清司忍耐着田中少佐,暂时欣然答应了。

当大家散伙儿休息,杉井清司要求田中少佐为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继续付出劳动力,必须亲自去田里收割中国地主贡献的粮食。

于是,趁田中少佐嘚瑟地在农民田里收粮食的期间,杉井清司眯着细小的眼睛,如狼头走近蹑手蹑脚地利落抹了田中少佐的脖子,然后他立即射杀了那名不敢休息而帮他们收粮食的农民,最后便把短刀放到了农民尸体的手里握着,伪造成暗杀现场。

杉井清司便对外声称,很抱歉,田中少佐勤快能干,却在帮忙收粮食的时候,被一个伪装成农民的游击队杀死了,而他刚好看见那一幕,马上射杀了这个游击队替田中少佐复仇了。当时情况太紧急,他没能活捉游击队。

因为杉井清司这种大胆内讧的举动,杀掉了那个畜生同伙,在某种意义上算是替她复仇了,过后,珍花才肯在表面装模作样地勉强叫他一声哥哥了。

虽然杉井清司只是讨厌被愚蠢的人威胁,完全不是为了珍花报仇,他只是不允许有下级觊觎他的私人物品,以及挑衅威胁他的地位,这样的下属也许会踩着自己上位,他必须扼杀这种可能性。

晌午太阳减弱,珍花在后院儿挖坑想埋葬小金鱼的尸体,她正把所有金鱼放进了土里,快要埋掉的时候,忽然发现有一只她取名为共产党的小金鱼在微微喘息。她激动地按向小金鱼的肚子,察觉它还努力活着,她惊喜万分,重新找了个碗倒入水,把它轻轻放了进去。

在各自的原则问题上他们的内心永不让步,在得知冤枉珍花以后,杉井清司都没有赔偿她的小金鱼,还警告了她好多句,声称他的冤枉不无道理,也许是山田幸子在给她打掩护,该死的!不准再给任何俘虏送东西!不然,他一定会让她死得比金鱼还难看!

倒是山田幸子后来又向藤原津美子讨了几条那个品种的小金鱼,并且放进布置好的新鱼缸里,重新以她的名义送给了珍花。山田幸子善解人意地说,不然那只小金鱼孤零零的,她不希望看见小动物那么孤独,她有很多时候无能为力,但在力所能及的时候,她想要帮助这些可怜的小金鱼。

珍花给山田幸子鞠躬道谢后,抱住了她新得来的小金鱼缸,爱不释手。

因为那只叫共产党的小金鱼活了下来,所以珍花给后来其他的鱼也都取类似的名字,什么红军啦,国军啦,游击队啦……她取着名字好不快乐,只敢在没人的情况下那么称呼小金鱼,有人的时候她最多称呼小金鱼的其他小名。

珍花也把金鱼缸放在杉井清司不容易看得见的地方,偷偷地藏着养鱼,藏在山田幸子的院子里,不再带来带去了。

杉井清司从远处注视到奇奇怪怪的珍花,她的一举一动都和妹妹是那么相似,妹妹也是像小松鼠一样藏东西的。

山田幸子这会儿顺着他的目光,对他嘱咐道:“请杉井君撒气时,不要再伤害珍子的小金鱼们了!那也是我养在珍子那边的小动物,谢谢!”

她鞠躬行了一个标准的礼仪,不卑不亢的。

杉井清司瞥了她一眼,对她最近纵容珍花的事情有些不满,便不冷不热问道:“哦,上次死的那几条弱鱼,要赔你吗?”

山田幸子微笑说不用了,她便走向了院儿里,朝向撅着屁股观察小金鱼的珍花,呼唤道:“珍子,一起去小厨房做事吧。”

杉井清司低声自顾自说话肯定,女人都是心慈手软的蠢货,耽误国家,幸好他军营的上司不是女人。

但是过了几个月,山田幸子生日的那一天,杉井清司捆了许多搜集来的文学书,装进一个包装成礼物盒的箱子里,吩咐珍花给幸子送过去。等珍花回来了,他还期待地问珍花:“幸子开心吗?”

珍花回想起来说,幸子特别开心,很受宠若惊等等。

珍花也告诉山田幸子,杉井清司知道她开心,他居然抿嘴后笑了,这是她第二次看见恶魔杉井清司发笑,就像幸子现在的表情一样。然后山田幸子脸红了,让珍花不许取笑她。

珍花第一次看见杉井清司正常笑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出幻觉了,这些杀人不眨眼的日军魔头,平时笑得都很奇怪,要不然就是在杀人的时候露出一脸刺激的夸张恶笑。

珍花第三次看见杉井清司的笑容,是一种嘴角斜上很不屑的微笑,他杀人的时候所露出的篾笑。

自从杉井清司失利被调到后方,他只能每天通过屠杀俘虏泄愤。那是珍花第一次亲眼看见他射杀了她很多的同胞,那些麻木的俘虏被押解出来,一个接一个拴着手拉到了墙面角落里去,然后他开枪毫不犹豫而精准地射杀他们。

有时候杉井清司甚至吹着尖锐的哨子让俘虏们往前快跑,跑到终点的人就能够活下来,他残忍地把活生生逃窜的中国人当做移动靶子练习射击,如同捕猎森林里受惊奔跑的动物。

过了些舒适日子的珍花睁大眼睛立在原地,恢复了些血气,她死死掐紧了手心,感到连观看的自己都不可饶恕。她灰暗的眼神对他是如此恨之入骨,他感应到某种目光转头冷冰冰地盯着她,仿佛在下一刻也会举枪射杀了她一样。

脊背发凉的珍花往后跌坐在了地上,杉井清司见到她那副样子,便微笑起来冲她打招呼,远远地吆喝着叫了她一声妹妹,问道,看得精彩吗?

珍花慌张地调头逃跑了,她不能再待在那里看见屠杀现场,她真想冲上去马上咬死他。而且珍花只要一想到自己的平安,是他杀了她其他很多的同胞换来的,她心中就充斥着无比懊恼的自责痛苦与泼天的仇恨……

她每次听见杉井清司叫她妹妹,而她有时候用日语不适地回了一句哥哥,过后她都会以做事的理由暂且走开一会儿,蹲到没人的地方呕吐得眼鼻通红,嘴里不知是向谁喃喃对不起……对不起……

这一次看见杉井清司屠杀俘虏们,她再也无法假装了。

下一次杉井清司受伤回来让珍花疗伤,珍花一动不动地瘫在原地。她每次帮日本人疗伤一下,就心如刀割一下,那仿佛是她亲自上了子弹杀了同胞。

杉井清司骂了一句混蛋,如平时不高兴那样扇了她一耳光,逼问她到底能不能做好日本的妹妹?!

珍花吐了一口血水,指着俘虏区的方向,第一次口齿清晰说出标准的日语喊道:“什么?哥哥?!这根本就是一个笑话!”她怀恨在心,深恶痛绝哭道:“你杀死我那些同胞的时候,有想过我是你的妹妹吗?!”

杉井清司明白了她的话和意思,他沉着脸逐渐恶意满满地回答:“他们是支那贱畜,是畜生,不算是人,是愚蠢的动物,跟我们不一样,该杀。你……已经勉强算是日本人了,不一样,你的思想也必须跟我们一样!以后你要为日本人所用,学会做间谍从事任务活动……”

珍花愤怒地脱了和服外层,乱扯自己的头发,砸了头上的铃兰细工簪花,她还蹲下捡起地上的东西疯了似的砸他,破口大骂道:“畜生,你们这些无缘无故杀人的日本人才是畜生!日本畜生!贱胚子!你们凭什么来我们的国家烧杀抢掠!凭什么!杉井清司大混蛋!我跟你们不一样!不一样!”

珍花这一次的爆发却没有招来杀身之祸,她也不理解发了这样一次疯还能活下来。但她没有责备自己冲动,当你亲身经历这些恐怖的事情,眼睁睁看到血淋淋的那一切,你就会明白这种冲动不是情绪上的愚蠢,那是对人性失望后想结束循环的黑暗。

杉井清司本来都气得咬牙切齿拔刀了,却想起小时候相依为命的妹妹发脾气也这样任性地乱脱和服,乱扯头发,甚至捡起地上的石头不管不顾地砸他,大叫他哥哥是笨蛋!

他才忍着将要爆发的脾气合上了刀,将珍花高举起来狠狠地砸进了壁橱里面锁上,用口音撇脚的中国话警告她,好好做妹妹,他就走了。他在战争中,只有这么一个宽慰自己的表面寄托了,还有山田幸子和珍花相处了起来,他们投资了那么多的时间和精力,所以他不想轻易杀了这个他认为可以改造的小女孩儿。

珍花在壁橱里扯着嗓子大哭着骂人。之后很多天,她都住在山田幸子那边。她只要看见杉井清司,她就记起那些使她仇恨的残忍画面,就想呕吐……

山田幸子问珍花,你的生存法则是什么?

珍花不语,心里自嘲,她的生存法则是做一个小汉奸活命吗?

山田幸子提醒珍花,说道:“你生气的事情我听说了,你做了愚蠢的举动,但我劝你往后不要继续那么做,珍子,你知道吗?与权利正面倔强是没有任何好处的,你的死也只是白死,死得毫无意义。你走到现在,艰难地活了那么久,最后却莫名其妙地死了,不认为这样更憋屈吗?如果你想要死得有用的话,你必须讨好杉井清司先生和藤原津美子夫人,这不仅能让你活命,有一天还能走出集中营的大门,如果你去上学了,你会有出路的……”

每当珍花犯糊涂,都是山田幸子及时把她的理智拉了回来。

在那几天杉井清司生病的消息传来后,珍花便被山田幸子赶了过去,她只好继续卧薪尝胆照顾起了她仇恨的敌人。

那天,杉井清司转头看见珍花仇恨的眼神,他仿佛也看见了奈铃痛恨他的眼神。杉井清司最近本来有些感冒,当他一直想着她们的那种眼神,他便不安地发了烧。

杉井清司发烧的整个夜晚,他一直抓着珍花的手腕,叫着妹妹奈铃的名字,他梦见奈铃了,闭着的眼睛湿润了起来。

珍花的手上被捏出淤青,她感到被杉井清司触碰到的地方都作呕又剧痛,再加上外面打雷闪电下雨,杉井清司脸孔上的青筋歪歪扭扭如丑陋的害虫鼓动起来,她觉得他简直是一个恶鬼,即使死了也要欺负伤害同胞灵魂们的恶鬼。

不过她摇摇头反去想着,管他是恶鬼还是厉鬼,应是万千冤魂吞噬他,向他索命才对!他发烧也许就是报应在身,是冤魂们在报仇!

她像幽灵一样坐在杉井清司的床铺前。她咒他,死掉,死掉,死掉……

杉井清司浑浑噩噩地苏醒,缓缓睁眼看到了珍花,又像是陷入看见奈铃的影子里,他开怀地一把拉住了珍花,迫切问道:“妹妹!是妹妹吗?”

珍花不说话,满头大汗的杉井清司后知后觉意兴阑珊,便躺了回去吩咐她倒水来。他喝了一口被吐过痰的温水,问她刚刚嘴里念的是什么?

她撒谎说,在念……保佑他……

早点死。这句她没说完。

杉井清司微微颔首,便叫她去休息吧。

第二天,珍花在俘虏区某个角落里又哭又吐的难受,被牢房里一个穿黑袍子的外国人看见了,他隔着监狱宽慰她,好心地问道:“小姑娘,你怎么了?你可以向我倾诉,我可以做倾听你声音的神父。”

这个叫做阿德里安的大胡子神父,划了一个十字,主动告诉珍花,他是为了躲避日本人才装的神父,但日本人还是把他抓进来了。他自认为只能算是半个神父,他读哲学系的时候钻研过神学,也去向神父倾诉忏悔,做过弥撒什么的,虽然他不全信宗教那套,但抚慰心灵那套他非常认可,用中国话来说,则是去其糟粕留其精华。

虽然他这么做可能会气死那些传统的神职人员,但他认为什么都不应该是一成不变的。要是想严肃点来说,他应该是一个哲学生树洞,要他做戏做全套也可以扮演神父的角色。

听了这些坦白诚实的话,珍花逐渐与他聊了起来。

后来那些难捱的日子里,她时不时地去关神父的地方忏悔,找到了一个透气孔。这个神父因为是无关大局的外国人,所以被囚禁在僻静处。

她哭着向扮演神父的外国男人忏悔,她的生命是用同胞的鲜血换来的,当她知道以后她想以死谢罪,可是这样她岂不是浪费了众多人的生命?她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神父宽慰她,那些人与她同在,她背负着许多光明的灵魂,要一起等到战争结束赢来胜利的曙光才对得起他们,所以她必须得好好地活下去,否则牺牲的人们就白死了。

她还倾诉自己被日本人糟蹋伤害,可是她却对自己负罪感浓重。

阿德里安神父虔诚地说:“你不该背负世人的偏见,他们的偏见便是与日本罪犯一伙的,你不可成为他们,你是善良独立的,你的任务是需要在乎、照顾好一个人,那个人就是你自己,才能拨开云雾气见青。解放那些罪犯是上帝的事情,我们身上的污浊死后会被洗清掉,没做过恶的我们能上天堂,他们则会下地狱赎罪。”

阿德里安神父也说过,他这些想法大多是他改过的话。他不知道她有没有接触过其他真正的神父,但他希望她能接受他拙劣的扮演。

珍花摇摇头又点点头,她没有接触过别的神父,但那一天珍花得到了全新的审视,她非常感谢自己遇到的是一个哲学生扮演了神父。

战后,她遇到了来本土传教的真正的神职人员们,他们说,若她不相信上帝会下地狱。

而她成年后更相信的是,那些被民间百姓封了神位的人类英雄们。

那些真正的神职人员还说,因为她不洁净了,不可做修女。

在她因为那位哲学生神父萌生了做修女的想法时,这些传教的神职人员们却对她很疏离,他们给予她的是歧视和冷漠,与歧视那些讨生活的妓女一样的歧视。

她失望而退,随后想到了玛格丽特夫人的童话,开始找到目标只信仰自己,并学会分辨帮助她的人是不是平等地对待她和周围的人们。

玛格丽特的话使迷茫的她安定下来,学会分辨善良的真伪,这个观点总是或多或少能令她分辨清楚好坏。

这是玛格丽特夫人传过来的关于信仰的童话故事,而山田幸子告诉了畏生与充满防备的珍花那句最重要的话,珍花非常喜欢这个观点,所以在第一次听到时,她就深深地记住了玛格丽特夫人的话。

她也因为阿德里安神父,逐渐喜欢上了哲学,并且学习他曾经独自研究的神学,自己慢慢悟道。

当阿德里安神父问珍花,能不能帮忙带瓶红酒和圣餐小饼干进来?他想为她一个人做弥撒。

珍花尽量办到了,不过她得不到红酒,只能用其他的酒充当红酒,饼干用的是日本饼干。他们两个人秘密地做了弥撒,珍花终于找到了能疏散一些心理压力的方法。她不信仰宗教,但她信仰的是自己与真心帮助她的人。

此后,她也经常带补给来探望鸠形鹄面的阿德里安神父,并且帮他带来需要之物,令饥寒交迫的他能够果腹和保暖。在他生病时,也有了她送来的稀缺药物,使他及时得到治疗,苟延残喘生存了下去。

多年以后,活着从集中营走出去的阿德里安神父,在年迈老去的阶段,还从自己的国家再次踏回到中国的土地上寻找珍花,只为了报答感谢她,为了再见上她此生最后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