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秋天的叶子

杉井清司来到另一间日式传统房屋的后门,将珍花一把提到了早已等候在此的山田幸子面前,告诉他亲爱的旧相识:“这是我的妹妹‘杉井奈玲’,劳烦幸子小姐整理一下她肮脏的样子,我将感激不尽……”

杉井清司将珍花交给幸子后,不止请山田幸子在口头上费心教育一下自己的妹妹“杉井奈玲”,还请山田幸子打理好了珍花,再教教她日本基本的礼仪以后,便带妹妹去拜见一下冈部太郎的夫人藤原津美子,津美子夫人知道这件事。

山田幸子明白杉井清司的意思,尊敬地答应了一声,是!

于是他们互相鞠了一躬,很是礼貌地道别。

那阵子,刚好有一批日本军官的家属包括孩子都被接了过来,随直升飞机安全降落到集中营的军官生活区,杉井清司是在这个档口把珍花堂而皇之地混进去的。这件事他不欲先让冈部太郎司令官大将知道,反而找上了贵族出身的藤原津美子夫人,征得了津美子夫人的同意,日后若是冈部太郎知道了也不好惩罚他了。

而山田幸子不止是藤原津美子夫人的亲信,也是冈部太郎左右手之一的松井野武中将的其中一个情妇。

扑倒在地上的珍花,等杉井清司走了,才敢缓缓抬头看向四周的景色。

这座传统日式和室的后屋门口有几棵茂盛的大树,有灵性的松树和银杏树,那时夏天走了,已经换季了,凉快的秋风一阵儿一阵儿地吹进后屋的时候,金黄的落叶会飘进后门口冬暖夏凉的木板上。珍花慢慢地转着脑袋,怯弱地瞄着,偷窥见了屋里唯一的日本女子,她就那样恬淡地跪坐在地上,安静地用眼神安抚那个刚来的脏脏的女孩儿……

那便是珍花见到山田幸子的第一面,在庭院光影都泛黄的瑟瑟的寂寞秋天,那个身着和服的未施妆容的女人像秋天某时回温一样,对她淡淡温存一点点暖意。

山田幸子尽量微笑着对她轻声地说:“珍子小姐,你好,我叫山田幸子,以后我们会一起相处,请多多指教!”然后,她朝珍花的方向行了一个标准的礼仪。

来不及品味山田幸子的中国话不错,珍花便骇得连忙同时撅起屁股深深地趴在地上,她太惧怕日本人一言不合拔刀杀人,在遭受了那么多磨难之后,这是有生以来出现的第一个会向她行礼的日本女人,她怎能不惧怕呢?!

珍花不安地想到,也许山田幸子淡雅花纹的和服里面像特务制服一样藏了短刀,要是她不一起快快行礼,幸子就会杀人不眨眼地拔出匕首抹了她的脖子。很久以后当幸子知道她这会儿的想法时,不禁笑得握拳放在嘴边,止不住地呵笑着,笑得温柔而美丽。那时,她才对幸子放下了防备。

当山田幸子看到珍花粗鲁的行礼姿势时,忍俊不禁,她打量了一下衣衫褴褛且污手垢面的珍花后,叹息了一声,问道:“珍子小姐,接下来,我们先进入正题洗个热水澡吧?可以吗?”

洗热水澡?!珍花已经快要忘记这个日常用语了,洗热水澡对于所有俘虏们来说都是奢侈,更别说是许多天生喜欢打理自己的女人们。

而且这个日本女人从一开始就友好礼貌地对待她,竟然还会过问她的意愿,似乎真的把她当做了一个人,而不是奴隶。对于小姐的称呼也是让珍花起鸡皮疙瘩,是另一种尴尬的毛骨悚然,她从来就不是小姐,她只是贫民与难民。

珍花想答应一个好字,可是她仍处于超出思维的吃惊里,张着嘴啊地发出气息声。

即使这样,山田幸子也明白了珍花的意愿,于是她开始准备洗澡的一切苦力活儿,衰弱单薄的珍花匆匆跟上去帮她一起提动装了热水的小桶,她们擦着汗一起把一桶桶水倒进了一个大大的木桶里。

尽管山田幸子用襻膊束缚住了和服宽大的长袖,珍花仍然觉得习以为常而轻快的幸子是束手束脚的。

关进集中营好几年的珍花只在梦里见到过热水,此刻,她终于梦想成真洗了个热水澡。她脱光了恶臭的衣服,无措地坐进了大木桶里,而山田幸子小姐却在服侍她,拿着工具帮她搓洗浑身发黑的脏污泥块儿,搓得她皮肤发红才把那些脏东西搓下来一大半,热气腾腾的水面上也掉了不少跳蚤下来,它们漂浮在水中挣扎了几下就淹死了。

然后山田幸子告诉这个新来的女孩儿,她往里面加了一点驱虫药水,所以毒死了跳蚤。

珍花哗啦一下站了起来想从木桶里蹬着爬出去,山田幸子愣住了,费力把珍花按了回去,道:“珍子,你做什么呢?还没有洗好哟。”

珍花还是像按不住的猫咪似的想要往外爬,嘴里念道:“不要毒死我……不要毒死我……”

山田幸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这才告诉她,这个驱虫药水是毒不死人的,是奶奶给她的很宝贵的药水,在她来到中国之前预备的,后来派上了不少用场。山田幸子还叹道,她既然把奶奶给的东西都给第一次见面的珍子小姐用了,那么就请珍子小姐好好享用吧!

听到这些解释,加上珍花没察觉出有什么异常,就疑神疑鬼地坐回了木桶里。虽然山田幸子有时候给她搓泥擦得她皮肤和伤处疼痛,但她还是忍着尽量不吭声,这比起过去的毒打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更何况对于山田幸子对待她的态度和照顾,让她完全受宠若惊到不能适应,不由得很是惶惶不安地听从山田幸子的吩咐,比如幸子请她换一下位置转过去,该搓身体的另一边了。

山田幸子给珍花搓完第一遍的澡以后,看着大木桶里的脏水,忍不住抑扬顿挫地用日语惊叹了起来,还有一句“斯库伊”呢。珍花都听不懂,山田幸子便切换回中文说道:“很抱歉,太脏了……我们再洗第二遍吧……第二遍应该就好了……我们既然辛苦了一次……那就一次性洗干净吧!辛苦你啦!”

“辛苦你,才对……”珍花点了点头,不太习惯与日本人如此平等和气,她说话的声音很小,并且迟疑、犹豫。这一回珍花光着身子勉强裹了块儿布待在洗浴间,只能等着山田幸子跑进跑出地排污水、重新倒干净的热洗澡水了。

终于为珍花洗完了澡以后,山田幸子看了一眼梳妆台盒子里的一张黑白照片,又看了一眼真的很像奈玲妹妹的珍花,她珍惜地收起了照片,温和淡笑着问珍花:“珍子小姐,接下来,我们来剪头发吧?恕我直言,你的头发太乱了,看起来很糟糕不说,容易打结比较难梳。”

“不……”这是珍花第一次敢拒绝山田幸子,她抵触地穿着日本人的和服浴衣,已经感到浑身难受犯恶心了,她宁愿穿回自己的破囚服。但她知道,他们不会允许一个明显是俘虏区的女孩儿,在日本军官生活区好好地生存下来。

“为什么呢?”山田幸子不解地问。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只有我的——妈妈——和——小哥——才可以剪我的——头发!他们才可以——做决定——所以不行——”珍花为了让这个日本女人听懂她重要的话,她才一字一顿或者拖延着声音说话。她很不想剪头发,她不过是拿了母亲和哥哥做挡箭牌,而且她确实只习惯他们为她理发。

再说她以为女孩子舍不得的头发是可以不用剪的,虽然男俘虏们被要求剃头,可是“妓馆”的受害女性有时候要被日本人打扮得好看,就没有剪她们的长发。

山田幸子想到了杉井清司的嘱咐,更是为了让杉井清司满意,她便对珍花哄着劝解道:“珍子,你必须剪掉乱七八糟的长发,否则,杉井先生会把你送回那个可怕的地方,知道了吗?就让我来帮助你吧,我是为了你好。”

“……为什么必须要剪掉我的长发呢?”这次是珍花很不解。

“因为你要打扮得更像我们日本的一些小女孩儿,我要给你剪一个短发,就像学生一样,好吗?”山田幸子很坚持,以一种柔韧而不容拒绝的态度问道。

珍花低着脑袋不语,山田幸子便开始为珍花套上理发围布,在珍花坐着的浅黄榻榻米周围垫了一些废旧的报纸,山田幸子终于如愿以偿地为她剪了一个日本学生样式的短发。

剪好头发,山田幸子重新为珍花换了一件正式穿着的蝴蝶花纹和服,日本人穿衣服的过程让珍花感到很麻烦,她还给珍花穿上了鸦头袜和木屐,将这个中国女孩儿的外表彻底打扮成了一个日本女娃娃的模样。

山田幸子满意地露笑了,先让珍花适应日本服饰的穿着,打算等她适应一会儿,再教她几句关于礼仪问候的日语。

珍花走路迈不开步子,哪里都觉得别扭,刚开始老重心不稳地摔倒,容易趴在地上。因为珍花打心眼儿里厌恶这一切,她觉得自己就像变成了一个小汉奸,她根本不想学会穿着日本人的和服顺利走路,她也以为自己要是实在学不会穿和服与木屐,山田幸子就不会再想教她了。

可是山田幸子是她见过的最有耐心的日本人,每当她小丑一样随时跌倒,幸子就不慌不忙地让她自己爬起来,加油,重新再来一次。直到山田幸子也皱着眉头,不想再浪费时间了,便告诉珍花:“如果我教不好你,那么我就去请杉井大佐过来教你吧,他训练的士兵什么都学得很快……”

让日本军官来教珍花,无疑是找虐待去送死,她真惧怕杉井清司会把她的四肢全砍了。良禽择木而栖,反正都必须要学会,为了活命珍花不得不顺从,总算不再耍花招认命学起了走路的仪态。待在不打骂她的山田幸子此处,总比再回到俘虏营每天被折磨好多了,但是由于本能的抗拒,她仍旧学得很混乱,走路的仪态看起来不伦不类怪怪的。

地道的日本女人看得出来珍花是真心在学习了,只是此刻有些迟钝的中国小女孩儿学不好,她穿上和服和木屐走路显然还是不雅观。

山田幸子便忍耐着性子,继续鼓励她,时不时地对她再说上一句:珍子,你辛苦啦,加油啦,再来一次啦……

珍花的身体四肢都替她迷茫了起来,为什么这个日本女人对她这么好呢?是因为杉井清司的面子吗?还是为了什么?

那时候,在她眼里所有日本人都是毫无人性的坏人,她并没有见过未被印上军国主义思想钢印的日本人,她也不知道那些东洋坏人是从什么样的环境里出来的。他们一会儿看似很有礼仪,一会儿却又极端得变态……

她想破了脑袋都想不到,她眼中这么反常的日本人到底是怎么回事,到了以后慢慢接触到幸子内心的那一面,她才明白,幸子对待她的举动,是基于哪些复杂的因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