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偷梁换柱

珍花最后一天待在迫害女性的“雏妓馆”的时候,杉井清司早早地来了,这天他依旧沉默地坐在那里,翻着自己学中文的书,准确来说,那不是书,而是一本手写下的中日文和拼音的小笔记本,纸页上的字迹看起来比较娟秀。

她窥视到上面有山田幸子的名字,还有杉井清司的名字,虽然她当时认不全名字里那几个字。她还瞟见,杉井清司抚摸过幸子那个名字,才缓慢地翻页。

今天晚上杉井清司带来的食材更丰富了,像犯人临刑前的一顿断头饭。珍花尝试慢些吃着肉类罐头、西梅、饼干和糖果,因为杉井清司不允许她将这些食物带出板房,只允许她在他这里吃光,为了防止她把食物分享给其他更让他厌恶的俘虏。

除了糖果和米饭,杉井清司所带来的几乎都是珍花以前从来没有吃过的东西,当然她也很久没有吃过糖果和实实在在的米饭了,这对当时的人们来说都是很珍贵的东西。

珍花最感谢人的方式是幼年时期从亲戚那里学来的跪地磕头,可是她并不想给这种杀人如麻的日本军官跪地磕头,她便学着那些日本兵见到上级一样,给杉井清司鞠了一躬。

这种礼仪在集中营里早就灌输到了俘虏们的头脑里,俘虏们见到日本兵必须鞠躬行礼,而见到日本军官则要把头尽量埋到腰部以下的位置,要是有谁没行好礼,不够充满敬意,就会被日本士兵破口大骂教育一顿。还有人直着腰杆不肯给日本士兵敬礼,日本士兵就拦腰砍断这类硬骨头俘虏的身体。

杉井清司第一次在那里待了将近大半夜,那天他密谋了一下,将迫害女性的“妓馆”以打扫卫生消毒的名义,提前关闭了。

不管是可怜的女俘虏们,还是拿票排队来寻欢作乐的日本兵都跟着疏散了,女俘虏们深深地松了一口气,竟然等到了她们最希望发生的事。而后面排队很久的日本兵则骂骂咧咧,在疏散的途中,有日本士兵为了出口恶气,跑去将许多“慰安妇”制度受害者毒打了一顿。

女人们宁可挨打都不愿意被他们糟蹋,有不少妇女认为这次被打得算值,甚至挨打了都笑出了声气他们。

当珍花听到外面闹哄哄疏散的声音,她小心翼翼地询问杉井清司,她可以走了吗?

杉井清司整理好自己的物品,从兜里搜出一双白手套戴上,点着头阴沉地嗯了一声。然后在珍花低头跟着出门的时刻,杉井清司第一次隔着手套像镣铐似的锁住了她的手腕,他二话不说强行把她往其他方向拉走,这个举动使珍花开始受惊,她早已如惊弓之鸟,她马上想起了那些强迫她的日本兵的举动!

所以她下意识拼尽全身力气挣扎了起来,可是杉井清司的力气比之前的日本兵力气都要大,再加上她瘦骨如柴的身体轻飘飘的,可怜巴巴的小女童完全是被杉井清司粗鲁提着走的。

珍花意识到杉井清司是要把她带离此处,她目瞪口呆不明所以,回想起今天格外丰盛的食材,幸存有些日子的小女孩儿认为这是最后一顿饭了,她便极力拖着自己的躯体往下蹲,只为了尽量不被杉井清司拖走。

小女孩儿脑子乱七八糟发麻时,她还回忆起有时候一群日本守卫会把几个比较健康的俘虏带走,听有些文化人俘虏七嘴八舌地说是要做什么恐怖的实验,当时也有很多俘虏认为这些人异想天开,关疯了乱说。实验这种词语,在大部分没读过书的俘虏脑中没有什么概念。

连日来,杉井清司喂饱她的举动,就像是在调养她的身体……

惊恐万状的珍花还以为自己要被拉去做实验或者枪毙了,她只好一直哭闹着说:“啊!你这个日本鬼子!杀了我吧!给我痛快点!”

珍花吃饱后有骨气地决定了,这一次她不要求饶了,她每天胆战心惊地过日子,在吃到这么多好东西以后,她更渴望活着了。同时长期忍受黑暗的她疲惫不已,认为这个世界非常不公平,凭什么坏人能过好日子,而无辜的她,却被关在灰暗冰冷的日本制造的地狱里受苦受难,就因为她是一个中国人,就因为她是一个女孩子吗?

不耐烦的杉井清司一把捂住了珍花的嘴,将她从后门口带上了一辆军车,这下既想死又想活的珍花更绝望了,她以为真的要把她拉去做什么恐怖的事情,譬如剖开她的肚子、剥下她的皮肤之类的酷刑。她就知道,天上没有白吃的午餐。她后悔呀,早知道不该贪嘴吃杉井清司的东西!

但她的后悔持续得并不久,一则她没有吃过那些好东西,吃过算是值了。二则,杉井清司的亲信司机把车逐渐开往了高级军官的生活区去。

杉井清司后来的举动使她一头雾水,完全摸不着头脑。他不仅没有伤害、折磨她,竟然把她带去了似乎暂时安全的地方。

因为那个地方就是杉井清司所分配住到的日式传统房屋,打开和室的门从玄关进去以后,来到卧房,杉井清司掐着珍花的脖子一把将她甩进了壁橱里关上了移门。

珍花满头大汗地贴在墙面,缓了半天,才敢悄悄地从壁橱缝隙里向外看去,她看见杉井清司脱掉手套出门了,她蹑手蹑脚地想开门出去,却发现壁橱从外面被锁上了。

珍花只好宽慰自己随遇而安,她惊魂未定地躺了下来,躺在这个完全可以容纳好几个她的壁橱里,这里面没有什么杂物,似乎已经被收拾过了,还有一种淡淡香香的气味儿,她从来没有躺在这么舒服的地方过。

虚弱又盗汗的她本来还想多观察外面一会儿,可是她躺在干净整洁的壁橱里,很快就忍不住睡了过去。睡着之前她迷迷糊糊地看见,打理干净回睡屋的杉井清司拿出了旁边柜子里的枕头和被子,他躺下睁着眼睛看向天花板,似乎毫无睡意。

进集中营以来,珍花从来没有睡过这么满足的一觉,她一觉睡到了早上出太阳就已经觉得很满足了。在迫害女性的“慰安所”里的女人几乎很难睡上一个安稳的夜晚,因为大家不是白天要早早地起来干粗活儿洗衣服,就是晚上必须在“妓馆”彻夜被日本兵糟蹋,她们最多只能睡上短短几个小时。

在她脱离女俘虏区的第一个清早,是被杉井清司在外面收拾得窸窸窣窣的声音弄醒的,她流亡以后早已不知不觉变得神经衰弱,只要有什么轻微的响动很容易吵醒她,令她警觉起来。

杉井清司不动声色地拉开壁橱,他黑长的影子挡住光亮的时候,珍花已经抱腿坐起来了,她以抵御的姿势面对着这个莫名其妙的日本军官。

“你,出来,跟上……”杉井清司面无表情地发话了。

珍花还是呆着迟疑地缩在壁橱里,直到杉井清司皱起眉头摸向身边的武士刀摩挲起来,他稍微回头断断续续地问她,见过不听命令……双腿被砍下来的……俘虏吗?

她这才连滚带爬地勉强跟到了杉井清司的后面,她丝毫不质疑日本军官的威胁,对于恶行他们向来说得出做得到,更多的时候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突然夺走了俘虏们的性命。

由于珍花身上有淤伤,并且身体营养不良比较萎缩,尽管她跨大了步子都跟不上杉井清司的步伐,对杉井清司来说她走得太慢了!不禁让他窝火,所以他又戴上了手套,才拉住她的手腕像拖一只畜生一样,把她趔趔趄趄地往前赶。

他们走的是一条比较偏僻的小路,几乎没有遇到什么人,珍花被杉井清司驱赶得狼狈,头也总是低着看路,所以她刚来高级军官的生活区时,根本不敢多看一眼此地明亮的场景。她最多能感受到此处和俘虏营区的环境是有天壤之别的,这里是日本军官吃喝玩乐的天堂,另一边就是十八层地狱。

但能待在高级军官生活区做事的俘虏依然也身处十八层地狱,她的耳朵听见远远有日本军官打骂俘虏的声音,凶狠的叽里呱啦的吵闹声,同俘虏惨烈恐怖的叫声,她经常听见这种声音。

珍花算是明白了,杉井清司是把她从迫害女性的“慰安所”里调到了日本高级军官生活区来做事,即使这样,对她来说,也是不可置信的,她竟然能够离开女俘虏区!她从前就盼望着,到男俘虏们的营地干重活儿自然累死了也好,如此便不必自主辜负那些为她牺牲的人们!

在女俘虏区待久后寻短见的女人也不少,可是日本守卫看管得很牢,只有他们能决定俘虏们的生死,他们让女人们带不进去能利索自杀的工具,但还是有女人不吃不喝或者不断地撞墙死了。

正当珍花想着她能不能一直在日本高级军官生活区做苦力的时候,杉井清司走到某处后门附近,对她说了一句:“只要你当好我的妹妹,我就不杀你……要是你做得不好……我就杀掉你……”

妹妹?!珍花迷糊了。为什么这位日本军官只需要一个妹妹?!她并不希望自己哥哥的位置被一个坏事做尽的日本鬼子占了!但是她也不敢拒绝,没有说不的余地,日本鬼子说了,不听话会杀掉她。只要有活着且不伤害别人的机会,她是一定要活下去的,为了不辜负那些为她牺牲的人们,不能令他们所做的一切付诸东流。

在杉井清司到女俘虏区点名的那一天,他看到珍花那一刻就想起了自己在日本的妹妹,珍花和他唯一的妹妹长得意外相似,她们的脸庞和神韵都是那么的相像,他第一次见到珍花时,她那张酷似妹妹的脸,使得她的模样和妹妹杉井奈铃的娃娃脸逐渐重叠在了一起,所以他愣住了。

父母在裕仁天皇的号召下参战牺牲了,从此,他只有这么一个亲人妹妹了,在他心里排在第二位重要,第一重要的就是发展大日本帝国实现东亚共荣的事业。

所以他不想看见珍花顶着妹妹的模样待在女俘虏区里,成为所有日本士兵发泄的对象,他本来还想杀掉碍眼的珍花的,他觉得珍花简直侮辱了他的妹妹。可是在迫害女性的“雏妓馆”观察珍花许多次以后,他改变了主意,希望在军营挨过战争的这段时间,起码能有一点心理慰藉。

在珍花刚开始以为杉井清司对她还过得去的时候,某天忽然得知他是怎么把她给低调又高调地带走的,她就再也无法感谢他了。

后来珍花才知道,杉井清司把名册上珍花的名字划掉之后,还找了个与她身形类似的小女孩儿尸体冒充她,并且将那个小女孩儿尸体的脸部都划烂得看不出本来面目。

某段时间,他射杀了很多十岁左右的孩童,才找到一个跟珍花身形相似的小女孩儿,如此计划偷梁换柱。是的,珍花看起来只有十岁左右,与刚进集中营的时候差不多,由于珍花在吃不饱的那段日子身体几乎无法成长,身材才一直显得很矮小,她仿佛停止生长了。

而杉井清司还对外声称,他去“雏妓馆”光顾的时候,被该死的“雏妓”咬了一口,所以他才射杀了最后一个活着的“雏妓”,并且出气划烂了她的脸。

当田中少佐去看到他争取保留下来的最后一个“雏妓”时,发现她已经变成了一具稀巴烂的尸体,他气得只能大叫着砸了“雏妓馆”,表面上显示与上级同一条心,最后还让日本守卫赶快把女孩儿的尸体拖去喂德国黑贝。

正巧,是那个昭五式军靴被弄脏过的瘦日本兵去抬尸体的,他遗憾地看见了珍花的“死亡”,便折辱了那具尸体一阵子,亲自把她砍成了一块块碎肉喂给饥饿的德国黑贝吃,只为第一次见珍花时的情形出气复仇。

珍花怎么也没有想到别的小同胞因她而死,替她被碎尸万段!这怎么行呢?!

这些诡计多端又天杀的日本鬼子呀!

我的姑母珍花无比愧疚地在手记的那一页末尾,忍不住写下一句脏话,字体看起来是在手颤抖的状态下写出来的。