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学日语的小金鱼

山田幸子将珍花的走路姿势和礼仪纠正得像样以后,便把她带去见司令官大将的夫人藤原津美子。

那座最大的日本传统房屋不止从外面来看雍容气派,里面的房间都很豪华,装饰富丽堂皇,还摆满了从中国人手上抢来的价值连城的古董……这是冈部太郎为藤原津美子在中国修建得最好的住宅区。

来之前,山田幸子嘱咐过珍花了,一定要向藤原津美子夫人行好礼仪。见山田幸子都实实在在行好礼仪,珍花只好勉为其难给藤原津美子行礼了,但她的举止比较笨拙,加上忐忑不安,紧张而顺理成章行了一个比较粗略的礼仪。

藤原津美子穿了一身名贵沉重的黑底和服,上面有让人眼花缭乱的纹路,裙摆和袖口都有珍花认不出来的精致图案,并且和服的腰带上镶着银线和金线……珍花不敢抬起正眼看向这个如同千年老妖那样气派的日本老女人,她只是低眼粗略看了几下那套金贵的和服,忍不住地想看,她从来没有见过这种贵重的服饰,甚至想摸一下。

藤原津美子手执一个长长的镶嵌了珠宝的烟斗抽着,她慵懒地伸出另一只保养纤细的黑指甲手,突然掐住珍花的娃娃脸左看右看,迫使珍花对视上了藤原那双眼珠乌黑而深邃的眼睛。

珍花被藤原津美子漫不经心的眼神震慑到了,她屏声敛气,很快垂下了眼眸,但藤原津美子还是看清了这个中国小女孩儿沉静水灵的浅瞳眼眸。

藤原津美子又看了看杉井清司和妹妹的合照,继续捏起珍花的脸蛋观察着,叹道:“真晦气啊,是很像太郎的外甥女那个孩子。”

山田幸子附和了一声,便把话翻译给了珍花听。

藤原津美子放开珍花的红脸以后,她在侍女递来的帕子上擦了擦手,教育着说道,既然珍花被清司收养了,那么珍花得好好学习日语,学习日本文化,像川岛芳子一样做一个日本人,日后为他们所用,那么吃喝玩乐和身份上不会亏待珍花。

藤原津美子用日语有声有色地叮嘱她:“记住了,你以后要为我们日本人所用,你就先从服侍照顾军官做起。所以你必须学好日语,我们不收没用的废物,不然就把你拉回‘妓馆’去让你在那里待到死亡为止。‘奈玲’小姐要是哄得你哥哥高兴了,让军官们有了心理慰藉高兴起来,他们就能打赢这场战争,为大日本帝国取得胜利。等珍子把日语学好了,就可以去我在中国开设的学校接受高等教育,如果你将来顺利毕业了,以后还可以做一个体面的日语老师,替我去教你们中国愚蠢的小孩学习日语和日本文化,以便彻底改变他们的劣等基因……”

山田幸子翻译出了一些偏差,只有前半部分差不多。后半部分,她对珍花说的是:“要是哄得你的杉井清司哥哥有了心理慰藉高兴了,我们就不会再把你送回‘妓馆’去……你的日语如果学好了,就能去夫人开设的商业学校看一看,并且有上学读书的资格,里面有很多中国学生正坐在教室里学习,你可以加入他们,学习是很好的事情,学习能改变你的人生……帮助到别人和自己……”

津美子夫人是附近城镇商业日本学校的伪校长,这是他们占领的其中一个大学校,她后来全权接手管理着那些原本就在上学的中国学生,让所有中国孩子都开始学习日语,并给他们换上了内容扭曲的日本教材,企图以文化入侵从根本上改变他们眼中下贱的中国人。

听了山田幸子的翻译,珍花点了点头不算抵触,但是又觉得哪里怪怪的,却说不上来,她只是以直觉感觉到了不对劲。

珍花想事情的期间,逐渐看向了藤原津美子旁边一个神奇的鱼缸,里面养的小鱼非常玲珑精巧,它们总浮在水面大口张嘴,可爱极了,透明玻璃缸里还有奇形怪状的假山和绿树。这些大口向上呼吸索取着什么的鱼,也令她想起那边俘虏营里受苦受难的平民同胞们,那些痛苦的“慰安妇”制度受害者,以及被囚禁起来刑讯的出生忘死、宁死不屈的军人俘虏。

山田幸子悄悄地为珍花介绍道:“这是金鱼,供人观赏的。”

珍花听了眼睛立马亮了起来,原来这就是传说中的金鱼,她最爱的金鱼故事里面的金鱼!怪不得她一眼就喜欢上了这种颜色鲜艳的漂亮小鱼群。

山田幸子主动替珍花申请福利,尊敬地问藤原津美子:“夫人,等珍子把日语学好了,能奖励她一些小金鱼吗?”

藤原津美子端坐着喝茶,她早看见珍花一直盯着小金鱼了,从进门开始那孩子就一眼看见小金鱼并且观察起来了。津美子夫人已有意把小金鱼作为鼓励珍花做日本人的奖励,她嘴角上扬俯视着面前跪坐的小女孩儿,以**的语气问道:“很漂亮吧,喜欢吗?你看起来很喜欢小金鱼,是吗?”

珍花重重地点头承认道:“是!喜欢!”她刚好会说这两句简短的日语,幸子费心教了她好几天问候语之类的话,她会那么一点点了,只是口音很不标准。

藤原津美子便沉吟着承诺,等珍子的日语有了很大的进步,起码日常对话很流利以后,到时候来这里考考她,通过了考试就送小金鱼给珍子。

为了母亲和哥哥嘴里的小金鱼,珍花才彻底答应了认真学习日语的事情,之前她都是敷衍她们的。

珍花想啊,不学白不学,她不是柴米油盐不进的笨蛋,因为她这时候突然明白过来当初偷听韩永莲老师的课,老师所说的师夷长技以制夷是什么意思。她心想,要是她学好了日语就能听懂他们日军话里的信息,以后说不定能学大人们做间谍,帮助到中国人。她逐渐怀有远大的理想,在头脑里埋下了一颗为大家奉献的种子,日后希望帮助到集中营里的平民俘虏和战俘军人逃出去,那么她一定要好好学日语!

这样想着,珍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那天回去不久,山田幸子还给珍花看了几眼杉井奈玲的黑白照片,她告诉珍花,奈玲是杉井清司在日本最亲的妹妹,因为他们的父母战死了,兄妹俩相依为命。而奈玲那个从小就生病的孩子很让怜悯,怯弱可爱,珍花确实和奈铃长得有七分相似,都是小脸蛋,大眼睛,樱花似的红小嘴。所以她对珍花也有了几分薄面好意。

珍花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杉井清司是因为这样才收了她做妹妹,原来这是山田幸子待她还不错的原因之一。但她开始惧怕有一天杉井奈玲从日本来到高级军官的生活区,那么她这个替代品到时候会被处理掉吗?幸子那时候还会对她好吗?她胆战心惊地想着,一直在后怕。

不过山田幸子以一种很肯定的语气回答,杉井奈玲不会来了。山田幸子也让她放心,只要攀附好藤原津美子,讨好这个夫人,为其所用,通过考验去日本人开设的学校里上学,把学到的东西转化为自己的,珍花就能另有一条出路。

山田幸子便给珍花讲述了清朝皇室肃亲王的第十四个女儿爱新觉罗?显玗,她被亲生父亲爱新觉罗?善耆送给了日本浪人川岛浪速收养,于是就变成了川岛芳子为他们进行各种活动的事情……

珍花听得半懂,没有被糊弄到什么,因为日本人的话她不会完全相信,并且她如果做间谍也是为自己的祖国服务,岂有跟川岛芳子一样做傀儡迎合倭寇之理。

正式开始学日语的课程,山田幸子先教珍花说的是哥哥和妹妹的日语,幸子让她一定要学会称呼杉井清司为哥哥,也要学会讨好杉井清司,那么珍花以后可以做更多想做的事情。

山田幸子希望抚慰到她情夫的亲信手下,能尽绵薄之力的,她会交际着尽责。因为她知道大家都很压抑想要发泄,否则他们不能态度好点儿做事,还会折磨自己人。松井野武脾气不好了,是会向她撒气的,津美子夫人也会责备她。她夹在中间,只能尽量平衡所有人。

可是珍花对着杉井清司却叫不出关于哥哥的称呼,起初杉井清司检查她的日语尽量亲和地问她,你该用日语叫我什么?

珍花本想装听不懂,但是好像迟早都躲不过,她就用口音奇怪的日语周旋了起来:“你好,杉井大佐,我是珍子,请多多指教!”

杉井清司无语,片刻后,他摇摇头鄙夷道:“算了,毕竟是中国猪,教不会的蠢猪。”

珍花不服气,小声咕咕哝哝地骂他死日本鬼子。

他有疤的耳朵微微动了动,用一种粗哑想发怒的前奏声音问道:“你说什么?”

珍花低头老实回道:“禀告大佐,没什么。”她心里暗自骂道,杉井大猪。

当天早上杉井清司也问过珍花:“听幸子小姐说,你在老家有个哥哥。”

珍花点点头,态度谨慎。

杉井清司摸着下巴说道:“你爱你的哥哥吗?”

珍花记得田中少佐当初的话,她忧心地回答道:“很爱小哥的——小哥——是我的**——你们不可以杀他——”

杉井清司忽略了珍花对小哥的担心,继续问道:“每个妹妹都会爱自己亲生的哥哥吗?”

珍花肯定地说:“会的。”

杉井又问道:“那哥哥惹妹妹不高兴了,妹妹会原谅哥哥吗?”

珍花看向天空开始盼望晚上的月亮和星星,并说,她会原谅小哥。

问完那些奇怪的话,杉井清司那一天心情都特别好,待珍花不错,比较和气,所以即使珍花没有叫对人,他都没有向她发难了。

珍花还趁杉井清司心情好的时候申请,为了表示学习日语的决心,她非常希望晚上也待在幸子小姐那边学习,希望能在幸子姐姐那里过夜。其实她只是更希望面对幸子,而不是待在容易吓唬到她的日本军官身边,在杉井清司此处,她的一举一动都很难自在,总怕惹怒他,没了卧薪尝胆的小命。

得知山田幸子的意愿,杉井清司同意了。

但是如果山田幸子去了松井野武那边睡觉,或者松井野武来到了山田幸子的和屋寻欢作乐,那么珍花就不能和香香软软的幸子姐姐一起睡觉了,她只能回到杉井清司的壁橱里被锁起来,并且忍受杉井清司渐渐古怪而阴晴不定的手榴弹般的脾气。

珍花更不希望替日本军官疗伤,有一次杉井清司在外面做任务受了点小伤,他傍晚回来之后,阴沉着一张脸指向她,让她替他包扎,包不好就砍掉她的手……

杉井清司总是用砍掉她四肢的话来进行丧心病狂的威胁,她非常害怕自己有一天会变成人彘,她晚上甚至做了自己变成人彘的噩梦。

而且杉井清司希望珍花伶俐一点儿,像日本的妹妹那样懂得主动帮助他,但珍花只有抵触、胆怯和克制的恨意,在他的眼神威压下,她才被迫帮一个日本鬼子上药缠纱布。这真让她反胃恶心,她竟然帮一个伤害中国人的敌人疗伤!她不能原谅自己,所以她在跟他同样的伤口位置,傻瓜似的划伤了自己的手臂,以此来惩罚自己,找寻心理宽慰。

珍花替杉井清司疗伤的过程里,杉井清司想起了以前他不过是轻微摔了一跤,可爱的小妹妹就拿出很多创可贴遮完了他的伤口。在回忆起杉井奈玲的这个时候,他终于第一次在珍花面前露出一抹抿嘴后的恍惚微笑。

珍花帮杉井清司包扎好伤口不一会儿,没想到他竟然送给了她一条清脆的铃铛手绳,能放音乐的穿樱花和服的日本木偶娃娃,还有能夹在头上的漂亮细工簪花。

杉井清司便告诉她:“这是给你的奖励和见面礼,幸子小姐让做哥哥的我送你一点小礼物。”

听到是山田幸子的撺掇,珍花犹豫着接受了这些让女孩子抗拒不了的礼物,她在壁橱里安静玩了很久的木偶娃娃,第二天是幸子教她学会怎么放出音乐的,木偶娃娃后背的枕头上有一个能旋转的发条钥匙。

当时杉井清司也在旁边与山田幸子复习中文,当两人听到了木偶娃娃发出的音乐,他们都一起问她,好听吗?那是日本的经典古曲,是家乡伟大的音乐。

叮咚清脆响起的音乐确实很美妙,有一种破碎的悲伤之感,让人听了,就仿佛看见面前摔碎了一块儿五彩缤纷的玻璃窗。但是珍花不想夸赞恶行昭彰的日本人的古典音乐,她沉默着不回答他们,只是静静地对着发条拧了又拧,循环倾听这奇妙而触动人心的音乐盒。

然后她抬头看见,在山田幸子面前学习的杉井清司,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他穿着舒适的常服,眉宇间的戾气掩藏了下去,如日本平民邻居中的大哥哥一样。他看向幸子的眼神是那么的和气,甚至有一种仿佛是从幸子身上感染到的温柔。

在山田幸子面前的杉井清司,珍花才觉得他像一个正常人,没有那么可怕了,但她深刻而清楚地知道,他不是一个正常人,而是被军国主义塑造出来的战争中残酷极端的日本罪犯。

在不知道杉井清司杀了很多孩子的事情,在他带她来到军官生活区做其他轻松一些的活儿,最后还让她常常待在藤原津美子和山田幸子的身边做事。开头的珍花确实是抱有一些感激的心态,可后来她知道了更多的事情,从此对即使待她友好一点的日本人再也无法由心产生感激了,并且她战后患有创伤后应激障碍,患有严重的战争创伤,所以到了战后她一直非常恐惧几乎所有的日本人,也极度痛恨日本那些军国主义分子,这点毋庸置疑。

珍花起誓,她绝不会成为遭到洗脑或者被迷惑的奴隶,她将默默地发展起自己的小计划,尽自己所能帮助那些还待在俘虏营区的同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